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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爹婆婆找邝教导员，一开口语气就不好。她说常爹年纪大、有病，有病不治，如果将来出了什么事情，她是没有工作的，对不起，她就住到邝教导员家去，要邝教导员给她养老送终。常爹婆婆莫名其妙地这一吵，把邝教导员气得死，常爹婆婆走了，邝教导员还没搞清楚状况。问边志迈，常爹婆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他家去住？来由是什么？
边志迈清楚，这还要说？肯定是常爹搞的鬼。常爹真的需要去看病了，一直拖着，他不去看病，如何对老婆交代呢？最好的托词就是大队离不开，大队需要他坐镇。大队是谁？大队一把手嘛。所以常爹的病不能去看，是邝教导员卡着了，这个意思。
邝教导员认为边志迈说得在理，边志迈这么一说，事情确实就清楚了。邝教导员埋怨常爹：“我不同意？多少次了，我喊老同志去看病，主动喊他去，老同志以各种理由拒绝我。现在好，怪到我身上来了，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向你保证，常爹如果上午请病假，我上午不批，不是人！”
常爹婆婆闹完就走了，边志迈左右望望，办公室房子里只有他和邝教导员，外面的树下坐着发呆的若欢，边志迈不清楚邝教导员这个保证中的“你”，具体指的是谁？
大家都晓得常爹舍不得放下食堂工作，大队每个月要杀两次猪，如果常爹去住院，猪的下水内脏，就会被欧阳爹搞走。欧阳爹想搞点下水，不是一天两天了，有常爹罩着，欧阳爹无从下手。
边志迈自告奋勇，由他代表邝教导员去找常爹谈谈，邝教导员同意。特别嘱咐边志迈：不管怎么样，要常爹立刻去住院，他去住院是政治任务！必须去。
边志迈就去了食堂。
两个人坐在食堂办公室谈话，欧阳爹站在一边想听，边志迈请他出去，说是代表邝教导员、带着政治任务来的，欧阳爹只好出去了。但欧阳爹转身找了个跟他关系近的食堂学员，努努嘴，学员会意，站在门外偷听。
常爹是个气场及其强大的人，在二大队，他也只服邝教导员，于大队长见到他，都要客气三分。至于大队股长、中队长，常爹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包括刘光明。
这个“不放在眼里”，不是言语上，表现在猪下水。大队买东西不方便嘛，猪下水买不到，谁没有个嘴馋的时候？邝教导员不需要打招呼，每次一有下水，常爹都会装好了，送给他。于大队长就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于大队长如果连着两次没有，会装作看看食堂工作的样子，试探地问一声。得到的常爹的答复，就是“给教导员了”。一付猪下水，很多的嘛，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什么“给教导员了”？教导员不可能拿走完整一付下水嘛。但话说到这里了，就不能再谈下去，再谈下去，就会伤人了。于大队长懂味，不接着问了，常爹也懂味，下一付猪下水，事先会问好于大队长要什么，“大肠？好的，我想办法留给你”，下次猪大肠就会送到于大队长手上。股长中队长，跟食堂的下水是绝缘的，除非常爹有什么事找谁帮忙。他要你帮忙之前，一付下水会送给你，这下水就不是你点名要的那种，是他想送什么送什么。下水送了后，过几天常爹才会找你，什么事什么事，要麻烦你，这样。
