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辉走后红毛的表现比以前更加积极,他不但每天的任务都能圆满完成,和我个人相关的事,洗杯子、倒茶叶、泡开水,也都是他来做。他为我做了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这个事,以前梅辉在,这个事是梅辉做;梅辉之前,是邓振健做。有天他为我端上热滚滚的茶时,我看一眼刘小林,刘小林嘿嘿笑,我知道这个事是刘小林有意安排红毛做的了。梅辉走后,分队需要再提拔一个人来做质检,刘小林、马再新都钟意红毛,他们三个人都是邵阳人。
红毛这次**之前,在烈苦烈曾被**过一次,那次他在飘落手下。他是农民,种田是一把好手,上次在烈苦烈时,烈苦烈还是做室外劳动,红毛是室外劳动的好手,在飘落手下表现出色。现在换做室内加工,许多农村籍的学员不适应,红毛不,他又是一把好手,他其实比梅辉更快。在分队超产旋风期间,刘小林鼓捣他们两个进行了几次比赛,一个小时的短程比赛,红毛赢了;一上午的中程比赛,以及全天的长程赛,赢的都是红毛。梅辉拉单边是红毛带出来的,颇有红毛的架势,但红毛好像从娘肚子出来就应该是拉单边的,跟所有人都不同。梅辉有其表,但没有红毛的里。拉单边梅辉对红毛是心服口服的。
每天的任务,红毛完成得都比较早,一般晚上就不要做了,陈国保虽然稳保第一,但在相同的时间内,陈国保拉不赢红毛。
红毛是流光南,他必须靠帮别人做事,来赚取必要的生活用品。对于比他更没有的,像李发远、卢甲武那样的人,他也帮忙,免费。但免费一定要讲红毛的好话,如果不主动讲好话也行,那么就要忍受红毛的揶揄。李发远只管自己默默做,不求人,求人对李发远而言没有用,他欠产太多,不是帮一点两点能够解决问题的,他需要的是全部帮他做完。卢甲武呢?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情愿完不成任务挨罚,绝不低眉顺眼求人。即便李发远卢甲武没有说好话,红毛也还帮他们免费做过。不过每次帮他们做了,红毛都要四处张扬,说自己蠢,这两个人穷得只剩下裤裆里有两颗蛋,他还帮他们,而他们一句好话都没说过。
“他们有两颗蛋,干脆卖一颗给你,一颗蛋也还有蛋。”其他人打趣。
红毛有点不灵光了:“我自己有两颗,多了他们一颗,做什么用呢?”
“挂裤裆里啵,这东西还能放哪里。”
“怎么摆呢?”红毛问:“本来一边一颗,多一颗了,怎么摆呢?”
“不是多一颗吧?多两颗。”
“哦对对对!”红毛满脸皱纹地笑,红毛红色的脸皮肤是松的,不笑的时候很正常,一笑,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多皱纹,他28岁,笑的时候看上去有48了。
“不对啊?”红毛想起来:“还是不对啊,多两颗,只能每边两颗,那摆不下的呢?走路会磕到,怎么办啊?”
“每边挂两颗啰你。”周围的人哈哈笑。
红毛卖的对象大有人在。邓卷生条件不错,邓卷生是当然要求他的。刘福财也是,矮胖胖的身子,一张堆满肉、皮肤还很光洁的脸,他也要求红毛。邓卷生受不了红毛喜欢讥讽挖苦的习惯,两根烟换一根单边,换就换不换就不换。这次要5根单边,邓卷生一包完整的烟,都不拆封丢给红毛:“20根啊,剩下的你欠我,以后结。”红毛最喜欢没有拆封的完整的一包烟了,他第一次拿到邓卷生给的这样一包烟,都舍不得拆封,藏在自己被褥下,说这包烟留着,解教出去那天再抽。完整的嘛,要走了,掏出来开给别人,多客气啊。后来拖了很久,邓卷生给了他第二包完整的烟,他才抽掉这第一包。放被褥下久了,烟都有霉味了。
邓卷生有时候给一包完整的,多数时候给的是散烟,几根几根。有次要给16根,邓卷生硬是从刚刚拆封的烟盒里,掏16根出来给红毛,自己的4根还是装在烟盒里。红毛抓着一把烟,很想不通:
“你那里只有4根,装盒子里,我拿一把,抓手上。我一下子又抽不完,会变味。你一下子就抽完了,为什么不把你的4根拿出来,盒子给我呢?”
邓卷生同意,拿出4根烟,红毛去接烟盒,邓卷生烟盒拿手上,打开盒口,红毛一支支装进去,装完,邓卷生把4根烟给他,盒子放自己兜里,红毛叫:
“我的,那是我的!”
邓卷生问他:“盒子是你的?”
“盒子你的,盒子里的烟是我!”
