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时光飞快地流逝，一转眼已是一九七五年了。国富的大儿子征英已二十二岁了，二儿子征雄也二十岁了。父子三人为了一家人能吃上饭，不至于饿肚子，而走上了一条前(扛)杉树卖的艰难的生活道路。田心**人把扛杉树卖喜欢用方言称为"前杉树卖″。那年代的田心**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扛过杉树卖，不为别的，就为了扛杉树卖，换钱买米或杂粮，度过饥荒。国富一家人是扛杉树历史最久，扛杉树卖的次数最多的户头。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富在邵阳制革厂食堂工作，他没感受过大饥荒，反而是回田心**，特别是回田心**后又生了四个小孩后，国富感受到了"大饥荒″，感受到了"最困难时期″扛杉树卖的艰难岁月。从一九七五年开始到一九七九年结束。多年后国富父子回忆扛杉树卖的艰苦岁月，仍记忆犹新……

国富与大儿子征英、二儿子征雄，父子三人吃了早饭后，从田心**家里出发，走到武桥时已是中午，在武桥饭店吃中饭，四两米一钵的饭，父子三人各吃两钵，吃完中饭后就沿着山路走，爬山过坳，有时走二十多里山路，有时走三十多里山路，也有时走四十多里山路，就到了坪上深山区。有次走到天黑时就到了一个叫插花岭的地方，然后就挨家挨户悄悄问，有杉树卖吗？山民家里一般都**有几棵干杉树，就卖给他们。他们就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米，每人一升米(那时候干重活的人都食量大的惊人，今天的人以为说天方夜谭，但却是**实事实)，就在卖树的山民家里煮熟了吃，菜也是自己带来的干萝卜条或剁辣椒或**腌制的干菜。那时候的人一年难得沾上几次油星子，再加之走山路扛杉树都是苦力活加体力活，体力消耗大，因此那年代的人食量特别大，也就不足为奇，每人一升米的饭，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到了夜晚大约十一点钟后，国富的大儿子征英就用扁担绑好两棵杉树为一担，国富与大儿子征英每人一担，二儿子征雄力气小些，就扛一棵杉树放肩上，父子三人开始走夜路返回家。既是夜路，又是山路，更是爬坡下岭的陡路。如果顺利的话，走一夜山路，再走小路到武桥天亮，再经大富、花桥，最后到了田心**家里，休息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父子三人，又扛着买回来的杉树出发，经雀塘、黄旗头、洪桥、范家山，再走到水井头(又名牛马司)集市上卖了，把卖树赚到的钱，买米挑回家。

"扛杉树″年代，国富父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可以说是苦不堪言。有次天黑时进了一个村子，那个村子有个乡俗，每到夜晚，不允许外人(陌生人)进村，进村就会被当贼捉的。他们父子三人哪知道这个规矩，初次进这个山村。他们刚进村，就有人朝天放一铳，然后出来了一帮彪形大汉，手拿长矛大刀，不容分说就把国富父子三人**起来。他们也不听国富父子解释，也许国富父子说的话，他们也不全听得懂。父子三人被莫名其妙地**在三根柱子上，绑了一整夜，幸亏是夏天，天气不冷，但也被长脚蚊子咬了一整夜。天亮后，村里的长者(族长或村长)出面问清楚情况后，才知道国富父子是来买杉树的。长者立即命人松绑，长者对他们父子三人又非常客气，还约他们三人一同吃早饭，免费招待他们。长者解释，他们这个村有个风俗，到了夜晚是不允许外人任何人进村的。误闯禁地，就会被**起来的。后来，父子三人在长者的家里买了杉树回去转手卖，又赚了钱。

有年秋天，父子三人正扛着杉树，深更半夜走在山路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国富仅带了一把旧烂伞，父子三人撑着那把烂伞，根本遮不住雨水，他们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冷得直打寒颤。