这些情况边志迈不清楚？清清楚楚。所以边志迈不好开口，他首先考虑的，是千万不要得罪了常爹。讲了半天，他还是在外面绕圈，正事一个字没说，常爹就生气了：
“你如果冒事咧边股长，你就回去，食堂还有一堆事，我不陪你了。”说着站起来，边志迈赶紧拉住常爹重新落座，赔笑脸半天，才切入主题：去住院。
“你回去，我有事要做！”常爹都不问，直接赶人。边志迈掏出烟，请常爹抽烟，告诉常爹，这是邝教导员交给他的政治任务，如果常爹不去住院，他很为难。常爹说：
“你为难是你的事，关我屁事！让开。”
边志迈不肯让，不管常爹说什么难听的话，他反正是赔笑脸堵住门。常爹问他：“你堵得住我？”
常爹个矮，但一身蛮力，年轻时冒事做，乱练，练了一身拳脚，一拳打烂砖头，一头撞破木门，几个人随便不敢近他身，这边志迈是晓得的。
常爹婆婆没有工作，育有一儿一女，一家三张不能生钱的嘴靠着他吃饭，所以常爹一直以来什么都干：捕鱼、打鸟、种菜，他还在家里喂了几头猪。虽然常爹年纪大，他的劲跟他的年纪一样大。食堂学员怕常爹，像怕关公一样，都不敢惹常爹生气的。常爹生气，大巴掌一甩，倒地上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边志迈挡着门，一手握着常爹的手，一手抓着门框，这才硬是挡住了常爹。
常爹松开手坐回椅子上，边志迈的手都缩成一团了，边志迈再说好话。说邝教导员惦记老同志的身体，你老就去住个院，什么病查一查，有病治，没病回，有什么关系呢？硬不去，你老叫邝教导员怎么做人？
常爹吐一口痰：“不为难你，我去。”边志迈连忙作揖道谢。不过常爹说，有个事你要跟邝教导员说一下，本来杀猪还要等十天，我走了，他们搞不好这件事。这样，一个礼拜后我去住院前，提早三天杀猪，杀完猪我就走。
边志迈急摇头：“不不不，提早十天，提早十天杀，今天就杀。”
“那不行，上次的肉还冒吃完，还在冰箱里冻着。”
“那怎么不行？这次杀完都不动，都放冰箱就是了。”
“放冰箱久了肉不好吃。”
“这是流子吃的，好不好吃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事情比你老去住院更大。杀杀杀，就杀！”
“你做主？”常爹瞪着边志迈。边志迈想想：“我跟邝教导员汇报，马上就汇报，我想邝教导员会同意的。你老要住院，还担心走后的工作做不好，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你老等着，我去去就来。”
边志迈到大队把事情跟邝教导员说，说他好说歹说，你看，手都被抓青了——他伸出手给邝教导员看，真是青了，肉都缩着——常爹终于同意去住院了。
邝教导员很高兴，他本来以为边志迈办不成这事，还是要自己出马，没想到边志迈居然说服了常爹，不错，好同志。趁着邝教导员高兴，边志迈再提杀猪的事情，邝教导员想一想，顾不得了，大手一挥，杀杀杀，杀！
第二天早上四点钟杀猪，两头，杀完猪还不到六点钟，常爹把下水带回去，留了邝教导员一份，于大队长一份，其余的自己拿回家了。然后上午就去**医院了。
常爹走后几天，有天我带吴寒冬去医务室，在外面碰到欧阳爹。欧阳爹问我，中午在哪里吃饭？我告诉他我没吃谭平的食堂了，我是自己做饭吃。欧阳爹说：“不错啊，会自己搞饭。今天中午吃什么菜呢？”我奇怪他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照实回答，老干妈，加昨天的剩菜。
没想到欧阳爹说：“吃这样的东西啊？中午到食堂来吃，啊。”
