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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较苦闷。一分队常常有“危难人员”出来，开头是我们接受，后来我们不接了。陈招安跟飘落诉苦，飘落找我们，我们把陈招安不公平对待一分队的情形跟他说了，飘落就把球踢给了陈招安，说陈招安显失公平，他不管。陈招安再帮彭德胜接了一个，没地方放，我们这边不要，中队吃炉火的是满的，他只好把这名学员暂时放在中队。但他也跟彭德胜说了，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一分队再出危难人员，要自己承担，他帮不了了。
这个最后出来的“危难人员”被打断了腿，不属于分队，就住在中队值班人员那里。有天我苦闷，看见这间房子里有人，就进去跟他聊天。他脱下衣服裤子，让我看他全身的伤。他说他那天生病了，真不舒服，无法生产，土匪和几个班组长一拥而上往死里打。他的右大腿肿着，乌青一大块，他说邢医生说，大腿骨被打断了。
这是吕美中住的房子，吕美中不知何时出现了，站在我身后。吕美中小声说，中队已经报到大队，大队申请了提前解教，过一段时间会放回去了。我强压怒火：
“放回去？他这样能回去吗？只怕要用担架抬着才能回去吧？”
吕美中说。只能放回去，如果治疗，所里是治不好的，要送**医院。而到**医院，费用就没边了，得花多少钱，谁也说不清。
吕美中拉我，我跟他出来，站在走廊上，吕美中说：“不要管他，肖队长，这事你别管。”
我咬着腮帮子，心里承认吕美中的话是对的，我管不了，确实管不了啊。
吕美中说：“产量论输赢不对，这是**所，不是工厂。从我一个学员的角度看，肖队长你没有输，你一直是赢的。”
我回头看他，吕美中放下眼皮。他的身躯实在是一般的，是男人中的小男人那种，肩膀也有点女性化，窄窄的，但一颗大头突兀，大头放在这样的肩膀上，随时有歪下来的可能。
“有些话不要乱说，你是个学员。”我拍一下他的肩膀，轻声说：“谢谢！”
我的脚步变得轻快。
夏天到了，天气越来越热。烈苦烈的春天是雨水绵绵的春天，烈日一来，持续暴晒，一天出事了，“轰然”一声，大队围墙垮了。他们说几个月的雨水泡软了墙基，再大太阳一晒，热胀冷缩，垮了。
这就重修围墙。
万鹏从五中队出来，没有中队要人，他就到了大队。大队没有岗位，就专门为他安排了一个岗位，值夜班。每天的工作时间从晚上七点钟到早上六点钟，不能睡觉。
院子里不管是大队院子还是中队院子，天天有民警值夜班，门卫有，大队有，中队有，食堂有。值夜班都不准睡觉，除开门卫，其它地方有床，你不准睡也睡，门卫就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睡。万鹏这里麻烦，大队给他的位置，是大队医务室前面，就是我们中队后面，食堂旁边这一块的空地上。空地上没有床，万鹏晚上一个人在这里，早上一个人走。围墙倒了，大队进了很多砖头，砖头不敢放在倒塌的围墙那一边，怕晚上村民来偷——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放在那边，即使有民警值守，村民照样会偷——就放进大队院子里来，放在四中队对面的篮球场边。小山似的一堆砖头，这明显是安全隐患。如果学员偷偷把砖头搭起来，随处都可以翻围墙逃跑。好在有一个万鹏没岗位，顺理成章，大队就把万鹏的值夜班位置，换到篮球场这边了。
万鹏以前在医务室那边，我和他见得少，现在他在篮球场，进大队院子铁门就是篮球场，晚上要进院子的人，一进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万鹏。一把椅子，一个杯子，穿着警服，背后是小山似的一堆砖头。
