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湘西籍学员我分到两个，一个是逃跑未遂的曾祥跃，一个是陈强。拉单边的曾祥跃逃跑被抓回后，在教育中心的禁闭室关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跟飘落关系好的干部恨他，到禁闭室揍他，包括卢少爷。干部不是事先约好的，是一个个去的，隔一段时间曾祥跃就被打一次。禁闭室管不了，事情报告到韩老板那里，韩老板开会，虽然声色俱厉不准干部到禁闭室打人，打人就处分，但也不能对揍曾祥跃的干部真处罚，因为揍曾祥跃，凝聚了干部不敢跑人的力量，对安全有好处。曾祥跃放在禁闭室都不安全，所里没有安全的地方放他了，找了个理由，让他提前解教了。
陈强是湘西永顺的，农村人，不愿意干农活，又不会读书，很早就出来在永顺打流。所有打流的人，最后都会选择适合自己的一条路走，陈强被一个大哥带，走上的是抢劫之路，主要是抢长途客车。
程强最牛的一件事，是有次在车上抢劫时，乘客都很配合，看来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但没想到乘客中有一个是便衣，外面穿着便装，里面是制服。便衣看出站在那里不动的是大哥，突然袭击大哥，把大哥的头摁在窗户玻璃上，这只手去拔枪。便衣动作太快，同伴都傻了。便衣一手摁着他们大哥，一手把枪对着他们，程强不管不顾，迎着枪冲上去。便衣犹豫是否开枪，千钧一发之际，陈强用**手枪顶在便衣头上。
湘西混混不是每个人都有**枪，但湘西有**枪的人不少。这枪是打散弹的，几米之内，可以打一大块地方，威力不小。如果这么顶在人头上开枪，半边头都会被打掉。便衣知道这枪的厉害，按照陈强的指令，放了大哥，把自己的枪也交了出来。陈强卸掉便衣枪里的子弹，喊司机停车，把便衣赶下去，再把枪还给便衣，司机开动车走了，把便衣丢在路上。
这次事件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敢再上公路，怕公安打击，转到在县城讹诈。他们在娱乐场所消费，找借口讹老板、讹顾客。他们住的旅馆新来了一位打工的姑娘，陈强喜欢这姑娘，带着姑娘到处玩，然后两个人在一起了。在一起后姑娘怀孕，生了儿子，他们就把结婚证办了。虽然结了婚，但两个人没有住到陈强家去，陈强家在偏远农村，姑娘不愿意住。他们把儿子丢给爷爷奶奶养，两个人在县城租了房子，老婆打工，陈强继续跟着大哥干。
陈强感觉到大哥对自己老婆有意思，有几次一起喝酒时，大哥都让老婆坐在他身边，而陈强被隔开几个人，跟老婆位置很远。兄弟们每次都劝他酒，他怕出事，不敢喝多，一次也没有喝多过。
他感觉跟这些人越来越搞不到一起了，他叫老婆跟他回家住一段时间，很久没回去了，崽总要去看一下吧？他老婆不答应，说她本来山里出来的，最讨厌就是又回山里，而且陈强家比她家更山里，坚决不去。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尽管有各种不愉快，但跟老婆在一起，他觉得开心。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老婆，没有给大哥下手的机会。如果要去抢远一点的长途车，那么陈强只看大哥去不去，大哥去他就去，大哥不去他也不去。后来大哥泡了个小妹，再一起喝酒，大哥身边坐的就是小妹了，老婆终于回到了陈强身边。
这次进来，跟打劫无关，大哥太好色了，五十几岁的人，天天吃山里人挖的那些滋阳壮肾的山药，蒸鸡吃，几乎天天要搞。这天他带着陈强在外面溜达时，前面走的一个女的，大哥看见这女的屁股好看，动想法了。带着他一直跟，一直跟，跟到公共汽车上。在汽车上大哥摸人家屁股，这女的不好惹，吵起来，刚好车上又有便衣，抓住了大哥。陈强跟便衣搏斗，大哥跑了，陈强被抓，送湘西所**。
陈强和曾祥跃来烈苦烈，不知道当时湘西**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故？省局震怒，把湘西所清空整顿，**人员全部分流到省局的直辖所。省局对分流出来的湘西籍学员很重视，要求各所严加看管，不能出事。烈苦烈分了几十个，这些人再分流到各个分队，我分队就他们两个。中队要求这两个人不能搞在一起，所以曾祥跃在单边，陈强就在穿泡组。
陈强生产还行，每天能够完成任务，最多大概一天做五袋。我想提高产量做到七袋，问他，他说不可能，七袋是不可能完成的，我信了他，一直没有提高产量。可我把穿泡组分给万鹏后，万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产量提到了七袋，陈强也完成了七袋。
