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叔

绩溪县作家协会 汪江淮

人物介绍：

翠菊：康叔的母亲；

月仙：康叔的妻子；

根伯：康叔的哥哥；

云莲：根伯的妻子；

秋萍：云莲的母亲；

志家：康叔的大姐夫；

淑文：康叔和月仙的女儿；

小武：康叔的侄子，根伯与云莲的儿子。

（声明：文中出现的人名、地名，均为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上个月，康叔打电话给他的侄子小武，说县扶贫办将资助他两万元，用于建造新房的补助，所以，他准备过了年，就将祖屋放倒重建。小武将这事对**云莲说了，云莲接话道：“你的康叔这辈子**是托了****的福呦！”

一、康叔，顽强地来到人世间

康叔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的母亲翠菊本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时的生活物资是贫乏的，何况，康叔之上，已有了小武的父亲根伯和两个姑姑。限于当时农村医疗水平的落后，做人工流产是不可能的，于是，翠菊喝了一些“痧药水”，希望借此将胎打掉，事与愿违，康叔还是顽强地降临到世间。或许是药物的副作用，他出生后，反应较常人迟钝些，为此，翠菊终生内疚，所以也就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了大半辈子。

康叔小时候特爱吃粽子，早上醒来，常问翠菊：娘，有粽子吗？翠菊说：今天没裹。康叔立马张大嘴巴，嗷嗷大哭，这时，翠菊就到厨房，用粽皮将米饭包起来，放到锅里，然后走到房间门口，和气地对他说：粽子，有的。康叔一听，瞬间没了哭声，开开心心起床了。

康叔的哥嫂根伯夫妇在城里上班，工作忙，在小武三岁时，想让翠菊小武带几年，但翠菊以没空回绝了，无奈之下，只得将小武托付给了小武的外婆--秋萍，于是，小武就来到了外婆家，与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外婆家的人对小武很好，**久天长，小武自然与他们亲近，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家。

其实，翠菊家与秋萍家住在同一条巷弄，翠菊家在西头，秋萍家在东头，相距不过百余米。很长一段时间，小武在心里是排斥翠菊的，长大后，小武理解了自己****当年的做法，她是放不下康叔，她要将所有精力都花在康叔身上，以弥补她的“过错”，即便康叔已经**。

小武五岁时，开始在村里就读幼儿小班，由于天性调皮，胆子大，遇有不平事，敢和大人较劲，所以，课后总能带上几个小跟班，四处“招摇”，在路上看到康叔，非但不喊“叔叔”，反而和几个小伙伴齐声喊康叔为“腐勒”（注1），然后，肆无忌惮地笑着从康叔身边跑过。有次，翠菊看见了，有些愠色：“你怎么能这样叫他呢！”由于和翠菊接触不多，她的话在小武这里，是没有多少份量的，小武表面上“嗯嗯”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本来就是脑袋不灵光嘛！”。小武现在回首这段往事时，内心是有愧意的，连亲人都轻视他，怎能期望康叔得到别人的尊重？

二、喜欢干农活的康叔

康叔的智力用在读书上确实是只“咸牛腿”（注2），他上小学一年级时，哥哥根伯已经工作。一天，根伯让他背一段“**语录”，康叔总记不住，于是，根伯罚他站在**像前反思，两小时后，根伯外出回来，他仍站在那里，不敢离开，但终究还是没能背出，根伯摇摇头，只好作罢。

康叔读了一年多的小学，便死活不肯进学堂了，宁愿跟着大人去挖地、砍柴，别说，他读书没天分，干起农活来，却一股子劲，不怕苦不怕累。有年夏天，康叔来根伯家玩，正午，烈**当空，“知了”不知疲倦地在树上叫着，根伯一家都午睡了，他却一个人拿了把锄头外出，个把小时后，康叔打着赤膊，肩上扛着一个大树桩回来了，满头大汗，嘴上一直说：“好爽好爽，明天再去挖一个”。

