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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苦烈以前有子弟学校，**所脱离社会职能后，学校部门撤销了，学校老师都是干部编，他们进入科室大队。易老师住在五大队，二五大队合并后，易老师就到了二大队门卫。
这天门外呼啦啦来了一拨人，其中一两个我认识，一个是谭平的老公，他是烈苦烈职工；一个是谭平老公的什么人，也是烈苦烈职工。他们呼啦啦到门外，要进来，我不让，他们准备强闯，我跟他们沟通，何必强闯呢？这是为难我。不如我让人去叫大队领导，大队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同意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易老师今天不上班，但是刚刚他在这些人之前进院子了，现在他站在内门里面，和这些人隔着两张铁门争吵。
我叫大队值班学员快进去找一下大队领导。
这时候邝教导员和于大队长都不在二大队了，新来的大队长出来，到门外和他们谈话。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缘起。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烈苦烈去县城有两条路，一个是二大队这边，经金鸭婆那里的大路出去。还有一个是走堤上。湘江大堤围着烈苦烈，过了哑河就是对面的农村，再往前，出了广阔的农村，走堤上这条路会与大路合一。
易老师住在五大队，五大队旁边就是大堤，所以五大队的人出烈苦烈，一般他们都是走堤上出去，走二大队这边就远了。
易老师总是骑个旧单车，到哪里都是骑单车，到县城也一样。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天快黑了，堤上的路走的运沙子的车多，又是泥巴路，路被压得沟壑纵横。路既不好，就要找平路走，走到这个地方，易老师走的是左边，也就是逆向。
大堤上跟大路比，车、人都少很多，走左走右，没有什么说法的。可这时候对面来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是正常走右边，易老师倒是想过到自己的右边去，可这个地方根本过不去，被压烂的沟太深了，除非易老师停下来，把单车架起抬过去。易老师没有停，摩托车过来了。摩托车以为易老师会让，可能走的这边路太窄了，看看就要撞到，这时候单车和摩托车才互让。这一让，摩托车掉堤外的斜坡上去了。
车没坏，人也没多大事，易老师穿着警服，扔下单车，跟掉下去这人一起把摩托车拉上来。没有掉多远，就在下坡下一点点。
易老师开支烟给这人，问他伤哪了？这人看易老师穿着警服，知道是烈苦烈的。烈苦烈的干部就是易老师这个样子，虽然穿着警服，但警服脏兮兮的，下面的裤脚还卷起来，怕飞起的泥巴沾到裤子上。人呢？一张黑脸，一看就是那种常年在户外劳作的人。抽的烟也很普通，尤其易老师，抽的烟跟农村老农们抽一个牌子，很便宜的那种。
不管易老师的形象再怎么不好，但易老师是警察，骑摩托的叫孙头，易老师跟他聊，孙头就是烈苦烈对河不远向阳村的。易老师急着回去，家里鸡不知道收进笼子里没有，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易老师老婆没有工作，在家操持家务。两个孩子，女儿进烈苦烈当工人了，儿子二十好几还没工作。
孙头对易老师很客气，他越客气，易老师也就客气，问前问后，确认没受什么伤，本来这样结束很好了，可易老师客气，告诉了这个人他的住处、姓名等等。并且说家里有红花油，如果回去后再发现哪里疼，易老师叫他上自己家来，他给红花油给他。
没想到第二天孙头来了，问题不是他一个人来了，来了三四个人，其中就有谭平的老公。原来孙头是谭平老公的亲戚，谭平老公正好当天到他家有事，知道了他摔跤的事，很为他打抱不平，一定要他找易老师讨个说法。
什么说法？就是要钱。于是谭平老公带着孙头来了。
易老师认识谭平老公，知道这不是个善茬，好茶好烟招待着，还为每人煮了个熟鸡蛋。易老师把一整瓶红花油给孙头，红花油好东西啊，擦几天就没事了，孙头非常感谢。
谭平老公等亲戚收下红花油，问易老师这个事怎么处理？
“还怎么处理？擦几天就好了呀。”
