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搬到新所去了。我在门卫工作,一早关掉警戒灯。大队打扫卫生的学员拿着扫把站在内门内看着我,我开了内门,告诉他今天要走了,外门外的卫生就不用打扫了。等下人来人往,会弄得很脏,没必要。
他走了。
我最后一次站在内门,看看大队。对于我来说,烈苦烈的主要象征,就是二大队。我一来烈苦烈是在这里,我要离开烈苦烈了,也是从这里离开。
还很早,但是天亮了,青色的天空真的很美。空旷的院子里,食堂学员推着板车过来,板车上放着铁桶装的早餐。各中队的铁门陆续响了,被中队值班学员从里面打开。食堂学员的板车先在我们中队门口停下,卸下两个桶子。我不用看也知道,一个桶里装着腌菜汤,一个桶里装着不好的米煮熟的饭。中队值班学员把两个桶拿进去,他们会先拿自己的盆打饭菜。饭随便,都一样,菜有点讲究。“冬南海、吃三年,一把抛油就腌菜”(**人员语言,冬南海,冬瓜、南瓜和海带;抛油,煮菜不放油,菜快出锅时,菜面上撒一勺油。“抛”,湖南话,指浮在上面的一层东西)。中队值班学员拿着勺,仔细地把上面一层油装进自己碗里。我看见吕美中也在认真地舀油。这层“抛油”被中队几个人舀过,再去看腌菜汤,汤面上只剩下油星。油星是游动的,再舀,没什么意义。不过中队舀过后,分队的班组长继续,会把这些油星舀去。
当油星都没有时,腌菜汤一点都不好看,不会勾起食欲。
吕美中抬头看见我,一笑。他的大脑袋好像对着我横空撞过来,太大了。我只能猜这里面装满了智慧,金融诈骗,是我完全陌生的。
我回吕美忠以笑。
——吕美中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解教的了?我对他的感觉比较复杂。他似乎帮过我,也帮过和我作对的学员。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价值观,我无法改变他。
这时万鹏从医务室那边走过来。他一夜未睡,步伐恍惚。路过五中队铁门时,他的班组长王西跟他打招呼。王西叫万鹏的声音,跟叫我们其他干部的声音是不一样的,王西叫万鹏时,声音里有讨好、有谄媚。可万鹏瞄他一眼,只哼了一声,没有应答。
王西跑出来开烟给万队长,万鹏接过烟。看样子他本来不想抽的,可王西双手捧着点燃的打火机凑上来,万鹏就把烟叼嘴里,点燃了烟。他还是没和王西说话,向我走过来。我看见王西站在万队长身后,望着万队长的背影一脸愁容。我想王西怎么搞的,难道万队长要出什么事?
万鹏走到我身边,我跟他打招呼:“下班了?睡一下没有?”万鹏说了几个字,嘴巴在动,但我没有听到他发出的声音,看他嘴型,好像说的是:“睡个屁!”他着急要回他的房子睡觉,我外面的门还没开,他居然像穿墙一样,从铁栏杆中间穿过去了。
——万鹏在烈苦烈待了大概九个月,晚上不睡觉值班的时间,大概是一半。
中队学员把油打干净了,刘小林、土匪、陈建斌带着三个分队的人出来打早餐。打早餐的顺序是轮着来的,今天是土匪他们先打。我和土匪几乎没有说过话,说过一两句,毫无印象了。土匪很高,比我矮点儿,他瘦削的脸上长着横肉,横出来的肌肉。他有着大刀一样的两道眉毛。他横我一眼,指挥分队学员动作快点。当彭德胜不在的时候,土匪的威信等同于彭德胜,不是“几乎”,就是等于。