在辛勤劳作中，康叔练出了一身好肌肉，即使到了现在，虽已六十出头，力气仍然大着，劈起柴来，还是那样“快、准、狠”。每次看他利索的动作，小武就会忆起自己小学阶段，放假回老家，总爱缠着康叔，让他将上臂和前臂曲成直角，小武则双手攀着他的前臂，双脚离地，二十多岁的康叔都会满足小武的要求，吊着小武快步向前走。那时候，小武觉得康叔像个大孩子，没有烦恼，没有心眼，和他一起“噱鳖”（注3），没有压力，心情愉悦。当然，小武早就不喊他“腐勒”，听到别人喊，还会大声斥责，跟那人急，甚至为此干架，而康叔在旁，愣着，一言不发。云莲是心疼自家儿子的，知道事情原**后，就生康叔的气，怪责康叔没用，如果康叔在旁，肯定依旧愣着，一句话都不会辩驳。

三、康叔终于娶到媳妇了

旁人眼中，康叔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早上，只要天气不很糟糕，他都要外出干活，中午就吃翠菊给他准备的“油炒饭”或“挞粿”（注4），到家往往天黑。康叔的智力，注定是学不了手艺的，但**苦力活，又赚不到多少现钱，加上他遇事反应迟钝，成年后，娶媳妇成了头疼的事，根伯、云莲夫妇给他介绍了多门亲事，费了不少心思，皆泡汤了，直到他近三十岁，才找到一位叫“月仙”的女人，但月仙的智力更低下，此时，小武已是高中生了。

婚礼在陈旧的祖屋堂前（注5）举行，看到月仙傻傻地笑着，小武不禁为家族来了**正的“腐勒”而沮丧，在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翠菊恭贺时，小武悄悄离开了，一个人溜达到穿村而过的川溪河旁，呆呆地望着清澈的河水缓缓流过，小武怀疑这个婶婶是否有能力去照顾勤快的叔叔？事实证明，月仙能自己顾自己就谢天谢地了，康叔的**常生活，还得由已过花甲的翠菊照顾。

其实，月仙并不是先天就“傻傻的”，月仙九岁那年，发生了“75洪灾”，川溪河不再像往常那样温和，从山上冲下的泥土，将清清的河水染成了酱色，洪水翻涌中，时不时见到落水的猪、牛、羊快速地顺流而下，水浪拍打着河堤，溢过河岸，将路面淹没。月仙瞒着家长，偷偷跑出来看洪水，一失足，被湍急的河水卷了去，急流裹挟着她直冲而下，幸好康叔的大姐夫志家就住在下游的岸边，此处河床宽，洪水流速慢了许多，水也浅了许多，不远处又有一座四孔的石拱桥。合该月仙命不该绝，志家正在门边，边抽着旱烟，边看着眼前的流水，当他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水中挣扎，立刻大声呼喊“救人啦，有人落水啦”，并迅速拿了长竹竿，冲到岸边，将竹竿伸向月仙，附近村民闻声赶来。志家平**里行事稳重，常识懂的也多，在他的指挥下，十几个水性好的年轻壮汉，迅速跑到桥下，跳入河中，背**拱桥的孔沿，将渔网撑开，岸上的，则将长竹竿伸过去，在大伙的合力下，月仙终于被“捞”了上来。

命运就是如此神奇，谁能想到，十几年后，月仙竟成了志家的亲戚。月仙的命是救回来了，思维却受了很大影响，她的心理年龄始终停留在十岁左右，说话只言片语，旁人要根据语境去猜，为此，月仙成年后，其父母想方设法要将女儿嫁出去，以完成任务，对月仙做个交代，哪怕女婿并不尽人意，所以，月仙的嫁妆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挺丰厚的，不过，没过几年，嫁妆又被他们拿回去了，理由是康叔始终没有让月仙怀孕。

