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我在大队门卫工作了三四年，门卫四个民警轮班，这个岗位也是很有自己的特色的。
第一是工作时间，第二是人。
工作时间所里规定每天三班，每班八小时，铁哥还在这里，铁哥不愿意，改成每天一班，每班24小时。改成这样维持了很长时间，铁哥又要改，再要延长，其他人不愿意了，铁哥也没办法。铁哥为了方便，把我的班和他的班弄在了一起，挨着，这样铁哥碰到有事，直接跟我说，值班的这个人就延长一天，由24小时变成48小时。最多的时候，我们搞了3天，72小时。
门卫有个特点，就是上班时间无所谓，反正是熬，熬到下班。所以到了该交班的时候，接班的人来早来晚就很关键。来早一点，这个辛苦了的人可以早一点回去，来晚一点，等得心焦。
接我的班来得晚的，主要是荣别。荣别年级比我大，还没结婚，本来是三大队的干部，到二大队来了。他在二大队门卫工作，但住还是住在三大队，不愿意住过来。三大队和二大队相距一点五公里，他没有摩托车，只有单车。
早上八点钟接班，他八点钟左右才醒来，也急，穿好警服，洗漱来不及，跨上单车就跑，八点过十分到。到门卫后再烧水洗把脸，拿茶杯装点水，到大门外吞吐，吐地上，算把牙刷了。
八点钟醒来这在荣别是好的，不好的，是八点钟他还没醒来，完全忘记了今天值班的事。我在门卫坐等不见人，右等人不见，这时候都有手机了，打电话关机。八点十五，八点半，八点四十，越等越烦躁。
荣别来得晚，因为他通宵玩游戏。
烈苦烈个人有电脑的，荣别算早的，三大队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有电脑，他玩电脑时，周围站很多人看。他是打网络游戏，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他的电脑经常好几天都不关机。他饿了，吃方便面。他一个人在烈苦烈，哥哥嫂子到南方打工，侄儿没人管，送到这边来读书了。侄儿也跟着他泡方便面。他家里一进去，到处都有泡过没扔的方便面盒。他睡觉，侄儿抢着时间玩电脑。旁边的人也抢。但荣别一醒来，电脑就是他的。
每次来晚了，荣别都道歉，说才睡一下，闹钟没听见。有次我休息，荣别也休息，我无处可去，到三大队找他，这是我第一次去三大队找他，也是最后一次。我看到荣别的生活状态，我的屋子里已经狼狈不堪，荣别的屋子里就像垃圾场，垃圾都在家里，随处扔着，他没有时间扔垃圾，他的时间全在电脑游戏上。
收稻谷的时候，早稻晚稻，就要进院了。因为每个大队都有篮球场，篮球场水泥地，好晒谷。稻田承包给了工人，工人又包给了别人，所以进院来晒稻谷的，不是烈苦烈的职工。卡车把稻谷送进来，学员翻晒，稻谷主人就走了。稻谷晒满整个篮球场。晚上主人会来，跟学员一起，用塑料布把谷盖上。
翻晒稻谷很麻烦的，稻谷有芒，翻的时候芒弥漫空中，沾在裸露的身体上，会痒，抓痒皮肤会起红坨。我们在门卫这边，离得近，看不到芒，但能感觉到芒，脸上、手臂上、脖子处，都能感觉到芒沾上去了。
晒谷具体到中队，由中队指定分队做，这也是外劳的一部分，不过这个“外劳”很特殊，不准确，学员没有到大队院子外面去，应该叫“内劳”，湘江涨水烈苦烈就要抗洪，抗洪怕内涝，所以叫内劳很不好，从来没有这样的叫法。
分队晒谷有外劳收入，这一份收入是象征性的，非常之少，中队不愿意接晒谷的任务，分队也不愿意。但大队没办法，不让别人晒谷不行，这些谷都是烈苦烈的大地上出来的嘛。
这样一来，晒谷的人尽不尽力就关键，关键处有二。一是大太阳，隔两三个小时要翻一下谷，让下面的湿谷翻上来晒到，这样谷才干，干的谷不会变质，卖的价钱好一些。第二是下雨及时收谷，如果下雨谷没有收，谷就完了，只能当猪饲料卖，主人得亏大发。
谷铺在篮球场上，晒的时候是一道道的，像波浪铺开去，翻谷很要时间。收的时候，把一道道的谷聚拢，堆成小山，塑料布压在底下，囫囵包住，这样雨水进不去。
大队中队分队都没有钱赚，晒谷就需要主人客气点，多端几支烟给干部，学员也要给，多开几口槟榔，多说几句好话。
这次一个主人，我知道她是烈苦烈民警的老婆，在县里有工作，她的工作没什么事干，可以连续很多天不上班的那种。她想赚钱承包了农田，谷子收上来，放进二大队来晒。
民警的老婆不像外面人那么守规矩，她老公在这里嘛，她就不想客气。拿着一包烟来开，从来不给整包烟给干部，开完的烟还剩几支，她把烟盒给干部，当做给了一包。学员这边她开一支烟就不开了，槟榔也只给一口。干部和学员都不喜欢她，她的谷白天都没人翻。