谭平老公首先表明，这个事的全部责任都是易老师的，因为易老师逆向行驶。第二，人受伤了，有没有后遗症将来？这不好说。要不，易老师就一直负责，将来孙头出了什么毛病，住院了，通知易老师，易老师就去付钱。要不，就一次性解决，一次性拿多少钱，以后有后遗症也不再找易老师。还有第三，孙头虽然年纪跟易老师差不多，但在农村，还是主劳力，现在天天不能干活，这个误工损失，也要谈谈如何弥补。
易老师一听头就大了，熟鸡蛋白煮了，红花油也白给了。易老师气愤地和孙头理论，昨天他就说了，带孙头去所里的医院嘛，是孙头不愿意，说没事，不要进医院。昨天不去医院，今天就谈后遗症，这不是讹人吗？
孙头唯唯诺诺，对易老师的指责一直点着头，易老师看见他是老实人，他自己也是老实人，老实人被老实人欺负了，易老师很委屈。没有人制止的话，易老师对孙头的指责可能会无休无止，一直说下去。
哪知道这时候有个人——不是谭平老公，是易老师不认识的年轻农民，忽然推一把，把易老师推到地上了。
易老师家里情况困难，任何时候，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他都是穿着警服，警服是发的，不要钱嘛。现在穿着警服的易老师被农民推到，易老师脱口而出一句话，这句话后来被谭平老公他们四处散播。
易老师在地上惊讶地说：“我穿着制服呢！”
这句话的后半截意思就是，我穿着警服，你也敢动手？
谭平老公开出了价钱，一次性，五千块。
五千块是什么含义？易老师半年的工资，易老师当然不会答应。易老师不答应，这帮人隔几天就来易老师家一趟，故意地或不小心地，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把易老师家的东西打翻打烂。易老师家是养了鸡的，鸡也被他们拿走几只。孙头只来过那么一次，以后孙头都没再来了。易老师儿子想跟他们拼，被易老师和易老师老婆控制住了。
这次他们闹完了易老师家，拖着易老师，不给钱就哪里都不让去。易老师趁他们不备，骑着单车跑出来。单车哪有摩托车快呀，还没到二大队，易老师就被他们追上了。在我去猪舍的那条路上，他们用摩托车压迫单车，几次把易老师挤到路边摔倒。易老师不管不顾，跑到二大队，还把单车推进来了。这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二大队干部吃饭，是在谭平的店里。谭平老公是烈苦烈工人，我几乎没看见过他上班，他永远是在自己店里。这店不是正儿八经的房子，是铁皮搭在路边的。我跟他很少说话，从他和其他人说话的语气看，这是个厉害的主。
在烈苦烈我没弄明白，为什么一个省级**所，有这么多的当地人在里面工作？烈苦烈驻地是在这里，但跟这里没什么关系啊？后来别人告诉我，以前有这么个政策，烈苦烈要招工人，从子弟中招，但是签字同意这一栏，要有当地劳动人事部门的章。没有这个章，招工的事情就办不好。当地凭借这个政策，给烈苦烈开条件，他们要推多少人进烈苦烈，如果烈苦烈不愿意，他们就不盖这个章。最开头当地推荐的人数还不多，到后来，每次烈苦烈招工，当地要占到一半才行。
这些当地进来的人，远一点的还好，近的，像谭平老公他们这样，本来就住在烈苦烈对河的，这些人就惹不起了。发生矛盾，他们随便就找一帮人来，这样谁敢跟他们发生矛盾呀？
新来的大队领导晓得这些，一个劲地向他们示好，晚上请他们喝一杯，让谭平老公快去通知谭平做饭做菜，有什么事饭桌上谈。谭平老公离开了。
易老师也有意思，他躲在大院里了，见大队领导跟这些人谈话的样子，没有一点袒护他，倒是对这些人客客气气、称兄道弟。易老师在里面就一直叫嚷，称这些人是流氓，居然敢对警察下手。大队领导很烦他，因为易老师老叫，谭平老公虽然离开了，这些人还可能来硬的，准备闯进来了。
白天两张铁门是不上锁的，总有干部进进出出。几个进出的干部有些站在外面，有些站在门洞里，瞧着热闹。不上锁的门，他们如果要冲进来不难，易老师老在里面这么叫嚷，让我也不高兴。毕竟我在当班，如果他们冲进来，就是冲击政法机关，我没有拦住，将来麻烦。
我站在门洞里劝易老师算了，不要叫了，躲在里面叫叫叫，不能显示出英雄气概嘛，何必呢？弄得这么多人看。
易老师说他不怕被看，他怕什么？为党辛苦辛苦，工作了一辈子，被流氓欺负，还这么嚣张，应该抓起来啊。他们完全够格**了，为什么不抓起来**，还要请他们吃饭？
易老师快退休了，为家辛劳一生的他，头发白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稀稀疏疏的胡子，都有白的了。他原本是老师，是读书教课的人，这几十年，他却是除开上班，就是为家里养鸡养猪，种菜种田。他的警服不离身，任何一套警服，上面都是操劳的味道。