“那你抢我的盒子。”
“我要我的烟!”红毛把手上的4根烟给邓卷生,邓卷生掏出盒子,把里面的16根烟给红毛。红毛看了半天还在邓卷生手上的盒子,搞不懂:
“换一遍,这不还跟开头一样吗?”
红毛一直认为在跟邓卷生交换烟的事情上,邓卷生是欺骗了他的。邓卷生有时候多给他,下次结;有时候邓卷生没买烟,先欠着。到了算账的时候,两个人说的数目一定是对不上的。红毛争,争得本来的红脸变成了猪肝脸,邓卷生看他就要大爆炸了,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纸。有时候这纸是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小学生做作业那种纸,有时候这纸是烟盒里的纸。纸上面写满了数字,只有数字,没有文字,也没有时间。邓卷生指着这些数字算给红毛听:“这个3,上个星期三;这个6,前天6根;这个48,连续5天他们超产,我为了支持肖队长,多交了单边,那5天给你48根烟;这个9,上次猪舍那个老学员走,我没有要你的单边,可你要从我这里支烟,我先借给你,都没有算利息;这个310,是一个月的总数目,你看看,一个月你拿走我多少烟。”
红毛瞪着邓卷生,邓卷生眼皮耷拉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从下面抬起来看着红毛,红毛的猪肝色慢慢恢复正常。邓卷生拿烟出来,每人一支点着:
“对吧?完全对,一点都不会错!我是做什么的?贩猪的。一个月从我手上进出的数目多大?说出来能把你的小魂从你的头顶上扯出来。”邓卷生抬高手,在红毛头上做出一个向上一拉的动作。手指放到眼前看看,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又凑近自己鼻子闻一下,往旁边一丢。他的手拉单边一直没好,手上绑着一块很久的创可贴,早松动了,肮脏无比的创可贴掉地上。
红毛看着掉地上的创可贴,好像看见自己的灵魂,打个激灵:“你没算错吧?”
“我做什么的?贩猪的!一年从我手上过的钱有多少?说出来能把——”
“好了好了,”红毛摆摆手:“只要没算错就行。”走开了。
刘福财有钱,但刘福财特别小气。每次红毛单边给他,他交上去质检完了,才愿意支付红毛的报酬。他说必须要质检完嘛,如果质检没通过,我不吃亏?所以刘福财一定要单边入库之后,才能掏烟出来。但到了掏烟的时候,刘福财千般推脱、万般找理由。这次不管应该付红毛几根烟,刘福财拿出的烟盒里,永远比要付的数量少很多。要给七根烟,刘福财猥猥琐琐打开皱巴巴的烟盒,烟盒里不是只剩两根,就是只有三根。不管是几根,他先赶快拿一根叼自己嘴上,点燃,然后把烟盒给红毛。红毛当然不干,他知道刘福财枕头下或被褥下还有崭新没开封的烟,就过去找。刘福财先是全力不让他找,倒在床上护着,但刘福财搞不赢红毛,被红毛扒开。可是不管红毛怎么找,刘福财的烟他永远找不到。学员只有床是自己的领地,再没有私人空间了,红毛一直没搞明白过,刘福财的烟到底藏哪里去了?
对邓卷生的烟,红毛知道自己肯定吃亏了,但他没有证据,邓卷生有数字,他无话可说。对刘福财的烟,红毛也知道自己肯定吃亏了,可刘福财到底欠他多少,他说不清楚。他曾经想学邓卷生,问刘小林要了张纸,也开始记。他不是只跟邓卷生刘福财两个人交易,他跟很多人交易,一张纸记不下,写得密密麻麻。他小心地保管着这张纸,等到有一天邓卷生拿出纸的时候,他也拿出了纸。他是看着邓卷生的纸记的,只写数字,没有时间和文字。他不要邓卷生先说,他先说,开头说得很好,前面三行左右的数字,他都说得清楚。邓卷生夸他,说他说的都是对的。但等到第四行开始的时候,邓卷生说他错了,说这个数字是刘福财的,不信喊刘福财对证。刘福财承认这个数字是他的。再往下,每一步邓卷生都说他错了,这个数字是谁的、那个数字是谁的,叫人来问,别人搞不清楚。红毛奇怪,我的数字你怎么这么知道呢?邓卷生说因为你的数字我也记了一份。然后就对邓卷生的数字,对来对去的结果,是这段时间以来,红毛多拿了邓卷生50支烟,要还邓卷生25条单边才能重新计算。多拿了刘福财10支烟,要先还了刘福财5根单边才能重新计算。
红毛看着自己的纸,问:“那我这数字有用吗?”
“当然有用。”
“有什么用?”
“你的数字和我的数字对得上啊,幸亏有你的数字,要不然你欠我们的单边都说不清楚了。你以后一定要继续记数字,这样我们都不怕了,免得将来吵架。你看今天不吵架,就搭帮你的数字了。”
红毛去问别人他的数字有没有用,别人告诉他,不要跟邓卷生算数字,邓卷生做什么的?一车猪,牵涉到多少人?每人多少钱,邓卷生清清楚楚,他的猪比你的单边复杂得多,他都能够一五一十,跟他算账,谁算的赢?
