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铁哥。

大队人员调整，铁哥从五中队出去后，大队新开了个小炒部，铁哥成了首位小炒部干部，带一个学员干活。

学员吃饭，是由大队食堂免费供应三餐。早上是腌菜汤和米饭，中午是南瓜冬瓜海带等，晚餐是海带冬瓜南瓜等。学员说他们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维生素，因为蔬菜是餐餐都有的。他们把这样的伙食取了个名字，叫“**”，“中”字的意思我忘了，“南”是南瓜，“海”是海带。

这时候不知是谁提出了小炒部的概念？小炒部就是与学员中餐、晚餐时间同步推出的收费服务。我们大队的小炒部，地点设在我们中队铁门出去的斜对面——这里本来是六中队的围墙，围墙拆掉一节，往六中队里面凹进去，新修一栋小房子，分三间，一间做厨房炒菜，一间卖菜，一间仓库，存放油盐酱醋辣椒大蒜子等调料。

炒菜是学员炒，卖菜就是铁哥。现金交易，上缴大队，大队上缴所部。完成定额，超额部分大队和铁哥分，大队这边算大队的收入，铁哥那边个人所得。

这份差事当然非常好，第一：铁哥算大队的人，和大队的人轮流值大队班，一个月大概就两三个班，可以睡觉的。大队班本来是不可以睡一晚上的，晚上要起来查班，查中队、查门卫，干部是不是有睡觉？还要查大队值班学员、炮楼班学员有没有睡觉。但我们大队这时和别人不同，我们有万鹏一个人不睡觉，所以大队值班干部都可以睡觉。第二个好处是让很多人眼红的，赚钱。每天中午开始第一餐小炒，上午铁哥要进货，菜、佐料、油盐等，都是铁哥自己进货。自己进货当然好，一块钱的货，我说一块二就一块二啰。这里有价差可以赚，已经很好了，更好的是直接可以拿到钱。今天辣椒炒肉卖出去30份，我记账记18份啰，等等。铁哥意气风发，干得很起劲。

铁哥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干不久的，这么好的差事，多少人眼红眼热啊，那么多干部，凭什么你能够赚工资以外的钱，我们不能？所以铁哥大大方方赚钱，只不过别人问他赚多少，他是不说的。

小炒的操作是这样：开饭时间到了，食堂干部带着食堂学员，推着板车送餐到中队。中队组织学员打餐。有需要买小炒的，跟中队值班干部说，由干部带着到小炒部来买菜。小炒部已经提前炒好了一桌子的菜，种类不多，就那么几样，辣椒炒肉餐餐有，辣椒炒肉最喜爱的一个菜。再就是香干炒肉、辣椒鸡蛋、煎鲫鱼、土豆丝肉片，鸡腿论个卖。学员一般只点一个菜，炒好的一碟菜，付钱、找钱，倒进学员自带的饭盆里，学员回中队。

铁哥带的这个学员，是铁哥自己到大队食堂挑的。对学员来说，这份差事好的意义几乎等同于对铁哥的意义，铁哥是赚钱，学员赚了口福，他自己吃铁哥是不管的。他还可以暗地里卖，不能明卖，铁哥就守在边上的，怎么明卖？所以暗卖。暗卖体现在份量上。私底下早讲好了，你给我一条烟，连续多长的时间，你的菜我加量。同样一个辣椒炒肉，别人那份是一份，你这份是1.5份，或者肉多，别人辣椒多，你肉多。

每个学员都羡慕小炒部这个学员，也有中队领导或中队干部来跟铁哥打招呼，如果铁哥这个学员走了，希望铁哥用他们的学员。这个人对铁哥来说非常重要，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嘛，铁哥买了菜回来，他要洗要摘要切，所以要勤快。菜是吃进肚子里去的，不要很干净，但是一定要干净，人要爱卫生。