土匪发话,学员们加快了动作。有个学员想自己捞两颗油星,动作慢了点,土匪抬起蒲扇般的大手落下去。这一下打得很重,学员扑倒在地,撒了一地的饭和没有油星的汤水。我忍不住抬腿要过去,土匪本来抬起了脚要踩下去的,看到我的动作,他收回了脚。
——我不知道土匪什么时候解教的,曾经很多次,碰到学员理不清的麻烦事的时候,我想要一个土匪这样的大组马。但这一刻,我庆幸我没有这样的大组马。如果有,我一定要“踩死他”(踩死,湖南话,指打压、强迫)。
不知道万鹏怎么又回来了?我回头看看,外门我还是没开,上面挂着锁。万鹏走过我身边,坐到我对面,六中队这边的围墙边,他旁边是小山一样的砖头。
我想起来了,大队的围墙垮了,修围墙的砖放在这里,万鹏在这里守砖。我和他之间是大队篮球场,万鹏几乎瘫在椅子里坐着,但没有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篮球场左边是大队边界的围墙,那里的六个字刚刚刷过漆,显得特别明亮眼:教育、感化、挽救。看着这六个字,我心潮澎湃起来。
——国际国内,多少人反对**?但他们主要反对的,是**的决定程序:**由劳动教养委员会决定,劳动教养委员会设在当地公安机关,后来演变为公安决定。
我的立场是你可以反对**的决定程序,但这六个字是不能反对的,因为这六个字精辟,它充满了人文精神,充满了悲悯。我认为这六个字分为两步:教育、感化是手段,目的是为了挽救,这是对的,因为提出这六个字时,劳动教养的对象发生变化了,变成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人。要能把“挽救”改成“改正”,可能更准确一点。
刘小林出来打餐了,他冲我笑,对我喊什么?听不见,看嘴型好像是问我吃早餐没有?我要他给我一份早餐,他惊讶地指着两个桶子,我点点头。他回头对马再新说了什么,虽然隔着墙壁,但我看见马再新跑回分队,拿了一只碗,跑到水塔那里,开很大的水冲洗。洗完碗,打了饭和汤,马再新端着碗过来给我。
我看见里面一坨米饭,米饭是发霉的,腌菜还可以,食堂学员在干部带领下自己做的,菜也是菜园组种的。汤里一颗油星都没有。我吃了米饭,霉味很重。喝了口汤,就跟温水一样,只是水里有腌菜的味道。马再新在旁边一直在说话,意思是叫我别吃,学员的东西又不是好东西,干部吃这个干嘛?他带了榨菜来,撕开口子,把一包榨菜倒进我碗里,还特别地,把包装袋里的油挤呀挤,挤到碗里。
——我忽然冲进猪舍,难闻的气味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在猪舍走廊里往前冲,不顾一切往前冲。我刚来烈苦烈,猪舍是我的第一道难关,我一定要克服它,必须要战胜这气味。我闯进去了,看见夏科扭着头,吃惊地看着我,他和另一个学员手上拿着筷子,旁边放着方便面。
流光倒回到马路上,强劲的北风吹,我和学员们排成一排,横着走路,背对北方。徐宁在前面费力地蹬着单车,我和学员们说说笑笑。他们在数数字,数多少步可以从二大队门口走到五大队猪舍。夏科又数错了,他们取笑他,不要他回去了。
夏科要我关照刘福财,夏科要走了。
