这是一个发生在许多年前的故事。那天早晨,小玛利亚穿着一件上面镶有荷叶边装饰的黑白相间的连衣裙。她的头发掠过耳后向后束拢用一条白色丝带扎起。她坐在客厅里一把低矮的铺有蓝色座垫的扶手椅上,穿着**的双腿在面前悬着。她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来到这儿,身边没有别人。她四下逛了一小会儿,看看室内的陈设,嗅了嗅红色的大马士革蔷薇,然后坐下了。她显得十分富贵端庄,让人觉得好像有客人在场,她在“正襟危坐”。
但她不是,她只是在思考。那是一个静谧的早晨。这个房间有两扇方框弓顶的窗户,形状呈长方形。室内通阳光,而且寂静。房间里虽然除了她没有别的活物,但显得也还是快乐。玛利亚开始思考---或者准确点说,不是思考,也不是做梦,而是同时兼有二者(如果有可能的话),虽然她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在想些什么,梦些什么。
她早饭吃了一碗面包和牛奶、半个苹果和两片果酱面包,感觉很舒服。她在幼儿园旁边的旧房间里进行的钢琴练习结束了,现在就她一个人了。所以她现在独自一人呆的时候比平时更多。好像她不仅是双腿下垂地坐在铺有蓝色座垫的扶手椅上,而且她还能看见自己坐在那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惊了一下。几乎好像在那一刻她肯定真正已经滑进了一场梦境。她抬起圆圆的脸和清澈而有神的双眼扫视了一下以便确认。在不远处的房门侧面的白漆上,她看见一只苍蝇。
那就是一只苍蝇。但仅仅因为在那一刻周围的一切太寂静了,或许还因为不像她身边的桌椅,它是个活物。玛利亚的眼睛固定在这只苍蝇身上。然而这不过是一只十分普通的苍蝇---家蝇。它靠它的六只毛茸茸的腿和带爪的脚独自站在那里,它们小而敏捷的脚掌粘附在光亮的白色油漆上。但是,虽然普通,却很显眼---就像一个穿着黑色衣服和一双巨靴、戴着一顶高帽的人站在一面巨大的耀眼的雪坡上一样。玛利亚似乎在非常仔细地看那只苍蝇,考虑到二者之间的距离,其仔细程度你恐怕难以想象。
另一方面,那只苍蝇并没有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不像玛利亚坐在那儿无所事事。例如,它并不仅仅是站在它客厅的油漆上看着对面另一只更小的苍蝇。它就像温暖的、阳光明媚的月份里的苍蝇一样忙碌。
玛利亚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就已经起床并穿好衣服,但苍蝇们在没有飞来飞去觅食、或饮水、或者像模拟苍蝇那样站着、或在枝形吊灯下结伴飞来飞去的时候似乎总是在穿衣服,或者至少在如厕和梳妆打扮。
不是玛利亚喜欢苍蝇。当苍蝇在她的食物上方嗡嗡地飞的时候,或者落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时,或者在她床上爬行的时候,她会把它们赶走。有一次她把一只苍蝇的两只翅膀给扯掉了,事后再也忘不了那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和恶心的感觉。
如果有玛利亚无法容忍的事,那就是一只死苍蝇漂浮在她的浴缸里。虽然它的尸体很小,此时你绝对不会看到别的东西,而且整个一缸水此时似乎都变成了苍蝇水。这才是关键之处。
她会叫保姆把这个不幸的动物的尸体捞出浴缸,放在窗台上,以免它还没完全死掉,可能还会苏醒过来。
如果她第二天早上还记得去看的话,也许苍蝇已经不在了,也许还在那里---只是一具尸体。她还不只一次听到苍蝇撞上蜘蛛网,动弹不得而又看见蜘蛛爬过来准备美餐一顿时所发出的那种凄惨的痛苦的嗡嗡叫声。这个情景让她充满了恐惧、憎恨和同情。然而这并不会使她更喜欢苍蝇。但是一个人对事物的感觉并不总是一成不变。这取决于你身处何地、心情如何,也取决于对象身处何地,心情如何。
现在回到那天早晨。出于某种原因,这一只苍蝇显得与众不同。玛利亚坐着仔细地观察它。似乎正如玛利亚自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所以它也是一只特别的苍蝇。一只以自己方式生活的苍蝇,一只自信、警惕、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苍蝇。
从它的独居和自在、随意而又繁忙的度日方式来判断,可以说它心中装着整个宇宙。可以说它就是小天狼星---而不是天空中的另一颗星。过了一会儿,玛利亚变得非常专注,好像她做的事情远远不只是在观察那只苍蝇。她入迷了。
她在椅子上弯着腰,好像她成了个顶针,好像她的眼睛成了黑头针。她似乎变成了那只苍蝇---玛利亚苍蝇。那就是说,如果有可能,她一次变成两样东西或者两次变成一样东西。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根据那只小金钟,这种体验至少持续了三分钟。也就是说,普通时钟时间的三分钟。
因为当玛利亚苏醒过来时,好像她已经离开了三个世纪---好像她就如同古诗中的那个陌生人一路带着蜡烛去巴比伦然后又回来;好像她去的时候是玛利亚,回来时变成了玛利亚苍蝇,现在又变回了玛利亚。然而,当她苏醒过来时,一切都变得有点异样了。
她无法解释原因,但是她出奇地感到愉快和喜悦。就好似一个如天使般甜蜜、高亢的声音一直在她心里歌唱。她惊讶地四下张望。如果有什么东西,房间里的东西比以前更寂静了,然而她还是认为就在片刻以前它们还是活的,而且一直在看着她,现在只不过是又在装死罢了。
