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惠回到了周家堡。
**党人把清朝江山搅和乱了的消息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众说纷纭,人心惶惶。虽然如此,周氏家族修祠堂一事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挖基、**基、伐树……
周家堡的人们以为春惠一定是披头散发、憔悴落魄地回来,谁也没有料到她如此神采飞扬,丰满的身子荡漾着朝气和青春。一进村,她就高喊着:“满清的江山完啦!”
村里人惊慌地看着春惠。皇上没有了,难道春惠进了孙中山的总统府?连清芳和姚氏都傻了眼,好大一会,姚氏才搂住女儿哭了。“娃呀,妈再也不让离开我了。”
清芳止住了姚氏的哭声。“哭,哭,声大些,叫满堡子人都知道你女儿回来了!”
最难堪的是族长清哲。清礼一大早就告诉他春惠回来了。那得意洋洋的神色不知是报喜还是报丧。
“交不交官府就看你族长的了。”清礼的冬瓜脸上露出阴森森的**笑。他背着双手,在清哲的院子转着圈圈。院里的一只花公鸡撵着一只黑母鸡,让清礼蛮有兴致地欣赏。清哲二话不说,扬起手中的旱烟锅砸向那只花公鸡。
“有啥怨气啊?砸只公鸡算啥本事?”
清礼幸灾乐祸地扬着头走了。
清哲扬脸看着天不说话。等到清礼走了,他朝清礼的背影吐了一口痰。
“把那只花公鸡给我宰了!”清哲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烟锅,看着那只缩在墙角的花公鸡,对邱氏说道。
清哲处于两难之中了。春惠触犯的是族规中最严厉的“犯上作乱”,周家世代以**皇上为本,可如今皇上没有了,“犯上”如何成立?但不处罚春惠,他如何向家族的人交待?又如何向祖宗交待?再说,谁知道世事咋变?皇上难道说没了就没了,没了皇上谁来管这个国家?再说,如果他饶了春惠,会不会让人说他是给自己的儿子留后路?
还有那**党,他处罚了春惠,他们能饶了你?让你周清哲人头落地还不是拔根鸡毛那么容易?
一日间,清哲的鬓角就仿佛添了些许银发。他大门不出,坐在炕上一个劲地抽烟。邱氏蹲在后门口拔死去的花公鸡的毛。丈夫的话就是“圣旨”,她不能违抗。只是,在用刀子割那只花公鸡的头时,她的手有些抖。她在心里抱怨丈夫:你心里不痛快,就要杀鸡!公鸡惹你哪儿了?
一群母鸡畏缩在墙角,目睹着主人宰杀它们的同伴。它们在想,主人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自己呢?黑狗瞪着眼珠,一动不动伏在地上看着邱氏。阳光照着邱氏佝偻的腰身,地上仿佛是一个硕大的问号。清哲恍惚间眼睛有些发涩。
黄昏时分,清哲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让清芳抱来族谱,掌着灯,好不容易从十五编族谱中找出了“族法通览”中的几行字:
之十三:异姓者不罚。
之十四:孕者不罚。
之十五:离家十年者不罚。
这三条不知何故在十六编中删掉了,但清哲仍然喜出望外。有这十五编为据,春惠的事就好办了。
于是,清哲就和自己的侄女在这天晚上展开了一场交锋。
春惠是母亲姚氏陪着走进族长屋的。清哲挥挥手让姚氏走了。黑狗见春惠进门,高兴得摇起了尾巴。
“二伯。”春惠一进门就亲切地叫道。恍惚中,她回到了儿时骑在二伯背上的情景。在别人的心目中,二伯是一个威严的长者,目光中总是隐藏着一种让人敬畏的东西。然而,二伯在她的心目中却始终是那样慈祥。在他的膝头,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撒娇。
“惠,你回来了。”清哲坐在椅子上,威严中透着温和。
面对着自己曾经疼过爱过的侄女,清哲想好的开场白变了调。侄女一进门的霎那间,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春惠被姚氏引着进屋,他躬下身子,让侄女骑他的马马。
“伯为你想好了三条路……”清哲克制住情绪,开门见山地堵住了侄女那刚刚冒出的**的回忆。
“二伯,我听着。”春惠恭恭敬敬地垂下头。
“第一么,从明天起,你不要回这堡子,走得越远越好……”
春惠的脸上布满惊疑,“伯呀,为啥?”
“你犯了族规!”清哲严厉起来。
“皇帝都完了,还讲啥族规?”春惠不解地看着二伯。
清哲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嘴唇在抖动。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我不管有皇上还是没有皇上,只要我当着族长,这周家的事我就得管!周家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坏了!”清哲冷冷地说。
春惠本想给二伯讲一番**的道理,可是瞧着伯父脸色的变化,又换了口气:“二伯,那第二条路呢?”
“改姓。从今开始,你不许姓周。”愠怒的二伯不失长者的风度和族长的威严,但他感到有一股寒意正悄悄在心头弥漫——晚风从门窗缝挤进屋子。
“我姓周,我就要姓周!”
春惠突然泪落如雨。这难道就是自己小时候在他怀里、背上撒娇的二伯么?他竟然要把她逐出族门。她虽然敢于反抗皇上,但生养她、让她引以为自豪的周氏家族却是她的生命所在,是她人生的精神支柱,就是死,她也不情愿背叛这个家族!
姚氏听到女儿的喊声,从院子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拉起女儿的手,说道:“有话给二伯好好说!”
“还有啥话说的!二伯不让我姓周了!不让我姓周,我也就不认你这个二伯了!”春惠跺着脚大喊着。“妈,咱回去!”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清哲咆哮了声。
清哲的手隔着蓝布长袍,捂着贴在胸口的玉佩,突然觉得一阵心绞痛。屈辱呀,悲哀呀。族长的尊严、长辈的颜面顷刻间丧失殆尽。
侄女和姚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清哲的心一阵绞痛。这难道是自己疼爱过的侄女么?家族中几百号人谁敢和他顶嘴?而亵渎他尊严的偏偏就是自己疼爱的侄女。清芳呀清芳,你不要怪我呀。咱俩好是好,可是春惠这事叫我咋办呢?如果我不秉公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让我怎么做人呢?家族的事以后怎么料理呀?天哪,我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了!
清哲走出院子,看见黑狗站在门口,向春惠的背影摇着尾巴。他不由怒从胸起,抬起腿朝黑狗的臀部狠狠地踢了一脚。
“狗日的,你也不想活了!”
黑狗回过头看着主人,在喉咙里呜咽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