四、康叔有了宝贝女儿

月仙婚后多年不孕，翠菊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其实**谁都着急，毕竟她已经老了，当年，她同意娶月仙进门，不就是想让这个儿媳妇为康叔生个一儿半女吗？这样，即使自己离世了，康叔的下半辈子还有个依**。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在翠菊的催促下，云莲将月仙带到城里医院检查，但月仙不知如何配合，一躺上检查床就笑，看见医生拿出医疗器械，又浑身颤抖，不让医生接触自己身体，检查无法完成。几次下来，翠菊也失去了信心，听天由命了，一直到小武参加工作两年，上天才给康叔送来了女儿，或许是因为经过近十年的磨合，康叔和月仙才懂得什么是夫妻吧。康叔很开心，希望大学毕业的小武给他女儿取个好名字，祝福她以后能像小武那样，做文化人，月月有工资，吃穿不愁。小武很上心，左思右想，推翻了许多方案，最终还是“大道至简”，给这个小堂妹取名为“淑文”，一个柔美的名字，康叔非常满意，逢人便说：我女儿的名字，小武子取的，好听。

月仙是没有能力带孩子的，白天，她到一家专门为残障人开办的镇玩具厂上班，下班回到家，在翠菊的指导下，干些简单的家务活，“育婴”的担子也就落到了已近古稀的翠菊肩上。在异地工作的小武对这个小堂妹是担忧的，担忧她在这个家庭中不能健康成长，担忧她不能顺利完成学业。

五、康叔赶上了好时代

**子悄悄地过去，淑文一天天长大，后来的事实证明，小武当初多虑了。淑文在整个基础教育阶段，先后接受了**门、教育**、企业的多方资助，学杂费根本不用康叔**心，淑文考上大学本科后，县教体局通过了她申请的大学阶段无息贷款，即“学生贷”，这下子，正准备到大哥根伯家借钱的康叔长长地松了口气。

回顾淑文的求学历程，可以看出，国家对低保家庭的救助政策，是逐年完**的，尤其在**后，国家对特困家庭的兜底保障，力度加强，**的胜利召开，更使扶贫攻坚战驶上了快车道，定点扶贫、精准扶贫，使得康叔这样的“困难户”、“低保户”获益多多。**和**的所作所为，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乡邻的一句话道出了众人心声：那个“劈切女”（注6）没有投到爷娘胎，却赶上了好时代！

康叔也赶上了好时代。几年前，康叔查出患有糖尿病、高血压、脑萎缩，每个月都要到城里医院复查、拿药，费用多则七八百，少则两三百，一年下来要五六千，而渐渐老去的他，如果仅**打零工来全额支付这笔费用，势必让他的生活“捉襟见肘”，但是，自从农村实行医保以来，特别是我国特色****迈入新时代后，康叔的医药费报销的**例高了许多。最近一次，小武看了他的门诊收费票据，三百多元的药费，个人仅承担六十多元。戊戌新年的除夕夜，康叔在吃年夜饭前，突然晕倒，淑文在两个表兄协助下，通过“120”将康叔从乡下运到城里医院就诊，小武知晓后，问淑文是否缺钱，她说：“不用了，住院费能报销一大半。”

康叔的后顾之忧，国家给一一解决了，难怪，这两年来，康叔“气粗”起来，遇有亲戚朋友、隔壁邻居的红白喜事，他都会包上两、三百元的份子钱，主动上门联络感情，他还常打电话给根伯或云莲，说这家娶媳妇了，那家“老人”了（注7），意思是让哥嫂回家乡去表示表示，但根伯、云莲也有七、八十岁了，精力大不如前。有次，小武“**无可**”了，对康叔说：“叔，我爸妈老了，你让他们在城里安静住着吧。”康叔憨厚地“哦、哦”地答应着，可没过多久，他又给根伯夫妇来电话了，如果一时联系不到，他还会急急地打电话给小武：“小武子，和你爸妈说一下，某某家……”

六、康叔想拆旧房盖新房了

其实，康叔手头宽裕后，就想将祖屋放倒重建，但根伯夫妇一直“打脸嘴”，（注8）因为康叔毕竟年过花甲，女儿淑文又不会回到老家工作，何必去吃那个苦头！

根伯和康叔聊起这栋祖屋，言语间总饱**对新中国的感激。族谱显示，康叔的祖辈世代都是农民，上世纪三十年代，康叔的祖父在村里自建了一栋房子，房子未完工，康叔祖父的二儿子病倒了，为了给儿子治病，康叔祖父只有将房子卖掉，一家人搬进唤作“柴坑”的山凹里，此处离村有十几里路，在那里，他们搭建了土坯**棚。遗憾的是，康叔祖父二儿子的命最终还是被“**”取走了，更令康叔祖父辈痛心的是，翠菊在此生育的六个孩子，仅剩下根伯一人，其余五个相继夭折，而**出生的康叔和他的两个姐姐，都顺利活了下来。