——我们的警服发下来了，夏天，发的冬装，季节不能穿，我穿的还是警校时的警服，万鹏穿的是李涛邢医生给他的警服。
我打趣万鹏：“我们都睡了以后，你如果无聊，可以把砖头搬到那边，再从那边搬过来。”万鹏做出怪样子看着我，无声地嘿嘿笑，看上去很落寞——那边，篮球场靠墙，写着六个大字，两个两个在一起：教育，感化，挽救。这是每一个民警每天进出大院都会看到的，党的**方针，又叫“六字方针”。**是党的事业。
万鹏晚上七点钟进班，这个时候同事进院子，都是有事的。像我们分队长，这时候进来，是因为分队还在生产，我们的下班时间不一定，一般要到晚上11点钟。其他人进来有事，有事就去做事了，所以大家跟万鹏最多打个招呼，不会陪他聊天。万鹏玩得好的，李涛要带班没时间，邢医生没有事，可邢医生晚上一般不需要进院子，进院子的话，邢医生一般是到六中队去看电视，他和六中队中队长谢巴关系好。
万鹏确实有点孤单，到大队后，他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以前他跟谁说话都大大咧咧的，声音很大，笑得夸张，现在他闭嘴不言，你跟他打招呼，他也只点点头。
围墙是**大院的主要警戒设施，倒塌的那一段并不长，所里也重视，专门拨款、从其它大队抽干部来支援，不久新围墙就建好了。新围墙建好，万鹏的位置从篮球场又回到了医务室前脸的空地上。
深夜分队长一个个回家，分队学员都收工了，大队院子万籁俱寂。到了零点后，还在大队院子里没有休息的民警，就只有万鹏一个人了。
干部睡觉后，有便利条件活动的学员，如大队值班学员、中队值班学员、分队大组马、炮楼班（炮楼班，**场所警戒设施。四个角，每个角建一楼。楼里是旋转阶梯，最上面一层，有狭小的值班室。在这个值班室，视线可以瞭望从这个角伸出去的两条围墙的内外情况。武警部队没有撤销**所的编制之前，这里和门卫是武警站岗值班的地方。武警走后，门卫归民警值守，而炮楼班由**人员值守。炮楼班值守的时间，大约与万鹏值班的时间相同，从前一天天黑，到第二天天亮），他们开始搞东西吃了。以前搞东西吃很方便，三个中队院子外面没有干部，现在多了一个万鹏，而且是不睡觉的班。
万鹏守的这个位置，前面是大队大门一路过来，依次经过右边四中队铁门、五中队铁门，左边六中队铁门，三个中队只要门一开，铁门嘛，声音很大的，万鹏一睁眼就能看到从门里进出的人。万鹏的后面，是教育中心的铁门，进了门里面又是个院子，比中队院子还大。万鹏右边是大队院子里唯一的一个小池塘，池塘过去有菜地，菜地那边的角落，是大队的一个炮楼班。万鹏的左边是食堂。
食堂里有食物，小池塘里有鱼，池塘边和教育中心里面，有菜地，要搞到吃的，差不多一定要打万鹏眼皮子底下过。
我们还在院子里时，没有人有时间陪万鹏，万鹏是寂寞的。我们都不在，能够活动的学员像老鼠一样出现了，他们首当其冲就是跟万鹏搞好关系。围着万鹏，烟一支支开，槟榔一包包丢，万鹏是热闹的。
学员大多数是多进宫，对**的套路，滚瓜烂熟。他们年龄比万鹏大，社会经验比万鹏不知道丰富多少倍。万鹏只要开口，他们很快就摸到万鹏的喜好，顺着万鹏喜好的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偶尔我在中队值班，万鹏这个地方跟中队值班室只隔着一层窗户，我听到万鹏跟学员聊天时，在外面发出的爽朗的大笑，这笑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学员要的东西，很多在院内是搞不到的，比如酒。他们跟万队长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就开始提要求。万鹏拒绝第一次，拒绝第二次，到了第十次十一次，就动摇了。长夜漫漫，值夜班时真的是长夜漫漫，一个人坐在露天，没有事干，一个小时很长的，没有这些学员陪伴，万鹏怎么过？何况万鹏本来就喜欢喝一杯。
