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醒来时好象觉得已睡了一千年,确切地感到自己面对着一个突如其来的世界。灰色的雾在晨曦出现之际正慢慢散开,东方呈现出一片灿烂的光辉。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到他脸上,忽然把他冷醒,他在毯子里蜷缩得更进去一些。他凝视了一会儿头上的树叶,它们在传令官似的风中摇曳着。
远处响起战斗的爆裂声和刺耳的声音,这声音表现出一种极度的固执,仿佛它无始无终。
他身边是一排排一组组头天晚上隐隐看见的男人,他们在醒来前正**最后一口气。黎明奇异的光线让这些憔悴疲倦、满是灰尘的身躯清楚地显现出来,使这些男人外表看起来一具具尸体,缠结在一起的四肢似乎已毫无生气。青年第一眼扫视到这一大堆毫无动静的男人时——他们密密麻麻地躺卧在地上,脸色苍白,姿势奇特——吃惊地微微叫了一下。他神志紊乱,把这片大厅般的树林当作是一座停尸场,一时以为自己就呆在停尸房里,不敢动弹,以免那些尸体被惊动发出尖叫。但片刻后他清醒过来,令人费解地诅咒自己。他看出这种阴森可怕的情景并非眼前的事实,而只是未来的一种预言。
他听见火在寒冷的空气里欢快地发出噼啪声音,便转过头去,看见朋友正悠然地围着一小堆火忙碌。另有几个身影在雾里移动,他听到劈斧时传来巨大的破裂声。
这时忽然响起空洞的鼓声。军号从远处微微传来。类似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在树林上空时远时近地。军号就象厚颜无耻的好斗者彼此呼应着。军团的鼓声也在附近隆隆回荡。
林中男人们的身躯沙沙作响,他们都抬起了头,发出喃喃低语,低沉地大肆诅咒抱怨。为在战争中转败为胜他们必须早起,在对此进行谴责时他们把各个稀奇古怪的神都提到了。一个军官专横地大叫大嚷,僵硬的战士们赶紧加快行动。相互缠结的四肢分开了。死尸般的面容隐藏在一只只拳头后面,这些拳头在眼中慢慢**。
青年坐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哎呀!”他粗声粗气地说。他揉揉眼睛,抬起手小心摸着伤口上的绷带。朋友发现他醒了,从火旁走过来。“嗨,亨利,老朋友,今天早上觉得咋样?”他问。
青年又打一个呵欠,然后把嘴微微合拢。他的确感到头就像个圆圆的瓜一样,胃子也觉得不舒服。
“啊,上帝,很不好,”他说。
“哎呀!”朋友叫道。“我还希望你今天早上会感到完全好了呢。让我看看绷带——我想它已滑掉了吧。”接着他便十分笨拙地拨弄着伤口,直到青年大叫起来。
“哎呀——该死!”他极其愤怒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毛手毛脚的人!你还两手戴着皮手笼。究竟为啥不再轻点呢?你还不如站到一边去对着我伤口开枪算了。嘿,慢点,别像是在把地毯钉住一样。”
他怒目而视,无礼地对朋友指手划脚,但后者只安慰地回答他。“哦,哦,好啦,吃点东西吧,”他说。“然后,你也许会好受些。”
这位说话大声的年轻士兵在火旁轻手轻脚地为战友弄着吃的,他正忙着把一些处处带着的黑色小锡杯排好,将铁色的流动混合物从一只乌黑的小锡桶里倒入杯里面。他有一些鲜肉,很快在一根棍上把它烤好。之后他坐下来,高兴地看着青年吃得香香的。
青年注意到自从上次在河边营地度过的那些日子以后,战友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似乎不再老是想着个人会有多大的威力。他本来很为自己的本领自豪,对予以进行刺伤的卑劣言语他也不勃然大怒。他不再是个说话大声的士兵,身上有了一种极好的自信,暗暗相信自己的意志和能力。而这种内在的信心显然使得他对于别人可鄙的说法不屑一顾。
青年思考着。他一直习惯于认为战友是个吵吵闹闹的孩子,因缺乏经验、粗心任性、嫉妒他人而胆大妄为,充满一种华而不实的勇气。一个走路摇晃的小孩在自己院内通常会走得昂首挺胸。青年不知这些新的眼光是从哪里产生的,而这时战友也有了一个很大发现,即许多人都会拒绝受他支配。显然,对方现在已攀上智慧的高峰,他感到相比之下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青年明白从此以后与朋友相处在一起会更容易些了。
战友在膝上把乌木咖啡杯放稳。“瞧,亨利,”他说,“你认为有可能会如何?咱们能打败他们吗?”