刘福财和吴寒冬打架。吴寒冬咳呀咳。邓卷生嫌弃吴寒冬,要他不要咳了,咳到他心里去了,很难受,比自己咳还难受,可吴寒冬说,他忍不住。
邓卷生肥肥的脸望着我笑,说贩猪其实赚得还不错,他要回去,老乡们的钱还没还,真的要回去了。他欠什么都行,不能欠老乡的钱。
刘福财望着我笑,说房子还没建好,还差几根树,今天晚上就要去砍树,要不然村长要先动手了。
曾庆四苦着脸,告诉我要找曾建波,不要找阿三,或者不要找曾建波,要找曾庆四。
我搬第一套房子,胡家堂在帮我走线。他的线走的很好看,一点都不难看。即使这样,弄完了他不满意,又用透明胶贴两遍,把墙上的线卡在裂缝里。
我住进了第一套房子,我先睡在外面的房间,我在这个房间看电视,第一次看到了《锵锵三人行》,凤凰卫视是我的最爱,我喜欢讲真话的窦文涛,也喜欢许子东、梁文道,后来的嘉宾喜欢马家辉,不过那时候没有马家辉。我几乎天天守着《锵锵三人行》,我可以放下重要的事情,跑回来看《锵锵三人行》。
然后发现房子太不隔音了,受不了。我以前的女朋友小马从株洲来了,我把床移到了里面的小房间。大家都知道我是已婚人士,若欢啊,你说我如何跟你接近?小马来了,我不敢带她出门,她在我房里待了两天,然后回株洲了。我买不到菜,又不敢带她到其它地方吃饭,她在我这里吃没吃好、玩没玩好,我觉得对不起她。
我从株洲买回了几张碟,在小房间这里看了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我惊呆了。还看了《独立日》,巨大的飞碟也让我惊呆了。同事听说了我的碟,他们要来看。我给他们看了这两部片子,他们连上厕所都舍不得上,看到目瞪口呆,周星驰我们都最爱啊。
邢医生说饿了,我下面给他们吃。我从株洲的超市里带来的豆瓣酱,他们把我几包面都吃完了。而这时候县城的第一家超市快要开张了。
小房间**边,窗户外面植物茂盛,植物长到了窗户这么高,在窗外摇曳,撞到窗玻璃上,发出擦擦的响声。这响声折磨着我,有一天我跑到后面,后面是民警家属的菜园子,菜园子里干干净净,但靠窗户这里“各扫门前雪”,有的人家干净,有的人家像我这样,窗户被植物掩盖。我拿刀砍,带着手套扯,把这些疯长的植物赶出我的地界。
业余时间我是孤独的,同事们都在打牌赢钱。那天飘落、铁哥和卢少爷在我这里吃完了三只鸡,铁哥说你请客吃饭是没见过的,无论谁请客吃饭,再小气的人吧,两三个菜总要有的,你呢?一个菜,永远都是一个菜。
我回他:“小气?三只鸡算小气吗?”
“三只鸡第一只是不**?第二只是不**?第三只呢?”
“都**嘛,要不叫三只鸡。”
“那就一个菜啰。三只鸡在几只碗里?”
我没有用碗,碗是装不下三只鸡的,我用的是菜锅,三只鸡在一个菜锅里。铁哥说,三只鸡都**,装在一个锅里,这不是一个菜?我无话可说。
吃完了,他们酒足饭饱,一地的鸡骨头,没有哪个会帮我收拾一下,卢少爷还另有活动,先跑了,飘落和铁哥要去谭平那里打牌,我孤独,我决心堕落,我也要去打牌。
铁哥问:“你会打不啰?”
“不会。”
“不会那就是输呀。你有多少钱可以输?”
“工资。”
“输完了怎么办?我们还有没有鸡吃?”
“输完了我饭都没得吃,还吃鸡?”
“那我们还是有鸡吃的好。”
我不肯,太孤独了,我也要打牌,我不打牌没见得比他们有钱啊,大家一样拿工资生活,他们打牌,好像比我更有钱。我要学打牌,必须学!