我跟易老师小声说，只要大队能够谈好，他不要出钱，就行了。他家里是无法防备的，他们随时可以闯入民宅。门卫这里也是无法防备的。现在他是在两张铁门内、大队院子里面，还有我们这些中间人挡着，他们进不来。如果是他上班，他跟外面只隔一张门，而门又是半开的，他们随时能够进来。而且，他们只要进到门洞里，不要进到院子里，还可以解释为没有冲击政法机关。门卫值班室狭小，几乎难以转身，他们在这里饱揍他一顿，他有什么办法？不如忍气吞声吧。
易老师真生气了，不听劝，劝他的同事都不劝了，因为觉得易老师蛮横不讲理了。不管什么事情，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化小化了呗，争什么？易老师嗓音嘶哑了，太激动，口水流出来，沾到他的八字须上了，还在生气。
我开支烟给他，易老师吵不出声了，终于听劝，离开铁门位置，到旁边蹲着抽烟去了。
易老师不嚷了，外面的人还在嚷，有个人开始嚷我了，他说我今天截住他们不让进，他知道我，我就住在二大队，将来会去找我的。
我跟他说，今天是我截住你们的，没错。没办法呀，这是我的工作。把你们换成别的任何人，哪怕是你们县里的领导，你们县里公安局的人，我都会截住。除非有领导同意你们进去，否则我都截。你们跟烈苦烈打交道多，熟则无睹嘛，但烈苦烈毕竟是政法机关，政法机关这个性质摆在这儿，你们今天的行为，换做门卫这里不是我当班，任何人都不会让你们进去。
邢医生也是当地人，他出来了，和大队领导一起，拉着这些人，要他们离开。邢医生说他们的好话，说易老师的坏话，把易老师贬得一文不值，这些人这才被他拖拖拉拉，到谭平店里喝酒去了。
等他们走了一阵，我开了里面的门进去叫易老师，易老师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堆烟头。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我告诉他外面的人走了，回家吧。易老师才抬着他的单车出来，到了外面，他一脸死色骑上车，摇摇晃晃往五大队那边去了。
我在门口喊：“如果骑不得，推着走啊，不要摔了易老师。”
这个事最后没有给钱，要易老师拿钱出来，不可能的，硬要，你可以先把他的命拿走。
过了一年易老师要退休了，有天韩老板下队，易老师当班，他拦住韩老板，谈他的主任科员问题。韩老板根本不跟他谈，直接往里走，易老师追到内门，被跟随韩老板来的科室领导拖走。大队领导震怒，因为他们看到了韩老板满脸的不高兴。大队让易老师不要上班了，进了一个人到门卫顶替易老师的岗位。易老师那天照常来上班，发现轮到他的班已经有人在上了，他只好收拾一下放在门卫的东西，再没有来门卫上班，直到几个月后退休。
没有领导岗位的民警，像我们，到顶就是主任科员，相当于正科级。什么时候给正科级，什么时候给副科级，各个所的规定不同。烈苦烈是管得很死的。不是没有指标，是有指标，但是领导不给。不给第一是不明示，糊涂账，基层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拿到级别。第二是有政策了，领导不拿出来，情愿政策作废，免得给普通民警得到好处。第三是有领导要给的人快退休了，领导拿出几个指标，比方两个指标吧，然后挑五个人来竞选。最后得到指标的，一定是领导要给的那两个人。看上去公平公正，实际上在最后结果出来之前，熟悉内幕的人就知道结果。
易老师退休时有没有拿到主任科员？我不记得了。他到韩老板上班的地方去了几次找韩老板，他一来马上就有人通知了，韩老板立刻消失。他也到韩老板家去找了几次，同样，易老师一出现即刻就有人通知。韩老板要不不在家，要不在家不开门。在烈苦烈这么小的一个地方，他想找到韩老板，真有如大海捞针。韩老板如果是条大鱼，那么韩老板周围，有无数附着在韩老板身体上的虫。没有人可以正常地接近韩老板。
我跟易老师的儿子认识。易老师退休后过了两三年，终于得偿所愿，带着儿子老婆离开了烈苦烈，到另外一个省当老师去了。易老师干别的工作都没兴趣，他就喜欢当老师，喜欢吃粉笔灰。到那边后，他督促儿子学习，拿文凭、拿证，然后他儿子也当了老师。
他儿子回来，我跑到过几次，我问他易老师的情况，他儿子说人还是要干自己爱干的事，他父亲重新走上讲台，好像焕发了青春，白头发又变黑了。
易老师的老师形象我不能想象，因为易老师一直都是穿制服，这个形象在我脑袋里根深蒂固了。完全不应该问，但我还是问了，问易老师现在有时候还穿不穿制服？他儿子张着嘴半天，告诉我，不穿制服了。
易老师带了制服过那边，那还是军装色的警服，没有警衔警徽等标志，他收纳在箱子里，不知道他偶尔是不是会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