小炒部是铁哥管，不管你原来来自哪个中队哪个分队，到了这里，其他干部要忘记，只听铁哥一个人的，所以要听话。小炒部和钱打交道，钱是很敏感的东西，人人爱，小炒部的事情看见了就看见了，不要说，所以要懂事。除开这些，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要会炒菜，炒出来的菜要好吃，要知道把辣椒炒出肉味，要知道只放一勺油，但看上去像两勺油。每次选人，铁哥非常认真，他在小炒部，没有跟其他学员接触，不了解人，因此有干部推荐铁哥是很高兴的。哪天有空，他会把这个人叫过来，先炒两个菜，他和还没走的那个学员尝一尝，觉得好会表示留下的意愿，不好不管谁推荐的，坚决退回去不要。选来选去选定一个人了，铁哥会提早一个星期把这个人调到小炒部来跟班，跟着那个还没走的学员，学会小炒部的一切。到了前学员解教，这个人顶上位置，马上能够顺利接手。

铁哥是很爱结交朋友的人，他几乎跟大队所有干部的关系都好，大家暗里对他占据这个位置嫉妒恨，明里是不会说的，一团和气。晚餐那餐搞完后，铁哥隔三差五，叫几个同事到小炒部，把门关上，叫学员炒几个菜上来，干部们关着门喝酒。这个学员在厨房里炒菜，菜不用一直炒嘛，小炒部小炒部，房子很小，一张小桌子，只能坐四五个人，再不能多。学员炒完菜，一个人坐在里面的厨房，自己也有两个菜，不过两个菜放在一个碟子里，免得被铁哥骂。厨房里也有一瓶酒，他倒一杯，一边吃菜一边喝酒。铁哥当然知道他喝酒，只要少喝点，不给铁哥惹麻烦，铁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飘落是铁哥常叫的座上客，我们中队，据我所知就只有飘落经常在铁哥这里吃吃喝喝。他们关系确实不错，飘落当中队长以前，是跟着铁哥的。所企分离飘落当中队长，铁哥又跟着飘落。除开飘落，卢少爷偶然也会在，卢少爷喜欢喝一杯，只要坐得下，又被卢少爷发现了这里在“开小灶”，卢少爷也是座上客。

铁哥叫过我一次，那天是吃鱼，鱼放在锅里，就每个人家里的那口锅，锅放在炉子上。铁哥叫小炒部的学员，到教育中心那边的菜地，摘了两个大萝卜，很多大蒜。锅里就一条大鱼，萝卜切块和鱼一起炖着，满锅的干辣椒。真的只能坐几个人，五个人都多了，人多了只能站着。我觉得那条鱼味道不怎么地，没什么东西吃嘛。铁哥一定叫我喝一杯，我只喝了半杯不到，把剩下的酒放旁边了。别人说铁哥太小气，鱼炖豆腐嘛，豆腐都没有。铁哥笑着说，锅里的东西全部是大队的，鱼都是大队医务室旁边那口小池塘里的。本来他没准备今天喝酒，但得了条鱼，干脆就在这里吃了算了，临时想起来的，所以豆腐也没准备。

铁哥在小炒部搞完了这一年，第二年搞不下去了，平常跟他和和气气的，背地里不知道大队提了多少意见，甚至到韩老板那里提意见，小炒部不能一个人搞，不公平。就改革了，小炒部再加一个小卖部，又把那个房子六中队的围墙打掉一节，加一间房子，两个**部一个男干部，半年一轮换，轮着来做。

我没有干过这份差事，没有资历，还年轻，好事是轮不到的，但看得到。平常在大队溜班早退的那些人，自从干上了小炒部小卖部的工作，真是“换了人间”的感觉。整个人完全变了，很早来，晚上别人走了还不走，还要盘底算账，忙得焦头烂额。精气神也变了，以前看谁都一付死鱼眼，现在看谁都乐呵呵，生怕别人说他们赚了钱。