**夕，**皖南地**领导的**斗争，在乡村蓬勃发展，上级工**领导同志来到柴坑，指导游击队员建立兵工厂，在这个不被敌人轻易发现的荒郊山凹中自制土枪、土炮、炸药，以应对敌人随时发起的围剿。康叔祖父腾出几间屋舍，全力支持这座“地下兵工厂”。不久，国民**军队向游击队发起进攻，兵工厂生产的土武器，给**派以重创，最终取得了“反围剿”斗争的全面胜利！

新中国建立后，**和**将村里一栋面积近二百平米的住宅分给了康叔的祖父，于是，这一大家子，从山里搬回了村庄。可以想见，如果没有****建立新中国，康叔祖父辈们在深山老林中，**要住到猴年马月了，而出生在那儿并度过童年的根伯，一定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更不可能分配到机关工作，当了“**公仆”，康叔家族的穷苦**子将长久持续下去。

祖屋的结构是牢固的，自康叔祖父一家搬入，婚丧嫁娶，子孙繁衍，近70个春秋过去了，房子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1960年，康叔的祖父与父亲，由于极度饥饿，相隔一天先后驾鹤西去，之后，祖屋东侧给了康叔的小叔叔，西侧是康叔一家。改革开放前，这栋房子，最多住过十四个家人，如今只剩下康叔夫妻**处。

几十年来，祖屋的布局基本没变，堂前四十多平米，东西厢房，都是用木板隔建的，与西厢房一墙之隔的是“做火”（注9）和“茅斯”（注10）。康叔的小叔叔是木匠，有手艺，改革开放后，**子渐渐红火，早已举家搬出祖屋，在村里先后建过三栋房子，面积一栋**一栋大，装修越来越讲究，但祖屋的东厢房，他们一直占着，里面堆些木柴、杂物。近年来，经济渐渐宽裕的康叔以三万元将祖屋东侧并（注1 1）了下来。根伯家一直在城里生活，考虑到康叔一家基本****和**资助，对祖屋的继承权，根伯放弃了，如此一来，康叔获得了祖屋的所有权。

几天前，康叔在电话里告诉小武，将祖屋放倒重建的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了，资金基本到位，而且今年开始，每年年底，镇里茶厂还要给他三千元左右的照顾**利，月仙也拿退休金了，每月有六百多元呢。交谈中，小武品味出了康叔内心的满足与甜蜜。

想当年，康叔父亲给康叔取名为“康”，一定是有良好期盼的，虽然老天没有十分眷顾康叔，但康叔生活在这个安定团结的国家、蒸蒸**上的时代，不正是和众人一起走在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上吗？！

注：

1、“腐勒”，古徽州土话，意思是“脑筋不灵”。

2、“咸牛腿”，古徽州土话，意思是“笨”。

3、“噱鳖”，古徽州土话，意思是“聊天”。

4、“油炒饭”，类似于“蛋炒饭”，只不过限于当时的生活水平，蛋常没有，而代之以素菜或腌菜；“挞粿”，则是一种在古徽州很受欢迎的特色小吃，做法是：将馅包在直径为10厘米左右的饼中，然后放在铁锅上慢慢焙熟，这种食物其实是家中妇人为外出劳作或出远门的男人准备的干粮，所以，以前的徽州女人不会 “做粿”的很少，改革开放后，“粿”逐渐市场化，如今已经成为老徽州小吃店必备的早点之一，众多老徽州人的早餐往往是一碗粥、一个粿、一个蛋。

5、堂前，意思是“客厅”。

6、“劈切女”，古徽州土话，意思是“小女孩”。

7、“老人”，指“老人去世”。

8、“打脸嘴”，古徽州土话，意思是“不赞成”。

9、“做火”，古徽州土话，指“厨房”。

10、“茅斯”，皖南方言，指“厕所”。

11、并，古徽州俗语，“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