我和卢少爷分队合并后，我用陈强干了一段时间的穿泡组组长，卢少爷不喜欢他，把他撤了。陈强不服气，仗着和我走得近，不干事了。他不是班组长，却享受着班组长的待遇：脱产。全中队的学员都羡慕他，说整个五中队只有两个人是最舒服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吕美中。吕美中挂名在中队值班人员，但中队值班的事情，吕美中是不干的，他只负责陈招安的业务，和飘落的私人事情。学员们说两个人游手好闲，一个是贴（贴，湖南话，指跟某人关系很好，像某人的小弟）飘中队，一个是贴肖队长，没有第三个了。土匪也好、刘小林也好，他们每天要做事的，陈强和吕美中比，陈强是完全不做事，吕美中还要帮陈招安写东西，帮飘落把内衣内裤洗好晒好。
飘落听到了议论，跟我谈。我分析这事也许还行，往好了上说说明什么？学员混得好，全靠干部罩，干部没有能力，罩什么罩？反正中队一百几十号人，少一个两个不做事影响也不大，飘落就没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又来了外劳，造纸公司和烈苦烈签合同，租几块地种快生林。我们中队分到的地盘，就挨着大队围墙，马路边。外劳要干的活，是先整地，把这块地上所有的东西清除。再划线、定点，在每个点上挖洞。最后是种树，把小树苗种到洞里。
曾祥跃事件才过去不久，所里和大队都对外劳的安全稳定做出了严厉要求，如果发生逃跑事故，绝不轻饶。这个外劳两个分队轮流来，各分队干部带自己的人干活，这也是为了安全。前面的外劳砍树，主要是卢少爷搞的，这次种树，就由我负责，卢少爷守车间。
我去向飘落请教，如何确保安全。飘落告诉我几点：一，安全第一。挑选出去的人，不要只挑室内生产做不好的，而要把这个人是不是可靠放在第一位，哪怕影响生产，也不要影响安全。第二，守住四角，尤其是里面远离大路的两个角，这两个角放你最信任的人，你自己也守在里面。这块地是一块才长方形，一条边靠围墙这边的马路，这是基本可以放心的，这条路上总有来往大队和所里的干部，不怕，这两个角是比较放心的。和这条边对应的，是往没有人住的里面，那边跑了，找起来就难。飘落说第三，勤点名。不要怕点名浪费劳动的时间，多干一天不怕嘛。
我连想都没想，里面两个角放的是刘小林和陈强。飘落也多次来工地巡视，他不放心陈强，又不是班组长，名不正言也不顺，他如果跑了你怎么办？
“他如果跑了，”我扭头看看就在一边的陈强，陈强连连说他不会跑，我说：“你跑了，我工作都不要了，千山万水也好，刀山火海也好，上天入地我都要找到你，砍死你。”
当然陈强没有跑。
网灯生产结束，新的劳务项目凉席生产开始了，卢少爷要增加班组长，我不愿意，卢少爷一再坚持，我就算了，但我要求陈强要上来，于是陈强又重新做回班组长。学员们对陈强有意见，他不是班组长很久了，又没好的表现，凭什么当班组长？都不听他的话。他管不住人，我为了他专门调整学员，把最老实听话、从来都是被别人欺负的人全部放在他组里，就这样，他还差强人意。
凉席生产时中队调整了分队场地，彭德胜留在中队院子里，我和卢少爷带着我们分队，搬到了教育中心里面两层楼的一楼。这栋楼旁挨着当初万鹏递酒的围墙，在围墙的夹角，后面是万鹏那个围墙，因为那里有排水沟，怕跑人，大队要求分队安排一名可靠的人员到那里值班，守在楼房后面的夹角。万鹏那个排水沟完全在这个看守位置的视线里，我选了陈强，他很喜欢。他已经多次跟我表示，他做不来班组长，值班不要做事，又不是班组长，满足了他的需求。
但是陈强很难过，他老婆已到法院起诉，法院寄来了他老婆的离婚起诉书，要他写一个答辩状。陈强找我，他是文盲，连字都不认得几个，请我帮他写答辩状。以前很多学员找我，请我帮他们写信，我都拒绝了。我不会写什么答辩状，但我答应了他，写了，寄出去。
不久永顺那边的法院来人了，带着他老婆来开庭，开庭是在大队办公室开的，法院判决了他们夫妻离婚。他们没有财产要分割，只有一个儿子，儿子爷爷奶奶带着，还是归爷爷奶奶带着。就这么离婚了。
这时候已经冬天了，很冷，陈强守的那个地方是露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西服外套，我从车间出来，看见他一个人待在围墙灯下面，冻得留鼻涕。看到我，他跑过来问，要不要烤火肖队长？本来我没什么必要烤火，房子里干部有电烤炉，分队七八十个学员在里面，里面的温度比外面高几度。可我看他那可怜的样子，说一句话，口中呼出一道白气，站在那里，蜷缩着身体，两只手互搓，脸都冻得变形了。我就点点头。
我刚一点头，他哧溜就不见了，等我再从车间出来，房子前的排水沟上，架起木块了。陈强拿着编织袋点燃，编织袋融化后，带着一坨坨的火粘在木柴上。这些木柴是在楼上的房间弄来的，楼上的房间里有很多桌椅板凳。程强捡了烂掉的桌椅板凳，这些木柴没有被露水打湿，小而薄的木板很快就燃起来。他又从车间里拿出一张小凳子给我坐，我要他多拿一张他也坐，他呵呵笑，摇头，蹲在沟边，手伸在火上。