我在门卫连续上班，她进来我看到她，看到她不大方的样子。我站在内门这里，她假装没看见，端烟给别人时，没有给我。下午风云突变，要下雨的样子了，我猜她会急忙赶过来，督促收谷。真等到雨落下来再收，来不及的，可是没有看到她来。
这次晒谷的任务是卢少爷的，我没看见卢少爷的人来，我望着天，确实担心了。风吹过操场，芒被刮起来，低空中看得见一片一片的芒，被吹跑。
我站在内门，又走到外门，心想这个女的难道是傻吗？难道她以为干部把她收谷是应该做的事吗？到这样的天气，哪个主人敢不赶紧跑过来？
她没有来。进出门卫的大队同事看见操场上的谷，摇摇头，说这谷会被毁了，得立刻收，晚一点都不行。
门卫这里，附近是有个大队学员转悠的，他是大队值班学员，我也不清楚他在这里转悠的职责是什么？是为了让门卫附近的干部跟里面的干部沟通吗？他不是门卫干部的学员，在门卫附近的干部，比方走到这里的，有什么事要通知里面，就在这里喊一声：“值班的”，这个学员就会出现，不管他是不是在视野范围内，不要多久他都会出现。
看见风云，我内心着急，喊了一声，他出现了。我告诉他，到五中队去交卢队长，要收谷了。他跑进去了。
卢少爷带了收谷的学员出来，卢少爷以为是主人来了，学员去收谷，卢少爷就到门卫来，问我主人在哪里？我开烟给卢少爷，告诉他是我让大队值班的去叫他的，稻谷主人没来。
卢少爷怪**空心：“她的谷她都不急，你急什么？”他作势要把学员叫回去，我说好话，不看主人面，看这谷的面子吧。半年辛辛苦苦的收成，阳光雨露的滋润，浪费多可惜，粮食呢，收吧。
卢少爷是和我开玩笑，人都带出来了，没有再带回去的道理。他告诉我这个女的的老公，其实人很好的，这个女的在粮食系统上班，但基本上不要去上班。她既在烈苦烈承包了农田自己种田，还利用粮食系统的身份，自己贩卖稻谷，什么钱都赚。这样一个人，钱比我们多了去了，却抠得要命。
我安慰卢少爷，人吃五谷，百种千样，别管她，只当是体谅老天爷，稻谷毕竟是拜老天爷所赐，不辜负老天爷吧。
谷收完了，卢少爷带人回去了，收完之前雨下来了，好在及时，基本上没有淋到。等到大雨倾盆，女的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外门，站在门洞里看自己的谷，收得整整齐齐的六七堆，她长舒口气，问我是谁收的，我告诉他是卢少爷。
“幸亏这次是交给卢少爷的，幸亏！”她眼角泪水都出来了，跟我说烈苦烈的人无情无义，明明她老公是这里的民警，大家都是同事，但就因为她老公不是领导，所以她的谷每次别人都不上心。要是被雨淋湿，一半的价钱都卖不出去，会亏死。我怪她既然明知道会这样，怎么不上心早点来？她说她有事，她天天忙得要死，她老公什么都不管——“你认识我老公吧？古田韩。古田韩知道吧？”不等我回答，她又急着说，上午她就到三门杨那边去了，在那边吃的中饭。下午还有事，看见天气不好，打电话给古田韩，古田韩不在办公室，手机也没人接，把她急得！到处找车，找了辆摩托车，急忙忙往烈苦烈赶。
“三门杨知道吧？”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她说三门杨很远，首先从三门杨到县城就远得死，从县城到烈苦烈又远得死。她开头跟摩托车说是到县城，五块钱。她不敢直接说到烈苦烈，怕摩托车不肯跑。到了县城，她先不付钱，再说到烈苦烈，果然，摩托车不肯来，嫌远。她好说歹说，摩托车同意来，但还要十元，一共十五元，她不愿意。
“他们随便开口，就十五元，十五元你知道能买多少谷吗？”
从县城坐摩托车到烈苦烈我坐过多次，十元是不贵的，没要十五就不错了。她说三门杨很远，那么一共十五元，从三门杨到烈苦烈，这个价钱没有欺负人。
她因为这个再次耽误了时间，等到终于谈好价钱，摩托车还在半路，雨已经落下来了。她说那个烂摩托，连个雨棚都没有，雨水直接落到她身上，她脸上雨水和泪水一起流。
“可能那个摩托是自己用的，不是接客的，所以没有雨棚吧？”
她想了想，确定是这么回事。
她很感谢卢少爷，按道理她这时候可以到谭平那里去买包烟盒槟榔，到五中队去找卢少爷，表示一下感谢。但她只要我转告卢少爷她的感激之情，说她多谢卢少爷帮忙，就走了。
卢少爷出来时我把她的感谢语转告，卢少爷嘴角一撇，要我以后不要给他找麻烦了，这种人，就是要让她的谷淋湿几次，才会有所改变。我替自己谢谢他，说以后请他喝酒。