酒是绝对的违禁品。我们大队围墙倒塌期间，所里重点防范我们这边，没想到一大队那边出现了逃跑事件。一大队一个干部带进去几瓶白酒卖给学员，四个学员喝酒后，翻墙跑了。所里出动大量警力抓捕，虽然几天之内，四个人全部抓回，但这事使韩老板大发雷霆。四个逃跑的学员当中，有三个教期不长，其中有一个，只有几天就要解教了，如果不喝酒，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所以韩老板严厉禁酒。所里这段时间大会开完开小会，反反复复在说禁酒的事情，一旦发现干部给学员带酒，将严厉处分干部。
禁酒万鹏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没开会。值了这个班，他的作息时间和我们是相反的，开会的时候大队派人去他房间叫过他，万鹏不理睬，不开门。他对让他值这个班很有意见，对大队的人爱理不理。
现在学员要他带酒，这不笑话？所里在禁酒，往枪口上撞啊？
可流子就是流子，他们设计出的方案，使万鹏心动了。万鹏绝对不带白酒，他们不要白酒，啤酒也行。他们叫他拿空可乐瓶罐啤酒，万鹏试了一次，拿大号的空可乐瓶带了一瓶啤酒进来，没有人发现。门卫还说他日子过得好，值班有可乐喝。可一个可乐瓶不够啊，都喝不起来，就没了。万鹏带两个大号可乐瓶进来，他发现门卫不跟他打趣了，眼神看上去不对。门卫是什么人？都是老同志，在**所几十年，风风浪浪见得多了，年轻干部做的那点偷鸡摸狗，他们年轻的时候都做过啊。万鹏心里开始打鼓。再进来，提着两个大号可乐瓶，万鹏不自在，就露怯了。门卫坐在里面看他，一句话不说，万鹏感觉到门卫在忍耐，门卫准备要检查他的东西了。不能再这么做，万鹏不干了，自己都觉得太明显。
几天不带可乐瓶，平平静静，进出大门时，万鹏连看都不看门卫，趾高气扬，这感觉真好。
可这帮学员不干，又开始合伙想法子，他们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拿热水瓶装酒。热水瓶嘛，一个通宵值班，不喝水啊？当然要喝水。喝水带热水瓶犯法啊？当然不犯法。万鹏试了几次，确实，热水瓶装的量大，而且门卫根本不注意。
门卫值班的时间，规定是一天三班倒，一个班八个小时，所以门卫是四个人值班，总是有一个人休息，这是规定。门卫不执行规定，他们自己规定，一个班24小时，从前一天早上8点接班，到第二天早上8点下班。那么就总是有三个人在休息，一个人值班后，可以休息三天。
热水瓶只能带一个，不能带两个，带两个就没道理。虽然热水瓶量大，但还是不够，有时候喝到正舒服，刚刚开窍，没了。学员们就鼓捣万鹏，再出去带一瓶进来，万鹏没办法，只好提着空热水瓶出去。
门卫这里有里外两层铁门，门卫的值班室，在两层门之间。凌晨时两层门都锁了，任何人要进出，都需要门卫拿钥匙开门。要进来，门卫看清楚来人，是大队同事，或者所里来检查的人，门卫开了外面的门，再开里面的门；要出去的人，反过来。万鹏提着热水瓶过来，喊门卫，门卫这时候在睡觉，很反感出去的人，对所里来检查的他没办法，必须要开门，对院子里出去的，那门卫就很不客气了：有什么事不能在没有锁门之前搞完，一定要这个时候搞吗？你这个时候进出，可以肯定不是公事，是私事。你为了私事打扰门卫，那么就要看日常你和门卫是不是私交比较好。没有私交，不要谈私事。