青年想了片刻。“要是在前天,”他终于大胆地回答,“你会打赌说你独自都能把他们统统打败。”
朋友显得有点吃惊。“是吗?”他问,沉思着。“唔,也许我会的,”他最后断言,谦卑地看着火。
朋友这样令人意外地接受了自己的话,青年大为不安。“哦,不,你不行的,”他说,急忙再回到这个话题上。
但对方打着手势阻止。“哦,你用不着介意,亨利,”他说。“我想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我真是个大傻瓜。”他说话的口气好象已经过了数年似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说咱们已把南方士兵紧紧包围住了,”朋友说,像平常那样清清嗓子。“他们好象都认为敌人已**得走投无路啦。”
“那个我可不知道,”青年回答。“根据我在右边见到的,我认为情况正相反。从我所处的位置看来,好象昨天咱们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你这样认为?”朋友问。“我还以为咱们昨天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呢。”
“丝毫没有,”青年说。“唉,上帝,你根本就没看到战斗情况。唉!”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啊!杰姆·科恩克林死了。”
朋友大吃一惊。“什么?他死了?杰姆·科恩克林?”
青年慢慢回答。“是的,他死了。胁部中了枪。”
“不会这样吧。杰姆·科恩克林……可怜的家伙!”
在他们周围都是些小火堆,拿着各种黑色小器具的男人们围在旁边。从近旁的一堆火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尖刻声音,好象是两个脚步轻盈的士兵在取笑一个满脸胡须的高大男人,使他把咖啡溢到了穿着蓝色裤的膝盖上。他勃然大怒,大肆咒骂。由于被他的话刺伤,取笑人立即气愤不公地对他极力进行诅咒。双方有可能打起来。
青年的朋友站起来朝他们走去,平静地挥动双手。“唔,瞧,这样有啥用呢?”他说。“要不了一小时咱们就会和南方士兵交战了。打自己人有啥好处?”
其中一个脚步轻盈的士兵满脸通红、十分狂暴地转向他。“你用不着到这里来说教。我想你自从挨了查利·摩尔干的揍后就不同意打啦,可我看不出这事与你或其他任何人有啥关系。”
“瞧,是没关系,”朋友温和地说。“但我还是讨厌看到——”
双方彼此争吵起来。
“唉,他——”那两人说,责怪地用食指指着对手。
个子高大的士兵气得脸色发青,他把一只大手像爪子般地伸着指向那两个士兵。“唉,他们——”
但在这段争吵的过程中双方似乎不再想打架了,虽然他们吵得很厉害。最后青年的朋友回到原位上,不久即可见那3个敌对的人亲切地呆在一起。
“杰米·罗杰斯说等今天打完仗后我得和他打一架,”朋友又坐下时声称。“他说他不允许任何人干涉他的事。我也讨厌看见咱们自己打自己。”
青年笑起来。“你变了很多,完全不象过去。我记得当你和那个爱尔兰家伙——”他停下又笑起来。
“不错,我过去并非是那样的,”朋友思索着说。“的确如此。”
“哦,我并不是说——”青年又开口道。
朋友再次打手势阻止他。“唔,你用不着介意,亨利。”
他们又沉默一会儿。
“咱们军团昨天损失了一半多人,”朋友最后说。“我以为他们当然都死了,可是,上帝,昨晚他们又不断回来啦,现在看来我们毕竟只损失了几个人。他们曾分散到各处,遍布在林中,与其它军团共同作战等等。就象你一样。”
“是吗?”青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