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玗端着丹药盒来到一处华美的仙殿,因为崔药女莫名消失,丹房管事就让殷小玗补了她的空缺,每天向各个仙殿送丹药。除了崔药女,还有平日里和她交好的柳药女也突然重病,被移去了别苑。新来的药奴们对此惶惶不安,但是丹房管事的那些天人个个都神色如常,完全不放在心上。
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一处花木扶疏的庭院,空中悬挂着仙器定春珠,因此虽然时值寒秋,这片庭院里依然是一派熏和春色。一个穿着烟灰色锦缎宽衫的年轻仙人袒胸侧躺在美人靠上,一名药女跪坐在他下首鼓瑟。殷小玗小心谨慎地将丹药放在小案上:“禀仙师,这是丹房按您吩咐炼制的三枚归元丹。”
仙人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打开锦盒看了看,捻起一枚红色的药丸,坐起来对她道:“你过来,靠近点儿。”
殷小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他面前跪下。仙人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小美人?”
殷小玗紧张地道:“奴,奴婢是一月前新来的。”
“吃过归元丹吗?”
殷小玗摇摇头。
仙人轻笑:“这可是好东西,来,张嘴。”说着便把药丸往她嘴边送来,那药丸除了药草的味道外,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血腥味,殷小玗的心里绷着一根弦,越来越紧,在那血色丹丸轻触到她唇边时终于绷裂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推开那仙人,逃也似的飞奔出庭院。
殷小玗跑得累了,停足休息时,有些辨不清方向。她想要寻人问路,见前面的楼阁开着窗,她透过窗看进去,一下子面红过耳,只见两个人影抱在软榻上,背对她的男人青云衣白霓裳,衣裳上的悟真纹徽品级高得出奇,竟是掌门服色。而另一个少年半坐在榻上,侧颜清隽完美,赫然是鳞卿,他的衣襟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两道细细的血线滑过他白玉般的颈项,悟真掌门,在喝他的血……
鳞卿原本淡漠地垂着眸,忽然目光微移瞥向了她的所在,恰和她的视线对上,唇角轻轻勾起一抹若有深意,又**几分戏谑轻蔑的笑……
他发现我了……殷小玗下意识地屏息,贴地蹑手蹑脚地从窗边离开,到了没人的地方立即逃命狂奔。不知跑了多久,殷小玗撑着双膝喘息,抬头环顾周围平湖假山的亭阁,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嗳,小**,你在这里瞎转悠什么?”正茫然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殷小玗抬头看去,只见鳞卿穿着红缘玄袍的深衣坐在树上,施施然地低头看着她。
殷小玗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在这里?”他是追过来惩罚她的吗?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脖颈,他的衣襟已经整理好,但露出的颈项上面似乎还有残存的血迹,原来她没有看错。是掌门让他来抓她吗?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鳞卿不答,打量着她的服色道:“小**,你是被选中做药女了么?”
殷小玗有些气恼,道:“我不是**。”
“哦,那叫你什么?殷小玗?小玗小鱼,你是鱼吗?还是你很喜欢吃鱼?”
殷小玗闻言讶异极了,几乎忘了他的讥嘲:“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猜啊,”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你,”殷小玗的脑中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你就是酒楼里那条横公鱼,是不是?”
少年的唇边露出邪魅的冷笑:“你这丫头,当初还用那么垂涎的眼光看着我,分明是想吃了我吧,比这些天人还可恨。”
“才不是,我哪里有资格吃你。你那时候还甩了我一身水!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少年看她气得跳脚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轻轻抿唇一笑。夕阳的光涂抹在他的脸上,愈发美得不可方物,简直可以媲美太古画卷上圣洁的天神,这般的姿容,竟然会是妖吗?
少年很快收了笑意,一下子又恢复成平日里莫测的模样:“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就敢这么横冲直撞?”
“是,什么地方?”
“那是悟真宗的禁地,里面封印的全都是狂躁的食人邪魔,你上赶着去给他们当点心吗?”
“邪魔?在仙门里面?”殷小玗极为震惊。这时她似乎真的听到前面传来隐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那些家伙原本都是修仙者,”鳞卿淡淡地道,“但是在修炼时走火入魔,性灵湮灭,所以就成了魔物。最近门派里没了好些人,难道你这**都不知道吗?”
“那,那些不见了的人……”殷小玗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都被禁地里的魔物吃了,这些魔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狂,悟真宗的仙者镇不住他们,干脆就用血食去安抚。”
殷小玗一阵胆寒。
鳞卿从树上跃下,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徐徐道:“你都看到了吧?”他伸手轻抚脖颈上的伤口。
殷小玗心头一紧,他果然,要问罪了吗?
