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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老李
1
直到关门大吉，我们的工作室也没能招来行政小妹。这不仅是因为我与合伙**熊在薪资待遇和人事**方面发生了严重分歧，更重要的是，在招聘过程中遇到了我的前同事莉姐。
那阵子，我和大熊都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个行政小妹。一个叫做行政，实际上是给我们端茶倒水顺带做做卫生打打下手的小妹。这个岗位工作强度不高，既不需要智力输出，也没有技能要求，所以大熊认为并不需要提供太高的工资。我对此无异议，便让大熊自己去网上发布招聘信息，不要什么都跟我叨叨，打扰了我给客户做“屁屁踢”，客户早晚会来“踢屁屁”。
大熊陆续面试了几个小姑娘，但一个都没能留下。工作时我喜欢戴着耳机听歌，听不到也没打算听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又送走了一位面试者后，大熊回到办公区，跟我抱怨找个合适的人太难了，我摘下一侧的耳机，一脸**诚地敷衍他：“好事多磨，慢慢来吧。”
几天后，出去办事的大熊打来电话说一会有个女孩来面试，他赶不回来，让我替他。他还说他们在电话里已经聊了很多，感觉不错，如果没什么意外，明天就让她来上班。
电话挂了没多久，一个穿着牛仔裤、T恤、白球鞋的女孩走进来，说自己是来面试的。我扯下耳机起身接待，不料一打照面，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呼：“怎么是你？”
因为是老同事，我也就没按照常规面试流程和莉姐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废话，而是像朋友聊天似的说说前公司，翻翻旧八卦，最后才给她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工作室的状况。
听我说完，莉姐有点不好意思，说：“**没想到这公司是你开的，我还是回去接着投简历吧。”
我不解道：“别啊，难得遇见个老熟人，待遇好说……”
莉姐打断我，四下看了看，低声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四处跳槽，其实不完全是为了工作。”
大熊回来后兴冲冲地问我面试得怎么样，那女孩明天来不来上班。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工作室的**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我用手机打开莉姐发给我的链接，然后把屏幕对着大熊，质问他：“这就是你发的招聘信息？”
大熊扫了一眼，莫名其妙地说：“啊，怎么了？”
我加重了语气说道：“你不知道怎么了？”
大熊把我的手机拿过去，仔细看了一会说：“挺好的啊这不是。”
我无奈地呵呵一笑：“今天幸亏是我面试，也幸亏是她来面试，要不麻烦就大了。”
大熊一脸懵逼：“麻烦？能有啥麻烦？”
我起身去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摆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指着沙发让大熊坐下，并对他说：“今天来面试的这个莉姐，其实是我的前同事。我来告诉你，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2
莉姐**我小两岁，称她“姐”是出于方言习惯，我们曾在一家小广告公司一起工作过两个月。
这家公司**身于一套住宅单元房里，属于典型的散乱小私企，除了负责给老板的**几个项目做推广之外，基本上不接对外业务。员工只有七八个，都是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相**未雨绸缪，大家更看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痛快。
老板似乎很理解这些需要用钞票来点亮生活的年轻人，所以工资都是直接发放现金，偶尔有人问起五险一金的事情，老板就会告诉他：“如果上了保险，你自己算算工资还能剩下多少？你还年轻，不用着急想那么多，钱拿到手里才是最实惠的。”大家想想自己的那点工资，又想想自己的房租水电伙食费，觉得老板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于是也就再没人提起五险一金的事情了。
莉姐入职时只是一个刚毕业的新手文案。但公司业务侧重于市场开发，所以她的工作**较轻松。不忙的时候，她常去帮做行政的穆姐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合同票据和档案资料。由于之前没有工作经验，老板给莉姐开出的工资**所有人都低，但莉姐却抱着学习和锻炼的心态，任劳任怨地干了半年多。