还有次父子三人，在山里遇上了"鬼打墙“又称"倒路鬼″，父子三人在山路上走了一整夜，发现竟然是绕山打了无数个大圆圈，还是在那座大山里，并没有走出那座山，直到天亮了，才发现走了一整夜的山路还是在原地方。**是欲哭无泪。

为什么要走夜路呢？而且是买好杉树后非要等到夜晚十一点钟后才走呢？原来，这扛杉树卖是秘密交易的，不敢公开的。因为那时候″割资本**尾巴”。山区山民偷偷卖杉树，田心**人到坪上山区偷偷买杉树，买杉树后偷偷扛回家，像做贼一般，再偷偷卖到邵东水井头或洪桥。

国富父子三人扛杉树在路上走，还随时提心吊胆担心杉树被″挡"(拦下来，把杉树没收)，那时候林场工作人员与公社干部及各大队干部，只要看到有人扛杉树路过，都有权″挡″(没收)。所以，所有扛杉树卖的人都只能走夜路，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当然，也有的大队干部同情这些扛杉树卖的贫困家庭，不挡他们。因为如果家里有饭吃，谁愿意做这样担惊受怕的苦力活呢？谁愿意深更半夜扛杉树在大山里走呢？所以，国富父子每次在坪上山区买好杉树后，每次都是夜晚十一点钟后才走夜路的。首先从山这边山脚下走到山顶，再从山顶走到山的那面山脚下，再翻另一座山……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不但是走夜路，而且是山路，并且是上坡与下坡的陡路，肩上还挑着两棵杉树或扛着一棵杉树，最少走三十多里山路，爬山过坳，往往走一整夜的山路，走得快的话，到武桥时天就亮了。如果走得慢的话，刚走出大山，天就亮了。天亮了，心里就着急，怕路上有人"挡"树。

有次夜里，国富父子刚走出大山，听到前面有人说″挡树″。国富父子赶紧把手电熄灭了。摸黑从另一条小山路逃走。国富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上不知被尖石头还是什么东西刮了一下，但他强**疼痛，硬扛着杉树往前面走，与两个儿子也走散了。当国富挑着两棵杉树走出大山时，天已蒙蒙亮了，走到大富时，天已大亮。国富虽然腿受了伤，但心里暗自高兴，只要树没被"挡"去，吃这点苦值得。然而，当他走到花桥公社时，公社里走出一个人把他的杉树“挡"了。那时候还有个政策，只要是第一次扛杉树卖，即使被公社“挡″了，只要大队干部开个证明，被“挡″的杉树，仍然会退给扛杉树的人。国富就去求当时的大队**曾不仁开个证明。曾不仁满口答应开证明，让公社退回杉树给国富。曾不仁当时还表态，说:"只要我开个证明给你，公社就一定会把杉树退给你的。″国富感动得只差没给曾不仁下跪磕头了，恭维曾不仁的感谢话，说了一箩筐。可是等到国富满心欢喜拿着曾不仁开的证明走到花桥公社，却没有拿回杉树，白跑了一趟。为什么？因为曾不仁太坏了，他**的不仁，他在证明书上居然写，此同志以前扛过杉树多次。既然以前扛过杉树多次，那怎么能要回树呢？只能写此同志以前没扛过杉树，属于初犯，才能要回杉树。其实曾不仁帮国富一把，帮国富要回被公社"挡"的树，并不影响他当大队干部。但对国富来说，却可以领回杉树，再把杉树卖了，换点粮食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家里还有九张嘴等着卖树买米吃饭呢！他不帮国富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公社没收国富的树又不会给他曾不仁。后来有人说，曾不仁眼红大家扛杉树卖赚钱，可是他当大队干部没扛过杉树，不知道扛杉树卖有多么艰辛！幸亏国富的两个儿子扛杉树，顺利到了家里，第二天又顺利卖到了邵东水井头，买回了一担米，供家里人又可以吃上好多天。