“哪个食堂？”我不能确定，如果去谭平那里吃，不用欧阳爹专门交代，我自己去就成，难道是大队食堂？
“我这里，我给你留肉吃。”欧阳爹笑眯眯地，我连声答应。
中午收工，我去食堂，欧阳爹已经在等我了。食堂狭小的办公室，放了一张值班床，书桌，旁边摆了一张小四方桌。桌子上摆着两个饭碗、三个菜碗两双筷子。
菜一个**蛋，一碗鸡蛋，整蛋煎的，没有碎炒，一个蛋一层，叠起来，叠到碗这么高，可能有六七八个蛋。一个是青菜；一个是一碗肉。
欧阳爹问我吃不吃得辣椒？这碗肉，蒸的，面上一层辣椒粉。我挟块肉，我的天哪！一层肉一层辣椒粉，辣椒不是只有面上这一层，**的好吃！我告诉欧阳爹，我无辣不欢。欧阳爹大声笑，他也是餐餐要辣椒。我很久没有好好吃过肉了，偶尔自己炒点肉，一点都不好吃，我只吃完陪炒的辣椒，辣椒上面有肉味，肉我都丢掉了。欧阳爹这碗肉，辣椒宛若王母娘**蟠桃宴，肉就像唐僧肉，这个好吃啊，太好吃了！
我飞快就吃完三碗饭，两个蛋，肉还有很多，蛋也还有几个。我已经吃跑了，欧阳爹不肯。要我把肉吃完，又往我碗里挟蛋。我和他不再吃饭，只吃菜，把这松软的五花肉一扫而尽，把那碗蛋也全部吃完。
欧阳爹要我晚上再来，我怕麻烦他，嘴里答应，晚上没有去了。第二天见了我，他不高兴，板着脸训我，说我说话不算数：
“你以为我跟你客气？昨天晚上菜都做好了，等你半天不来！”
我向老同志道歉，说我不好意思，吃了中餐，再吃晚餐，过分了。
“有什么好过分的？又不是我私人出钱买的，都是流子的肉。中午来啊。”
中午我又去了，菜式跟昨天不同，今天是腌菜扣肉、蛋、青菜。通过跟欧阳爹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干部都回家吃饭或者在谭平那里吃饭，但食堂干部例外，他们是在食堂吃。所有的菜，当然都是学员份内的。
欧阳爹带我看食堂的食材，肉类都在冰箱里，食堂有两个大的冰柜，无数的肉放在里面。欧阳爹告诉我，我吃的这两次肉很新鲜，是常爹走之前杀的猪。食堂靠墙有几个大坛子，那是菜园组种的菜做的腌菜，冬天拿出来吃的。此外灶台上，还挂着一条条的熏肉。我踮起脚去闻熏肉的香味，看见这些肉的边上被切割了，我猜测中队那些吃炉火的学员晚上搞东西吃时，大概就有这里被切走的一部分肉。
常爹要动手术，最少要在医院待个把月，欧阳爹一个人弄食堂肯定不行，欧阳爹问我，愿不愿意来食堂和他一起做？虽然舍不得分队，但我当然愿意来，如果来了食堂，我就不要自己做饭了，做饭对一个男人来说，确实是为难的事情啊。
有一天在食堂吃完，我们在聊天，邝教导员来了，食堂一直是欧阳爹一个人顶着，邝教导员来问问顶不顶得住。欧阳爹顺势就说，还是调一个人来，他一个人搞吃亏。邝教导员说晓得他吃亏，但调谁呢？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欧阳爹说能不能调肖斌呢？
邝教导员瞪我：“你冒病摆？”转过头对欧阳爹说：“他啊？你想都别想！”
不久食堂另外调了干部顶替，欧阳爹可能不方便，没叫我去吃饭了，正好我也不想去了，因为吃了那么多肉，觉得亏欠欧阳爹很多，越来越不好意思，不去正好。
有一天又碰到欧阳爹，他一个人带着两个食堂的学员要出去。他问我有没有事？本来我有事，但我说没什么事。他说那就帮个忙，跟他带人到外面去，带人出去要两个干部，食堂那个人走不开。外面食堂的排水沟堵死了，要清理一下。我愉快地跟他去。
我们带人出了大队院子，到了路口左转，在去所部的路上走一节，这一节都是挨着大队围墙的。到了一根电线杆那里，欧阳爹说到了，他指着围墙边说：“看，都堵死了，怪不得水出不来。”