他神情落寞，胡子长出来了，我叫他刮胡子，免得又被陈管教说，他呵呵点头，不说话。我递一支烟给他，他摇头，我再把手伸一下，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去。他说他出去了，肖队长你一定要来湘西玩，他会借辆车，载我到处玩。漂流、溶洞、打猎，随便玩什么都可以，湘西好玩的地方多得很。晚上住宾馆，他叫几个小妞来陪。每个宾馆里都有山里出来的小姑娘，十几岁，不读书了，到城里来打工。她们一个个水灵灵地，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桃子，味道很好。
我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所有学员老婆离婚，法院来**所开庭，几乎没有不判离婚的，都是判离。既然过去，就让它过去，老惦记着怎么行？
陈强叹口气：“我蛮喜欢她。她生了崽不想带，我就送给我父母带。”
烟还剩一点，他最后吸一口，烧着过滤嘴了，他把烟头扔进火里：
“她喜欢住城里，我们又没有房子，租房要钱的。她不做饭做菜，我们天天在小饭馆吃，她不喜欢小饭馆，所以大哥一叫吃饭，她就跟宾馆请假，她反正要去。”
“她本来滴酒不沾，我本来是喝酒的，到后面我们倒过来，你说好笑不？一上桌，她主动敬大哥，兄弟们的酒过来，她没有不接的。喝了吐，吐完回来她又喝。这样的情况下肖队长你说，我哪里敢喝酒啊？每次我偷偷把酒倒掉，她把酒倒进肚子里，我把酒倒在地上。”
“大哥那个人，跟他做兄弟没话说，有钱大家一起花，虽然他得大头，也不少我们的。可他就那个不好，对每个兄弟的小妹都不放过，我们也习惯了，反正是混啰，被大哥玩了，要是觉得吃亏，就换一个小妹。”
他接着说：“我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第一次，忍了很久，我跟大哥，想暗地里动手搞死他，最后没搞，杀人我的胆子还不够。大哥可能也有这个感觉，那段时间几次跟我说，他觉得有人跟他。虽然我没有动手，但他有感觉了，可能因为这个，我没被抓之前，他肯定没动我老婆。”
“我进来了，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啰，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抬头望天，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风声呼呼：
“和她结婚后，我确实想好好过日子了，我不想混了，像我这样的人，再混十年，也只是图了嘴巴痛快，钱是赚不到的，存不住嘛，到手里就花了。像他们这种，”陈强指着在外面扫地的阿曾——阿曾是扒手——“其实我蛮喜欢阿曾他们这种，独来独往，有吃没吃，靠自己的手艺。今天想出工出工，不想出工就不出工，比我们好，我们要跟着大哥才讨得到生活。”
他老婆这次来办离婚手续，我没有去，这是管理科跟大队负责的，没分队什么事。陈强被带出去时，我跟到大队门口看了一眼，想看他老婆长什么样，但有个女的侧身对着这边，后来又只看到背影，应该是他老婆。法院的人穿着制服，也有个女的，没穿制服，但看她跟法院的人有说有笑，可能是法院的书记员。那个侧身和背影是第二个女性，应该是他老婆了。从侧身和背影看，她有一个紧致的屁股，个子不高，身材瘦瘦的。
我告诉陈强，陈管教跟我说过几次了，你很不稳定，不能放在这里值班。你做事不行，做班组长不行，如果不值班，你还能做什么？我没有答应陈管教，但是陈管教说的是有道理的，你一定要守住这个岗位，不能出任何事。
“你当班，有任何人靠近围墙，你都要制止，班组长也包括在内。如果是你不认识的干部，哪怕穿着警服，你客气一点，也要走过去打招呼，主要是看看是谁。”
“这个我知道，肖队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保证不出事。”
大组马曾剑过来，先告诉我，所里的督查班来了，然后叫陈强快点去自己岗位。我和曾剑进车间了，陈强又一个人到那个角落去值守了。
我再出来，程强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听到我的脚步。他反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这边，望着又高又长的围墙。他的西服扯上去，背后露出了里面的裤子。他缩着身体，一看就很冷。我进来跟曾剑讲，这不行，外面值班只有程强一个人，这么冷的天，如果他感冒了不是要找人替他？我要曾剑想办法，给程强弄一件军大衣。白天军大衣可以不给程强穿，但是晚上他值班时，必须给他军大衣。
学员的衣服都是自己想办法弄的，曾剑会做人，他马上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叫我放心。这几天他去想办法，如果搞不到，自己这件就给程强了。
再出来，我看见程强紧紧搂着军大衣，把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我过去开一支烟给他，他跟我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