铁哥说那就看看吧站一边。我跟着他们去了。
到了谭平的小铁皮屋,铁哥先进去,飘落挡在门口,他庞大的身躯整个把门堵死了,我进不去。飘落说这样吧,再忍一次,今天你回去,如果明天还是像今天这么想,那就跟我们打牌。今天再忍一次。
飘落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回家,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第二天我没有一点想打牌的想法了,一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了。曾经我想认真的堕落,但被飘落挡住了堕落的去路。
——第二年回家过年,我是骑摩托车回去的。飘落和我同时间走,我邀他一起骑摩托车,他高兴地答应了。他带了两条鱼回去给父母,干鱼。鱼太大了!塞后备箱都塞不进。把尾巴扳断不要,再把鱼身弯着,这样才塞进两条大鱼。这是他为父母准备的,他父母后来我见过。飘落的父亲我靠!飘落是帅哥了,长得高、又帅,可飘落跟他父亲不能比,他父亲玉树临风,也很高,更帅。
前面到伍家岭这条路,大概70公里,稀烂的路,是飘落骑。坐了飘落这一次摩托车,我就不愿意再坐他骑的车了。上了摩托车,飘落就像头野兽,稀烂的路他坚持跑80公里的速度,摩托车上下颠簸没散架,多亏了老天爷保佑。
到伍家岭我们分手,他回家,我则自己骑往株洲。到了株洲才发现,那两条鱼他忘记拿了。我打电话给他,觉得很抱歉,这是作为儿子的他给父母带的唯一的过年礼物。飘落笑着,叫我给自己父母,给他父母给我父母,不都是儿子给父母的孝心吗?
2103年一天早上我跑步回来,在所门口看见飘落,奇怪他怎么这么早?他拿着手机在拍照,告诉我,摘牌了。我看见政治处的人搭着楼梯,把**所的牌子摘下来了。**所永远没有了。
烈苦烈通往株洲的路,这辆南雅摩托车陪我跑过多次。第一次跑,我花了5个多小时,再跑,经验积累,时间就看着往下掉,后来一般都是三个半小时。最后一次是从株洲回来的路上,在长沙桥驿那里,我摔一跤死的。制服衣服裤子都烂了。我赶着回去接水,不能错过来水的时间,用村民给的卫生纸包着手上的伤口,血把卫生纸打湿了,白色的卫生纸变成红色,半凝固的血一路淌,我一路赶,终于赶回来接到了水。
——陈招安和他夫人从五中队出来,陈夫人对我打招呼。陈夫人的歌好听,我喜欢。陈招安从铁门里出来手上什么都没有,到了外面,他双手背在后面,我看见他手上抓着一只鸡,一只掐断了脖子的鸡,鸡头垂落一边。
欧阳爹进去了,和常爹一起。他们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瘦一个胖,高瘦的是欧阳爹。搬迁新所后,我在街上徒步,经常一次徒步两个小时,几次碰到欧阳爹。每次碰到他,老同志都非常热情,我们双手握手。我开烟给他抽,他不抽,说戒了。
2019年,欧阳爹去世了。
——没有搬迁新所前,铁哥有天问我,想不想换房子,换到楼上住?我搬了两次家,第一次是谢巴的房子,第二次是洪医生的房子,再搬,就是第三次了。原来铁哥在县城买了房子,他要住城里去了,每天坐通勤车上下班,二大队的房子他不要了。我跟他去看,真巧,他的房子就在养狗的房子上面,世事轮回啊。
我搬进了铁哥的房子,凡是他不要的东西,床啊、椅子啊,都留给了我。
提到铁哥这房子,我才想起还有两个女性忘了说。我在门卫期间,二大队的生产项目有变化,做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厂家的两个技术人员,都是女的。她们就住在铁哥房子这一栋,铁哥房子是夹在大队三栋房子中间这一栋。
有一次她们问我晚饭吃什么,我说老干妈,她们说她们自己做,请我一起吃。我跟她们吃了这次饭,就算认识了,平常有事没事也聊天。一次年轻的那个红了眼睛,我问年长的怎么啦?年长的告诉我,她们是到广东打工,厂家跟烈苦烈建立了生产关系,她们在工厂表现好,被工厂派到烈苦烈。
她们从家里出来到现在,快一年了,年轻那位结婚时间还不长,想老公了。
冬天来了,她们的被子不够,夜里被冻醒。我找了卢少爷,请他在队上搞了四床棉絮给她们,她们很开心,说这下想老公,也可以在温暖的被子里想了,烈苦烈太冷。
——走了,大队的**人员全部上车,一辆辆的大客车开动,周围前后都是小**,烈苦烈搬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