门卫的外面挨着哑河，是大队的一个小花园，宽度就大门这么大。从大路进去一条小路，围着中心绕一圈中心就一株万年青。这里是门卫干部常常散步的地方，它正对着大门，算溜岗了，但只隔条路，离外门不过几米，也不能算。
但有一天好好的花园拆了。
拆掉后这里是块空地，不好看，他们就在空地上填上了一层沙子。我觉得空地就空地，不填沙子好一些，没有沙子，只要隔几个月，草就会长出来。有了沙子，草就难长了。
门卫是最没有存在感的地方，拆掉花园，轮不上门卫说话。门卫已经习惯了到小花园走走，现在没有小花园了，我也会围着沙坑走走。
刘姐那天也在走，她埋怨大队没事干，好好一个花园，为什么拆掉你知道吗？她问我，我不知道。刘姐说是迷信，领导都迷信。以前的花园是把箭，箭头对着大队，不吉利。
“啊？”我在脑袋里搜索，搜不到箭。刘姐走着给我比划。看，绕着万年青的圆形小路，像不像弓？一张弓？经她比划，确实像。从大路进来的小路，短短一节，是弓上的箭，对着大队。邝教导员已经走了，新来的教导员觉得弓箭对着他不好，就拆了。
不是刘姐解释，谁晓得小花园被消灭，会是这样的原因呢？
花园往五大队那边，有个小厕所，分了男女，这个厕所的使用人员，主要是门卫干部。门卫时期我很孤独，没有时间和人聊天，我总是在看闲书。我在益阳汽车南站发现了一个买旧刊的小书店，湖南出版的《书屋》，好几年内的杂志，我全买了，全看了，每本刊物的每篇文章，全看了。
门卫的主要职责就是限制出和进。不准**人员靠近门卫，非经干部带领，他们不能出铁门。限制进，就是非烈苦烈干部职工不能进入。大队探访室，在门卫门洞内。**人员从内门里、大队院里的一张门进探访室；**人员家属，从外门进来，从门洞里的一张门进探访室。
有个**人员妈妈来晚了，接见时间已过，负责接见的干部已经下班了。这位妈妈年级很大，从邵阳来，提着一个蛇皮袋，装了半袋东西。她告诉我带的是儿子的衣服，因为天快凉了，儿子坐牢时是夏天。她还带了食物，自己做的辣椒干鱼、干肉，一罐罐的。
没有人管接见，只能明天见儿子了，这位妈妈问我，能不能给她行个方便？今天晚上就让她在门洞里随便呆一晚。她保证她不会给我添任何麻烦。
我可以叫大队值班学员来，去把她儿子叫过来见一面，但这是大队三番五次说过不允许的事情，接见由专门的干部负责，其他人不能插手，尤其是门卫。这个要求大队领导多次讲过了，我不想违反。如果我把她儿子叫过来，这袋东西也麻烦，不能带进去的。
至于在门洞里面呆一晚，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门洞是门卫重地，隔里面只有一张门。睡一个人这是不允许的。
我很为难，她来得晚了，吃饭时间也过了，门卫吃饭是谭平送过来的，门卫自己付钱。我愿意帮她付钱，可谭平不会再来了。我叫她把东西放在这里，去谭平店里吃饭，如果没有钱，跟店里的女老板说一声，记门卫的账。我告诉她女老板刚刚给我送过饭，她知道这里是我在值班。可这位妈妈对吃饭无所谓，她从蛇皮袋里拿出了两个冷馒头，撕了一包榨菜，就吃起来。她只要今天晚上有住的地方就行，其它她都可以克服。
她有杯子，我倒了一杯热水给她，我想到金鸭婆了，我都完全不记得金鸭婆了。我告诉她，她可以把蛇皮袋放在门洞里，去对河金鸭婆那里住一晚。金鸭婆虽然很要钱，但对穷苦人还是有善心的，不会多收她的钱。这位妈妈解决了睡觉的问题，一个劲地谢谢我。
夜深人静，门洞里亮着灯，飞蛾在门洞里飞来飞去，它们老是往开了几个小时、滚烫的灯泡上撞。一撞上，被烫到，它们跌跌撞撞，撞到墙上，再从墙上失控地掉下来，掉在地上，翅膀都烧坏了。
这时候守在墙角的猫立刻扑过去，一口把飞蛾吞下。
以前大队没有猫，常爹欧阳爹那时候还没猫，常爹欧阳爹退休了，新来的食堂司务长看见老鼠成灾，说这不行，带了猫进来。
无数的老鼠供猫吃，猫很快就肥了，肥到不想动，躺在水泥地上晒太阳。很快后代繁殖了，老鼠迅速减少，猫则迅速增加，大队院子里无处无猫。然后猫开始瘦，没有一只猫是胖的。晚上守在门卫门洞这里的猫有三两只，它们已经瘦得不成猫形。它们抓飞蛾的动作，一看就知道是老手，飞蛾撞到墙上，它们瞧得真真切切；飞蛾几乎刚刚才落地——飞蛾落地是完全失控式的，在灯泡那里被严重烫伤，在墙上被撞得神志不清，所以飞蛾掉下来，是极为迅捷的，可刚落地，挣扎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猫吞到肚子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