万鹏叫了一阵，门卫很不情愿地从值班室出来，一眼就看到万鹏手里的热水瓶，问万鹏要干嘛？万鹏说没水了，到自己房子里打点水，口干。门卫怪他：到外面打什么水？院子里几个中队，哪个中队没开水？万鹏提着热水瓶自己不觉得，门卫一闻，就闻到了啤酒香。门卫也不说他，只鼻子抽吸。万鹏马上意识到：“对对，我没想起来，中队有水，中队有水。”赶紧返回。
学员们对万队长一千个道歉，一万个对不起，他们想出了更好的主意。门卫那里是不方便，不能从那里走了，要改地方。**大院，四面围墙，只有门卫是进出的口子，哪里还有地方？有。教育中心院子里。教育中心归教育科管，如果教育科开了汽培班，或者办了严管班，还有就是有人关禁闭，教育中心才有教育科的干部在。严管班和关禁闭很少，汽培是每个月一次，这些事情用到的房子，是进教育中心后左边的这一块。教育中心右边一栋两层楼，原本是上课用的，但一直空着没用。彭德胜以前的验复光在那里，这次分队重组，人都回中队了，这里没人了。教育中心院子左边这块建筑和右边那栋房子分开很远，中间是大块的教育科干部的菜园，教育科的学员种好这块地，菜归教育科的干部。
菜地最里面是连接**大院外面的围墙，直走过去，在围墙下面有个排水口。排水口用铁栏杆拦着，铁栏杆之间的宽度没有热水瓶这么宽，矿泉水瓶子递进来完全没问题。学员要万鹏从外面递瓶子进来，他们在里面接，神不知鬼不觉。
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就不要搞啤酒了，啤酒不经喝，直接装白酒，才经得喝。
“这门怎么进去？”万鹏看一眼身后教育中心的铁门。
一个学员呵呵笑，走到门那里，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万队长去那个排水沟看看不？”万鹏去了。进了这张铁门，左边是教育中心关人的小院子，围墙围着，一张铁门。右边一条又薄又窄的水泥路，水泥路的尽头，是那栋两层楼。前面，全是菜地。学员引着万鹏走过菜地，到了围墙边，地下一个口子，半米宽，中间拦着栏杆。栏杆的宽度放一个大号可乐瓶都完全没问题，矿泉水瓶子就不要说了。
万鹏没有听学员的，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带可乐，也没有带热水瓶，他注意到他一进大队铁门，门卫就马上望着他，看见他两手空空，门卫什么话也没说。
但经不住劝啊，一晚上这么多个小时，这么多个学员，像老鼠一样围着万鹏唧唧呜呜，万鹏喝令他们走开，他们走开了一会儿又围上来。开烟开槟榔，讲笑话解闷，按摩肩膀按摩大腿。说女人故事，说其他学员有趣的事，说外面的风起云涌。万鹏的夜班离不开他们，有他们陪着，夜班才容易过，终于万鹏决定试一次。
时间上好掌握。门卫锁门，都要过了十二点以后，万鹏就在十一点出来。门卫没锁门，这时候里面的那张铁门，门卫是把锁插在锁孔里的，出来的干部自己把手伸进栏杆，取出锁，进来后帮人挂上，就可以了。
万鹏在自己房子里拿好酒，前面一次还是倒进喝完的可乐瓶里，后面就不倒了，两瓶一斤装的白酒，拿个袋子一装，根本看不出来。从他的房子出来，就是十字路口，对面往大队门卫，左边往县城，右边往所部。他往所部这边走。走过大队的围墙，新修的围墙在他左边，大队围墙走完，拐角那里有条小路。他**小路，顺着小路下去二十来米，就到了那个排水沟的外面。他蹲下去，看到了里面正等着的学员，他把袋子递给学员。然后原路返回。走大队门卫进来。这时候门卫还没有锁门，他自己取锁进门，和门卫笑一笑，挂好锁，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