从小炒部出来，铁哥到门卫去了。大队门卫四个人，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每天分为三个班，每天三个人，第一班早上8点到下午4点；第二班下午4点到晚上12点；第三班晚上12点到次日早上8点。这样的班门卫当然不干，他们自己把每天的班分为两个班，第一个班和第二个班混在一块，从早上8点到晚上12点，第三个班不变。这样做的好处是每天可以轮出来两个人休息。铁哥到门卫后不干，他又变，每天一个班，早上8点到次日8点，24个小时，上一个班后休息三天。大家扭不过铁哥，加上这个班辛苦就辛苦一天，休息三天连在一起，确实也有它的好处，于是门卫的班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天铁哥在当班，派大队值班学员来叫我过去，我到门卫，铁哥问我中午有事没？我说中午吃饭睡觉。铁哥问：“在哪里吃饭？”

我笑他：“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可以到处骗吃骗喝？我只有自己弄才有得吃。”

“弄什么菜？搞干锅**，好久没吃你做的干锅鸡了。你跟飘落学，你这个徒弟没毕业啊，我叫飘落来再教你，你买四五只鸡，这次一定要学会。”他不管我连连拒绝，又让大队值班学员去叫飘落来——大队值班学员白天有两个，一个在院子里到处转，查看有没有学员违纪的情况。一个守在大门附近，等候大队干部的传唤。

飘落来了。铁哥先批评他徒弟教不好，是师傅的错，一个干锅鸡怎么那么难？这次要肖斌买四五只鸡，一定要教会他。飘落很高兴，以为又是到我那里去吃中饭，结果铁哥跟他胡诌几句后告诉他，中午门卫的饭，已经叫谭平送了——谭平是外面路口大队干部吃饭地方的老板——铁哥和我出去一趟，叫飘落帮他顶个班。

铁哥在门卫，一个班24小时，他经常出去有事，很多人都为他顶过班。飘落不愿意，但铁哥坚持，飘落只好坐在门卫了。

不仅这样，铁哥还叫飘落把摩托车钥匙给我，我和飘落这才知道不是在大队范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大队干部的摩托车，白天是停在大门外面，晚上是推进来，停在门卫的门洞里，就是两张铁门之间。

我拿了飘落的钥匙，在外面发动了摩托车，飘落还不甘心，追出来问铁哥到底是去哪里？多久才回？如果搞很久，那他坐不住，他还有事呢。铁哥不会骑摩托车，他可以送他，让我守门卫。铁哥不干，让我发车。

到了路口，我以为是去所部，铁哥却叫我向右拐，过了哑河往县城方向前开。我不想去县城，下午还要上班，中午还想睡觉。铁哥叫我别管，按他指的路线开。

离开大路走小路，在小路上转几个弯，没有上堤，到了一户村民家。

我停好摩托车，房子里出来一男一女，见到铁哥，男的非常热情，随即向女的介绍，说这就是雷队长。在屋里坐下，桌子上已摆满了酒菜，我不想喝酒，吃饭，听他们聊。

原来这个男的，是铁哥以前带的兵，解教回去后，混得还不错，这次是专程带了老婆来看铁哥的。他们已经在烈苦烈转了一圈，他向老婆介绍了烈苦烈的情况，跟老婆说以前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是来凭吊过去的**时光的，他感慨很多，喝很多酒，掉眼泪。

这户村民，是前学员**时，照顾过他的。村民可能类似金鸭婆，没事就在烈苦烈找东西捡，认识了这个前学员。他请村民帮忙，他出钱，在村民这里换他需要的东西，这么认识的。

这次过来，前学员先找的是村民，再叫村民去找的铁哥。他在村民这里定桌饭菜，酒钱饭钱他给村民，请铁哥来喝酒。

前学员确实喝多了一点，铁哥还蛮注意，一杯酒慢慢喝，他则感情用事，一杯酒几口喝完。喝到后来，简直涕泗横流，卫生纸擦都来不赢，抬起两只手擦眼泪。

让他难过的那件事，是砍芦苇。

烈苦烈跟造纸厂签了合同，干部带学员到洞庭湖的岛上去砍野生芦苇。芦苇砍下来，纸厂用船运到纸厂。砍芦苇一砍就是几个月，吃喝拉撒全在岛上，不上岸的。

岛上蚊子多、老鼠多、蛇多，这个前学员晚上睡觉时被老鼠咬了，跟去的医生治不好，其他干部无所谓。只有铁哥一个人坚持，一定要把他送**医院去治。船一来，铁哥就把他送上了船。