红毛问:“这样说,是说邓卷生骗了我吗?”
“骗没骗你心里都不知道,还算什么账呢?”
“到底是骗了还算没骗?”
邓卷生这时候走过来,开只烟给别人,别人说:“骗没骗,你们两个对下账不就知道了。”
红毛会做泥匠,我这次搬完房子后,摩托车不方便放,后来又带红毛出去,在一楼的封闭阳台这里,开了一个门。阳台门对着进房间的门,这样摩托车就可以直接放到房间里去了。
虽然飘落叫我不要用高手做班组长的话常常在耳边回响,但我好像刹不住车了,我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凭什么表现越好越不提拔呢?这个坎在我心里过不去,我终于还是用了红毛做质检。用红毛做质检,我心里是疼的,他是拉单边**挑一的好手,恐怕全烈苦烈的干部,除开我之外,没有人会让这么好的高手脱产吃炉火了。
我抱着患得患失的心情,没想到红毛立刻就给我带来了麻烦。他对学员中势力强的那部分人,他们的产品质量问题,不要他们返工,他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帮他们解决。对弱势的学员,如吴寒冬他们,他一点忙都不帮。有天我进院时,看到奇怪的一幕,刘福财面壁跪着,两只手扒在墙壁上,上去又下来,下来再上去,好像是膜拜什么似的。红毛看见我,叫刘福财滚蛋,我问他刘福财在做什么?他说刘福财任务没完成,惩罚他一下。
**人员班组长是有权力惩罚其他**人员的,这权力没有写在纸上,也没有干部明确的口头规定,干部不一定支持,但肯定是不反对的。因为我们不能随时守在学员身边,做不到凡事亲为,这就需要班组长出来管理,班组长管的好,干部就省事。彭德胜用土匪用到极致,彭德胜如果几天不在分队,他的分队秩序,可以保证跟彭德胜在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已经不算101了,我正在接受要习惯班组长管事,所以对刘福财这事,还是不予理睬为好,
刘福财呢?眼巴巴地等着我处理这事,见我进来后一言不发,他心中委屈,抽抽搭搭,在一边哭。红毛不识时务,上去就几脚,这我就不能不管了。如果班组长随意就可以欺负弱势学员,那我这里不跟彭德胜那里一样了?我马上制止了红毛。
没想到刘福财一直哭,一直哭,男人的哭对我是一种很不好受的感觉。刘小林去劝,马再新去阻止,都不能使刘福财停下来。分队的学员都看着我,邓卷生**一样的眼睛里露出的说不清的神色,也让我不舒服,我把刘福财叫到外面谈话。
听刘福财哭哭啼啼地一说,我才知道刚才他跪着扒墙那个动作,是红毛当上班组长后创立的,红毛有个名字给它,叫做“乌龟爬墙”。乌龟爬墙已经成为我分队的特色,分队很多学员都吃过它的苦头了,而我完全不知道。因为红毛执行乌龟爬墙,都是我不在的时候。除开乌龟爬墙,红毛还喜欢打耳光、扯耳朵,红毛骂刘福财比猪笨,拉单边这么简单的技术,总是学不会。
我问刘福财,红毛做这些事,刘小林马再新是什么态度?刘福财说他们三个邵阳的,一条心。现在单边分队班组长全是邵阳人,除开三个班组长外,其他邵阳人气焰也嚣张,压制非邵阳籍的,非邵阳籍学员都要看邵阳人的眼色行事。
刘福财要红毛当着全分队的学员向他道歉,否则他就一直哭。我摆摆手让他进去,叫刘小林马再新出来。
刘小林马再新的**跟刘福财不同。刘小林表示,红毛不是干组长的料,最好还是继续拉单边。马再新同意刘小林的意见,马再新说质检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好了,不需要两个人。以前提拔梅辉,是因为梅辉带动了大家超产,红毛不超产的,红毛做完任务就是帮自己赚烟,红毛不能跟梅辉来比。马再新很看不起这个“乌龟爬墙”,说不理解红毛脑袋里在想什么。他和刘小林是红毛老乡,对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行为,讲了,但是没能制止,讲多了其他邵阳学员会认为他们两个不帮邵阳人。
我让刘小林马再新进去,再叫邓卷生出来。邓卷生说有几个人早要搞红毛了,因为红毛是肖队长你提拔的,大家才忍着没动他。
邓卷生之后,我叫出红毛、刘小林马再新。我要求红毛立刻停止类似“乌龟爬墙”的狗屁玩意,好好干好质检。普通学员的事情,不允许他去处罚,交给刘小林马再新。
最后再把刘福财叫出来,我要刘福财认真做单边,努力完成生产任务,什么当面道歉,不要痴心妄想。
——我要**班组长的威信,不能让班组长名声扫地,班组长被看不起,将影响改造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