这条路也走得多，我都不知道这里有食堂的排水口。围墙边是马路的排水沟，一看这里，马路的排水沟被堵住了，看不到围墙里面有什么沟出来。欧阳爹从学员手里拿过锄头扒呀扒，围墙根部出现了一个口子。原来这个口子在上方，马路排水沟在下方，口子的水流到排水沟里来，把排水沟都堵得跟马路一样平了。口子里的水没有地方去，就把口子都堵了。从大队院子里面通的话，只能把口子捅开，一两天就会又堵死，所以要出来把下面清理干净，让食堂的水有处去。
欧阳爹扒开的不是泥巴，是油泥，黑色的，一股食堂垃圾的气味。他指导两个学员，不要管口子那里，挖外面的排水沟，挖出的黑泥装进我们带来的斗车里。
这排水沟有多深？一米深，一米深的沟都被口子那里流出的垃圾堵满了。装了一车垃圾后，欧阳爹告诉我，带一个学员，把垃圾倒到哑河边去，不要倒在人们常走的这边，倒远一点。我就带着这个学员，把这一车摇摇晃晃的黑泥，倒到了大队办公室往东的最里面，那里干部一般是不会去的。倒完再回来装。
再回来时欧阳爹很高兴，他把桶子高高举起，要我猜，桶子里面有什么——这个桶子从带出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发挥作用，我不知道欧阳爹带桶子出来是干什么，只听见桶子里面“腾腾”地响，站在沟下面干活的学员笑着看我，跟我回来的学员问：“抓哒啊？”
欧阳爹把桶子放下，哦豁！里面是泥鳅，一堆泥鳅，我们才去一下子，怎么一下子抓这么多？
“这是一窝，全部打捞上来，继续搞，中午做不赢了，晚上我请你吃泥鳅！”
倒了三车黑泥，到第四车，排水沟才清理干净，清理干净了排水沟，食堂排水的原理就一目了然了。马路排水沟以前是做用的，沟里有水流动，食堂排出来的垃圾水，流到排水沟里，顺水流走。但这条排水沟早不做用了，是死的，食堂垃圾水流到沟里，没有地方去，就在这里堆积，把这一段沟填平了。靠围墙那边，堆积的黑泥比这边的路面还高，完全堵死了排水口。
挖到这时候，桶子里的泥鳅已经有半桶了，清理工作差不多了，欧阳爹叫我晚上来食堂吃，我不肯，他就叫我把桶子提回去，我也不要。我们准备走，欧阳爹忽然说等等，他跳下沟，蹲在地上伸出两只手摸呀摸，又叫学员，快把锄头给他。他拿着锄头挖，挖出的泥巴是黄色的了，挖了一阵，他再去摸，手往外扯，手上抓个东西，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旁边的学员喊：“黄鳝，黄鳝！”欧阳爹应声扯出来，我的天哪，这哪里是黄鳝，简直就是蛇，差不多有成年人胳膊这么长，有两个大拇指那么粗。欧阳爹把黄鳝丢桶里，桶里装不下，黄鳝随便爬一下就出来了，学员赶紧把它压回去。
我们在欣赏黄鳝，欧阳爹还在下面搞，又拿锄头挖了几下，站起身，手上又一条，比桶里的这条略小。欧阳爹说：“一公一母，一窝打尽！”
他喜欢用“一窝打尽”，我不喜欢。凡事要留有余地，天地生万物，人吃万物没问题，总不要绝人家的种。欧阳爹笑我是读书人：“跟你开玩笑呢！哪里会一窝打尽，里面还有，没有打尽咧。”
我没有要泥鳅，也没有要黄鳝，都给了欧阳爹，他直说我客气，其实我不是客气。泥鳅我不会弄，这么大的黄鳝我也不行，小一点的还好，这太大了，我吃都不敢吃，何况要我亲自宰了它们，这对我是很恐怖的事情。欧阳爹叫我晚上去食堂吃，我也一再谢绝不要。欧阳爹说既然如此，他就不在食堂搞，带回家去吃，我连连说好。
这块地方臭气熏天，好多天后，才气味散尽，从此食堂的排水畅通无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