她看着碗里的玫瑰:它们漂浮在那里,充满了芳香和美丽,犹如泛光的露珠。小钟两侧的鱼似乎是用火焰而不是镀金石膏做成的。还有一片阳光---只是一片长方形的阳光照在地毯和椅子上。其可爱难以用言语来描述,它照在那儿似乎是出于对它自己的美丽的崇拜。玛利亚用她年轻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意识不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很高兴她是独自一人。她以前从未产生过这种感觉。这就好像她不再是穿着黑白相间的连衣裙的自己,而成了一个捆扎起来的标有“纯幸福”、还印有日期的包裹。
当她逐渐意识到这个房间有多寂静,甚至几乎是诡异---当然,所有安静的东西都需要当心---她觉得她必须马上离开了。于是,她赶紧从椅子上下来,甚至没有再看她的朋友苍蝇一眼。她尤其希望不要再看到它(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她靠着边走,把脑袋转向一边,以便眼睛不会看到苍蝇,哪怕是不经意间。
她走出房间,顺着大厅往前走,沿着光线暗淡的边梯下到厨房。大大的抛光炉灶里燃着火。一颗绿色的树立在窗前,一只装了半缸啤酒和黄蜂的玻璃缸在窗台上闪闪发光。厨师鲍尔顿夫人正在她的油酥面团或面板上卷一团生面团,她腰间系了一条围裙,用完了带子所有的长度。在面板旁边有一台巨大的面粉疏浚机,就像胡椒罐一样。还有一只兔子,它的皮毛柔软如羊毛,颜色像雪一样白,躺在桌子上较远的那一端。它长长的白牙在分离的**之间像象牙一样发出柔和的白光。
“鲍尔顿夫人”玛利亚说,“我看见一只苍蝇。”
“你有吗?”厨子说道。那个“有”字说得就像上下起伏、到处长满野花的山谷或草地。“苍蝇看见你了吗?”
玛利亚没想到厨子会这样反问一句。她皱了皱眉说道:“苍蝇长有许多眼睛,你知道的。但我的意思是,我看见它了。”
“那就奇怪了。”厨子说道,一边熟练地举起面团,将其柔软的褶子安插在浅盘中胖胖的深色的甜甜的梅子上,中间放上一个倒扣的鸡蛋杯。她看了一眼,然后拿起菜刀,犹如一位熟练的理发师,干净利落地挥刀绕盘一圈,把那些垂下盘子边沿的面团清理掉。“你想要个玩具娃娃吗,亲爱的?”她问道。
“不,谢谢。”玛利亚略带呆板地说道,她不希望改变话题。“我刚才跟你讲苍蝇的事,”她重复道,“你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厨子举起沾满生面团的菜刀,转过圆圆的脸,看着这个小女孩。她长着一对小小的、活泼的、浅蓝色的眼睛,帽子下面的头发犹如新割的稻草一样呈浅浅的金黄色。胖胖的脸蛋轮廓分明。“请问,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盯着玛利亚问道。
“我的意思是,”玛利亚固执地说道,“我看见一只苍蝇。它在客厅门的油漆上,就它一只在那里。”
“在哪儿?”鲍尔顿夫人说道,心里一边在找别的什么词句来应付。 “我说了,”玛利亚说道,“在门上。”
“是的,但是在门上的哪里?”厨子坚持道。
“在门切进去而另一部分开过来的那一侧。”玛利亚说道。
“哦,在门框上。”鲍尔顿夫人说道。
“门窗?!”玛利亚说,“那儿怎么会是门窗呢?”
“嗯,对那东西我可拿不太准,纠缠不休小姐,”厨子说道,“我说的是门框,不是门窗。那只苍蝇在干什么?那些讨厌的家伙。”
玛利亚看着她。“大家都这么说。我的苍蝇,啥也没做。”这不全是真话。由于对此感到有点不安,玛利亚说得小声,“现在我要走了,谢谢。”
“说得对,”厨子说道,“千万要当心陡峭的楼梯,宝贝。”
玛利亚瞥了一眼悬停在瓶子上方的黄蜂,瞥了一眼鲍尔顿夫人,瞥了一眼炉灶里的火焰和挂在墙上的盘盖,然后走出房门。
她只是像平时那样上楼梯,虽然她跟厨子谈话之后有点生气。爬到楼梯顶端后她继续顺着光滑的厅堂往前走,经过落地钟,蓝色夜空中的银色月亮悬挂在时钟指针的上方。然后经过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正在开花的粉红色天竺葵。然后她踏上宽阔而又低矮的台阶,抓住栏杆,尽量踩在绣有玫瑰图案的柔软的楼梯地毯的中间。
爬至楼梯顶端,玛利亚来到一个房间。她知道在这儿她将遇到一个住着这幢房子里的客人。他名叫基托森先生,是个牧师。今天星期六上午他在写星期天用的布道文,内容如下“想想田野里的百合花···它们不用辛勤劳动,也不用纺线。”
玛利亚摸索了一下才找到门的把手,她推开门,朝里面望去。房间里那位老先生坐在一把圆形的皮椅上,他银灰色的胡须垂在胸前,他布道用的稿纸放在他面前的吸墨簿上,上面压着一个黄铜墨水瓶。他一边写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但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停止了写作,双眼从埋着的头越过镀金眼镜上方打量着玛利亚。
“哎呀呀,亲爱的,这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景象。需要帮忙吗?”他说道。他是那些即便在写布道文时被打断也不生气的奇特的老先生之一。
“我---”玛利亚说道,慢慢朝屋里移动了一点,“我刚才看见一只苍蝇!它独自站在客厅的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