少年却只是站在她面前,微微低头凝视着她:“还不明白吗?对他们来说我是食物,你也是。”
殷小玗手足冰冷,说不出话来。
鳞卿移开目光看了看天色,道:“还不走?你要留在这里过夜?”
殷小玗先是一愣,原来不是来惩罚她的?又生怕他反悔,连忙道:“我,我这就走。”
“等一下,”少年喊住她,看向水面唤了一声:“阿文。”一条文采漂亮有着银色翅膀的飞鱼从水中飞出来,少年朝殷小玗抬了抬下颌,那飞鱼便游到了殷小玗面前。
“跟着阿文去吧,它知道路。”
殷小玗心头一热,觉得感动:“谢谢你。”细细想来,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她可能真的走到禁地里去了。他其实是在救她吧,虽然看起来冷漠疏离,实际上却有一副热心肠。
少年只是淡淡地点头。
隔日去给丝云缀雨阁送丹药时,她又亲手做了一些糕点一同带去,算是感谢鳞卿的指点。
在悟真宗的第二个月,殷小玗发现,她的眼睛开始褪色,金色越来越淡,朝乌金过渡,不到一个时辰就彻底变成了漆黑的眼瞳。她隐隐预料到的灾厄终于出现了,如果被人发现她身为凡奴假扮天人,触犯了天尊凡卑的规则,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她现在只有逃,要想活命只能离开这里。
她拼命地往前跑,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作为没有法术的凡人,她一逃出来就不慎触动了仙宗里的阵法,封印了嘲风兽的警示风铃狂响,那些巡守的人很快就朝她追过来。她只能没命地跑,清冷的月光下前面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她跑过去,结果一脚踏空,整个人坠入冰冷的湖水里。
“小**,又是你,”一个空幻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晦暗的水里闪过一两点金红的星芒,她被人从水中抱起来,托到了岸上。定睛一看,果然是鳞卿,他一上岸,身上的鳞片就变成了初见时的华丽绯色锦袍,鱼尾也化成了双脚,踏着赤锦绣鳞纹的鞋履。
对岸的看守们很快从桥上追过来,见了他仍是停住唤道:“鳞卿小先生。”
鳞卿语气冷冽地道:“你们跑到我的院子里闹腾什么?”
领头的管家一手指向殷小玗:“小先生见谅,这药女私自逃跑,擅自闯进您的院子,我们才追来的。”说着又朝殷小玗骂道:“你这贱婢!还不快滚过来?咦,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好啊,原来你是个卑贱凡奴,居然还敢假冒天人,看我不把你投到丹炉,连魂魄也要烧成烟!”
说着就命人抓住殷小玗,女孩拼命挣扎。
“吵死了,全都住口!”鳞卿极不耐烦地喝道,他的眼风冷冷一扫,所有人都不由噤声。
“正巧我现在饿了,想吃点心。”鳞卿说,看向殷小玗,“我尝着你之前送来的就很不错,现在去做些来。”
“啊?”殷小玗一怔,等到迎上鳞卿清冷冷的目光,猛然醒悟过来,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鳞卿又一次救了她。自那以后,鳞卿吃的糕点就全由殷小玗准备,因为他很受掌门宠爱,所以没有人敢说什么。兜兜转转,她从药女又变回了厨娘。
恢复了凡人身份,又回到厨房,殷小玗重新体会到厨房里熟悉的忙碌和烟火气息,恍惚回到了从前在酒楼的时候。在厨房做事,虽然劳累一些但却充实安宁,至少不必像做药女时一样提心吊胆。她心中十分感激鳞卿的搭救,但能力有限,只能变着花样做好饭食糕点,只望能报答一二。
仙恒三年,殷小玗十七岁,她在悟真宗已经度过两个年头。最近鳞卿随着掌门去往下界,丝云缀雨阁不需要送糕点,她倒清闲了几分。
这天殷小玗坐在厨房门口剥莲子,准备做莲子糕。耳边听着众人说些下界的仙、魔、神故事。下界和天界的距离,远得她无法想象。平日里她少言多做,对外界的世情所知甚少,只偶尔在厨房里的人闲谈时了解一些。虽然身处仙门之中,但她从没想过那些仙、神、魔的纠葛仇恨有一天会真的出现在她身边。
“下界的妖魔们越来越猖狂了,据说许多驻守下届的仙门都遭了殃。”
“世道越来越乱,连谪神也开始出没了,据说上回掌门带修士去往下界,就是为了清剿谪神。”
“结果呢?捉住了谪神没有?”
“听说原本是能捉到的,但是有人通风报信,放走了那些谪神。那个细作,真是谁也想不到,就是那只瑞妖。”
悟真宗上下,唯一的瑞妖就是鳞卿。
殷小玗仓皇地站起身,剥好的莲子被打翻,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