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拌汤

弟弟对我**他大十几岁而困惑不已。因为据此推算，母亲当在近五十岁时才生下的他。

“这怎么可能？”他穿着与大学三年级水平不符的时装费解地说。

“怎么不可能。”我说，“你不常听人说，五十出头，生个活猴么？你就算是咱们家的活猴呗。”

“该对他讲了。”母亲背地里对我说，“瞧那样，吃不下穿不下，象财主家的少爷。告诉他的亲父母是谁。要不是你，他的骨头早让狗给啃吃了。”

弟弟白兵从小就被父母娇惯着，上了大学每月寄的钱不够花，常抱怨父母小气。回到家吃馒头不吃皮，白花花的就剥得扔掉了；吃饭不吃南瓜，说那是老百姓菜。二十多的小伙子，常剩饭菜。说又不好说，因为总觉得不是亲的，怕因此而对不起朋友的嘱托。

放了暑假，他无所事事，忽然提出要旅游去，自以为读了万卷书，还得行**路，始能成正果。但家里捉襟见肘，异常拮据，哪来那么多的钱。重要的是他将来要**工资生活，如此折腾如何得了。

是该给他讲了，讲讲他苦难的父母，也许他会警醒的。

一天，吃罢晚饭，白兵拎起衣服又要出去跳舞。我叫住了他：“你不是对咱俩的年龄悬殊很感兴趣么？我今天就讲给你听听。”

他看了看正襟危坐的父母和我严肃的脸色，大概感到问题的重要性，便俨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呷了一口茶，努力使自己平静些，以便使这困难的谈话能顺利进行下去。

“十六岁那年。我到军队建制的国营农场去插队，结识了一对军队下放干部。他们刚结婚，男的叫南水，女的叫毕英。他们象对小弟弟一样关心我，使我长了不少见识，也更懂得了人世间的温暖。后来，指导员对我进行了一次极为严肃的谈话，让我远离他们。我这才知道，他俩全是**。我倒无所谓，但他们怕连累我，就主动疏远了我。不久，随着运动的深入，他们很快被揪出来批斗。说他们是美蒋特务，还搜出了电台。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自装的电石收音机。但在当时谁敢为他们辩污呢？

毕英由于坐月子被软禁起来，南水则天天要挨斗。对**犯最大的惩罚并不仅仅是挨斗，还有挨饿。他们每天都处在难捱的饥饿之中。我亲眼见南水烧得吃过蚂蚱、屎克郎甚至老鼠。为的是节约下粮食给坐月子的妻子。他自己由于惊吓，劳累和饥饿，得了严重的肺结核，大口大口地**，但仍得接受**和批斗。我作为他唯一的朋友，看着他受苦束手无策，有时，只能将自己省下的一点吃的偷偷给他送去点儿。这样拖了近一年，他干得象根枯柴，脸色腊黄，一步三晃。有天晚上，我打了一天土坯，乏得不行，正准备洗脚睡觉，忽然，小蔡惊惶失措地跑来，说那个叫毕英的叫我去一下，看来她的丈夫不行了。

我吓了一跳，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就跑到他住的那个破烂的小屋里。

南水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毕英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在床头嘤嘤哭泣。他看见我，用干枯的手抓住我的手断断断续续地说：“白璧兄弟，我不行了。求求你照顾好我的妻子孩子。我到九泉之下也会衔**相报的。现在，我想喝口拌汤。口干得很。”

这是一个垂死的人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要求，我不能不满足他。可我无论如何也弄不到白面。因为这个**是没有资格吃小灶的。我骂自己的是笨蛋，砸着自己的脑袋。忽然我竟砸出一个主意来。我偷偷将一张大字报剥下来，包在一卷白纸外边，找到连长说要贴大字报，让批点白面打浆糊。连长看着我手里的大字报，我吓得心怦怦直跳。他要是打开看看，我就又是一个**。但来不及写，只能冒这个险。

还好，连长并没看，还夸我阶级觉悟高，斗争性强，批给我二两白面。

我端着半茶缸白面回来，毕英边哭边给做了两碗拌汤，一口口地喂着他。他贪婪地吞噬着，吮**，边喝边哭，边喃喃地说，他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泪水和涎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他喝着突然停下了让妻子喝，毕英噙着眼泪喝了一小口就坚决不喝了。他又抖索着手喂着儿子，孩子的小嘴咂得勺子巴嗒响。

半晌，南水突然仰起身来，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他抓住妻子的手，上气不接下气，一字一顿地说：‘英，咱们的孩子，拜托了，好好养大，希望、希……’，话没说完，他就头一歪，咽了气，剩下的拌汤扣了他一脸。

几天后，就是南水下葬的那天，团部的陈干事向毕英追问南水临死时给她交代了什么任务，并告诉她，从明天起要接受**和批斗。她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说一定要全部交代。

第二天晚上，她跑到我屋里，把抱着孩子的交给我说：‘小白，这孩子交给你，你先给我看着，看在你大哥和你相识一场，看在你孤立无援的嫂子面上，给我看好孩子，让他记住他的爸妈。我出去一下。’说完，就走了。我一时愣住了。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太小，不谙世事。可仔细一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就把孩子交给别人，叫了几个人到处找，但哪儿也找不见。后来，在后面的池塘里找到了她，但她永远跟着南水走了……“

父母早已泣不成声，尽管他们听过不止一回；弟弟直愣愣地看着我，好象听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被泪水洇湿的发黄的信交给他——一封母亲写给未满周岁的儿子的绝笔信。

白兵（以后应该叫他南兵了）读着，双手筛糠般地发抖，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地落了下来。他嘴巴一歪，伏在椅子背上大哭起来。

这下总算触动他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别难过，重要的是要想想他们，看看自己该如何生活，要学习他们的吃苦精神，艰苦奋斗，不要安于现状……”

他忽然抬起头，一抹眼泪盯着我说：“我明白了，你这是在忆苦思甜。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时代如此么。覆巢之下岂能有完**？俱往矣。正因为他们受了苦，我们才更要学会享受。不然的话这苦什么时候才能完呢？”

我愕然望着他激愤的脸，一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