他到**医院做了治疗，好了。他弯下身体，脱下裤子给我们看伤口，大腿那里一大块，差不多整个大腿都是异色。他穿好裤子，说如果没有雷队长，只怕不知道他会怎么死。

铁哥笑：“当时真的比较吓人了，伤口烂了，感染了，溃疡的地方越来越大。那时候不像现在，**人员意外死亡，死亡就死亡啰，根本不算事。”等于铁哥让他捡了条命，他才有今天，才有老婆孩子。

我奇怪大家都无所谓，为什么铁哥坚持要救他？铁哥说：“没有必要嘛，一个活人，可以不死，为什么要死呢？送他治病，是所里出钱，又不是我出钱。”

铁哥说得轻松，但我能猜到里面的不轻松。受伤的面积这么大，住院要花很多钱的，可能他们这个队这几个月砍芦苇都白砍了，钱都花到医院去了嘛，应该会影响干部的奖金吧？

果然，铁哥说奖金就是其他干部反对送医院的原因。那时候都没钱，国家对**这一块投入不足，**所的很多开支，包括干部的部分工资在内，要靠**所自己创收才有。**所赚不到钱，干部的工资不能足额发满，而且拖欠工资是常有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下，外劳是**所赚钱的一条渠道，只要有机会，**所都会同意外劳，干部也都愿意。在所内外劳，和像看芦苇这样的外劳比，外面的外劳有钱赚，所内的外劳只拿那点工资。

但外劳是看赚多少钱来分账的。赚到了钱，所里拿大头，队上的干部拿小头。赚的钱包括一切开支，也包括这个前学员这样去住院的开支。除掉这些开支，最后剩的钱才是赚的。

铁哥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要救人，害苦了跟他一个队的干部。铁哥那时是管教股长，是那个队的负责人，他坚持，别人也没办法。

不过铁哥还是想了办法给大家一个交代，什么办法？两个办法，一个是多砍芦苇。铁哥疯了一样，把学员不做人使唤，从早干到晚。一个队守一个岛，干完这个岛就可以回去了。铁哥催得急，提早砍完了这个岛，跟纸厂沟通好，纸厂派船，让他们换个岛再干。当然第二个岛没全部砍完，砍不完嘛。第二个方法是他给负责做饭的学员增加了新的差事，捕鱼。负责做饭的学员本来是砍芦苇的学员当中活最轻松的，结果他们被铁哥差不多弄死。几十号人的伙食啊，还要捕鱼，吃不完的鱼要煎炒烹炸备用。这些鱼帮了大忙，砍芦苇是体力活，学员体力的恢复全靠这些鱼了。

最后结账，虽然由于前学员住院的影响，铁哥的队分的钱少一点，但铁哥给他们每人带回来很多鱼，也算弥补了他们的收入，跟其他人的收入比差不多。

吃完中饭我们就走，这个人带了两条烟给铁哥，千恩万谢，告诉铁哥如果到株洲来，一定要跟他联系。他来烈苦烈这一次，下次不会再来了。

我听他说到株洲，才猜到铁哥叫我来，可能因为他是我老乡。不过他不是株洲市的，是株洲县的，株洲县我也不熟。我还猜铁哥要飘落守门卫，而不叫飘落来，可能因为那时候飘落就在铁哥的队里吧？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也不好问。

前学员没想到铁哥会带我来，他只带了两条烟，这烟他全部要给铁哥，我来了不给我又不好，他就在村民那里拿了两包烟，硬塞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