两年后，老二征雄觉得扛杉树卖太吃苦了，就背着父母报名想去当兵。本来国富与他老婆是不赞成儿子去当兵的。因为国富的父亲华强就是出去当兵，再也没有音信了。但是老二已背着父母报了名，并且体检合格。开始国富夫妇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大队民兵营长到他家后，恭喜征雄光荣参军，国富夫妇才知道，并请民兵营长吃了一顿饭。然后，老二征雄去参军了。不久后，国富把军属光荣的牌子挂在了自家的门上，他这时觉得儿子当兵的确也是件很光荣的事。

老二参军了，国富与大儿子继续扛杉树卖，并且把他的大女儿阿姣也带出来扛杉树卖。阿姣才十七岁，力气小些，每次就扛一棵小点的杉树。也与父亲和大哥一起走山路，爬陡坡。天蒙蒙亮，三人就从田心**出发，走到武桥饭店吃了中饭，然后爬大山，到坪上山区去买杉树。坪上还是最近的，有时过了新邵二中到冷水江那边山区买杉树。

有次他们三人杠着杉树走了一整夜，天刚亮就走出大山，然后经武桥、大富、花桥，一路很顺利地到达田心**家里。第二天，天还未亮，星夜赶路，从田心**经雀塘铺、黄旗头、洪桥、范家山，最后走到目的地水井头。有时候在洪桥也赶集卖杉树，在水井头卖杉树的次数多些，路途也远些。在水井头木材市场上，等顾客来买。他们心里想卖完这批杉树，又可以买好多米，又可以解决一段时间的吃饭问题。家里早已没米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来了一队人，有十二个人，把国富他们的树没收了，这次没收了好多人的杉树，大家都自认倒霉。

阿姣心想，千辛万苦把树从坪上山区用肩膀扛到田心**，又从田心**用肩膀扛到水井头，所走的路程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多里，大部分是山路。原指望卖了这些杉树，把赚到的苦力钱买米吃饭，今天不但赚不了苦力钱，连老本都被没收了。在路上"挡"了，那还好想一点，在终点站被"挡"了，实在心里难受。想着想着，阿姣**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国富与征英两人也两行热泪流了出来。他们三人走到水井头饭店外面的一条长凳子上坐下。他们三人中饭也没吃，都饿着肚子看别人在饭店吃饭。国富与征英偷偷抹眼泪。阿姣对父亲与大哥说，你们等我一下，我有事出去一下，就来。父亲与大哥以为她去上厕所，其实阿姣是杉树被没收了，心有不甘，**不住好奇去看看没收的杉树都去了哪里？她就偷偷尾随那伙人去，只见那伙人将没收的树都扛到了一个宽敞的空堂屋里，阿姣假装在堂屋外面玩，眼睛却偷偷朝堂屋里看，堂屋里四周竖满了被他们没收来的树。堂屋正中央地上也堆积着没收来的杉树。那伙人只留一个人看守树，其余的人都走了。过了一会儿，那个看守树的家伙不知道是要上厕所还是要干别的什么事，他点燃了一支烟，边吸烟边走开了。阿姣见他走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迅速走进堂屋里扛起一棵竖立墙角的小杉树就走。这棵小杉树是阿姣历尽千辛万苦从坪上山区扛到水井头的，现在她又扛回去。阿姣刚走出那间堂屋，就拼命地往前面跑。市场上有好多人看着她跑，也没有人阻拦她，见她跑得急，行人纷纷让路。阿姣扛着树跑到水井头饭店门外，国富与征英见了，大吃一惊，瞬间明白了。征英忙跑过去接过妹妹肩上的小杉树，向回家的路拼命地跑，国富与阿姣跟在后面一路狂奔。他们跑了好远，才坐下休息一下。接着往回走，走到了洪桥，卖给一户人家，卖了八块钱，用那八块钱买了米，拿回家。

多年后，阿姣回忆这件事，还记忆深刻。她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她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胆，居然敢"偷"被没收的树。也许人在**得没有退路时，往往会做出平时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人的潜能会发挥到极致！会铤而走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