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叮叮咚咚地敲打着邮局门口那只邮筒，我收起雨伞，走进邮局，想订一本《**语学习》。
屋子里很静，只有一个中年人低头数条据，他的脸很长，象只老透了丝瓜。头上歇了顶，裸露着棕色头皮，象在药锅里煮透了的一枚红枣。他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阔嘴咧了咧，说：“下班了？”
我一怔，以为他问别人，看看左右就我一人，我又不认识他。我忽然受宠若惊，心想，此人一定是劳动模范，标兵一类的人，忙答应着，掏出钱说明来意。
“你下班了，我们难道就不该下班？”他换了种声气，也换了一副脸色说，“你下班了，舒舒服服回家，抽烟，吃饭，抱孩子。别人肚子也要饿，也有老婆要见，有孩子要叫爸爸不是？人身都是娘养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心，人心都是一样的是不是？人呐，咱们互相照应不就好了？干嘛自己舒服就要别人在这儿干烧着，受死受活呢？你看看几点了？人应该有点脸色是不是？”
我一时怔住了。这时才明白，他说的是“下班了！”，而不是“下班了？”。他是告诉我，他自己下班了，不是问我，他不是说你下班了，而是说，你没看见我下班了？我更没想到他警告后边是令我莫名的溪落。这**让我很为难，因为我明天就要上省城去，订不上岂不辜负了别人的重托？
我忙陪了小心说；“我有点急事，不知道您要走，以为是中午值班。我正在外地上学，近视眼，眼色不好，请原谅。因为明天就要开学，您看……”
他略微一怔，放好收据问：“你有急事，我就没有急事？你说你在上学，在哪儿上学？”
我说出一个名牌大学的名字，他愠怒的脸一下和缓了不少，象洪水刚漫过的一个污泥塘。他看看我，声音细细地说；“你还是大学生呐？不简单，简不单。现在考个大学不容易是不是？能考上名牌大学就更不容易了。年轻人就是应该有理想，有追求，有事业心，有所作为是不是？学外语好呀，现在外语是热门，学得好据说一个月能拿好几千。人呐，就是不能**，人**人，气死人是不是？”
你这样胡说八道不就耽误了时间是不是？但我不能这样说是不是？县官不如现管，你要这么一说这事不就黄了是不是？
我又把钱往前递了递说；“好好，那这杂志……”
“好了，好了，”他摆摆手说，“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了是不是？男子汉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不是？我这人从来不干后悔事，明天来办吧。”
我**想把门口那堆**塞时他的嘴巴里，更想揍他一顿。但我是个有涵养的人，不想和这种人计较。我只好装好钱，边往出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那就只好请我爸来辛苦一回了。”
“你爸？你爸是谁？”
那人怕我走了似地问。
我实在不想再搭理他，但想看看这种势利小人如何表演，便回过头说出了我爸的名字。
“哎哎，等等，你等一下。”他叫住我，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你爸是**局长？你是朱局长的公子？哎呀，你咋不早说呢？你爸，谁不知道，那可是铁面无私，堂堂正正的黑包工呀。这可**是将门出虎子呀。你爸**是会教育培养人呐。咋就能培养出你这样争气的儿子呢。人常说，一辈子做官十辈子打砖。又说寒门出贵子，纨裤多虫子，可你家里是多么意外。可见事在人为。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不是？你可**是光宗耀祖呐。荣归故里呀。一个学期才回来一次，还不多住些**子？快快，我给你就办就办……”
我看着他拙劣的表演，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早对你说了，明天开学。”
“咦咦，是了是了，我这人是未老先衰，耳太背，请问您的尊名，府上是……”
“米汴，县**大院。”我淡淡地说。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他象被蜇了似地大声叫了起来。
我威严地，一字一顿地将那六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我每说一个字，他的身子都要顿一下，脸上不断地变着色，红一阵青一阵，**哆嗦着，眼睛里闪着恐慌的光，但他仍不大相信地说：“怎么回事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是我听错了，或者是说错了？”
“没错。”我说，“县****的名字还能记错是他托我路过时捎订的。”
“他托你？”他缓过神来，不大相信地说，“别哄我了。他有那么多秘书通讯员，还让你来订？我看你是冒充吧？你甭拿县****来吓唬我。”
“不，”我平静地说，“我何必要吓唬你呢。我说过了，是捎订的，因为我正好路过邮局，他儿子和我是同班同学，我刚从他家里来，明白了么？”
他顿时象被雷击似地怔住了，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眼睛急闪着，**一启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额上的汗珠涔涔地落了下来。他忽然冲我嘿嘿地干笑了起来，边笑边抖索索地开收据。他写了两字，停下来，象打量一个不明物体似地打量着我说：“你跟米**的公子是同学？嗬，**是简不单，不简单。你可**是攀上高枝了。米**也学外语，哎呀，**是简不单，不简单。那么大岁数了，还怎么勤奋，**是难得。他这是要紧跟时代呀。对外开放，搞活经济，学好外语就好对外开放不是？**语**英语好学是不是？有领导带头还怕咱们的事业搞不好？我们邮局就是要对勤奋好学努力上进的好**开绿灯，领导们这样为市场经济废寝忘食，我们邮局怎能不好好服务呢？你回去对米**说，县**大院我们是**的，领导们**理万机，干的都是大事，哪能顾得上办这种小事呢？你看他们有多忙。连您这样有出息的也指派来了不是？这就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唉，一不小心就出漏子差点误了大事，地址是县**大院……”
我看着那颗颀长而秃的脑袋，象看着一只万花筒，不断地变幻着花样，象这奇妙的人生。
他开好收据，掏出手帕，揩着头上的汗，望着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就拿起收据，撑起雨伞往外走。
“你——请等一下。”
他以一个鹞子翻身的动作从水泥柜台上跳出来，叫住我。
我扭过头，他已走到我跟前，堆起十二分的笑脸说：“您可千万甭把今天的事告诉米**，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没有理他，转过身缓缓朝门外走去，凭直觉我知道，他仍直愣愣地望着，呆望着我迅速高大起来的背影。
外面的雨仍不大不小地下着，雨点轻轻地敲击着邮筒象鸣奏着一支悠长悠长的乐曲，声声淌入我的心中，悠长悠长，象我绵长绵长的思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