老板舍不得在渠道推广上做资金投入，所以任凭我们如何卖力工作，公司的效益也一直难见起色。为此作为主管的我和老板就在发展战略上出现了巨大分歧，几番争论无果后，我甩下几句冷话愤然提出辞职，坐在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的莉姐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公司的兴衰与她并无关联。
入冬不久的一天，老板突然宣布公司因为效益不好准备解散，全体人员即刻离职，然后掏出一沓钞票挨个结算当月工资。莉姐捏着手里的几张钞票，有点不知所措，虽然知道老板这样做好像不对，但又不清楚到底怎么不对，只好木然地和同事们收拾好各自的私人物品，做鸟兽散去。
莉姐拎着一包杂物在公司楼下的车站等回家的公交车，望着人来车往的街道，她的心里一片茫然。暖气一热起来，招聘市场就要进入淡季，年前如果找不到工作的话，身为外地人的她**不知该怎么过这个年。
这时穆姐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说：“不用往心里去，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事吗？走，咱先吃饭去，姐有话跟你说。”
3
因为莉姐在工作上的热心帮忙，穆姐觉得她这孩子人不错，性格厚道为人可**，时间久了，也就把她当作自己的闺蜜一样对待。
在我离职后没多久，穆姐找了个机会向莉姐交了底，坦白了自己来这工作就是为了**后通过劳动仲裁起诉公司，从而获得双倍工资和高额赔偿金的。当时莉姐对此没有太上心，也没太听明白，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情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然而公司最终还是倒闭了，自己也被老板用一句话炒了鱿鱼。所以在失业****切切地到来的时候，经穆姐这么一提醒，莉姐才想起来她当初跟自己说过的那件事。于是，在饭桌上，莉姐认认****地听着穆姐给她讲解有关劳动仲裁的法规和流程，以及籍此所能够**的合法权益，最关键的是自己未来将会拿到多少数额的经济赔偿。
接下来的几天，在穆姐的指导下，她们一起整理了包括考勤打卡记录、名片、工牌以及盖了公章的入职登记表在内的各种证据资料，又到工商局打印了公司的企业户卡，最后去公司所在区的劳动仲裁部门提交了仲裁申请。
回去的路上，穆姐向她讲述了从入职以来，她为此所做的每一个步骤以及每一件事。作为行政岗位人员，穆姐利用职务之便将自己的入职资料做了备份，每月的考勤打卡记录也在次月初以核算工资的名义让老板签字盖章。而对于以现金形式发放的工资，穆姐会在拆开信封的第一时间里拍下照片，平时在公司里还不时装作热络地和老板自拍合影，并且仿佛无意为之地在画面中留下贴在墙上的公司LOGO。
除此之外，穆姐还轻车熟路地在手机里存下了每一通和老板的电话录音。而且每次开会的时候，她都用自带的笔记本电脑上的摄像头偷偷将现场过程摄录下来，这其中也包括最后一天老板宣布公司解散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莉姐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穆姐说：“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像咱们这种底层劳动者，唯一能用的就是法律武器。谈不上打击违法行为，我也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我只是把自己能吃到的肉，想尽一切办法吃到嘴里。对了，《劳动合同法》是一部极度偏袒劳动者的法律，所以我选择了它。”
4
年后不久，莉姐她们的仲裁案如期开庭，老板没有亲自出马，但请来了一位代理律师替他出庭。
莉姐觉得有点没底，毕竟对方有专业人士坐阵。而穆姐却十分镇定，告诉她不用紧张，一切都按照她事先交待的来。
面对法官，对方律师始终围绕着公司没有和莉姐她们签订过劳动合同，也没有支付过工资，所以双方不存在劳动关系这个理由进行辩护，说白了就是不承认莉姐她们是公司员工。穆姐早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等到双方举证阶段，她将准备好的证据资料一一陈列，以如山的铁证击碎了对方的每一句狡辩和掩饰。
在莉姐她们不接受调解的情况下，法官最终以公司未与员工签订书面劳动合同、未支付加班费和无故开除员工等违法用工行为，判公司一方要向莉姐她们支付两倍工资和加班费，以及**几项经济补偿，并且要求在十**内结清，否则作为原告方有以劳动仲裁判决书为依据，上诉至法院并申请强制执行的权利。
判决下达后，法官向代理律师交待了后面的流程，让他先离开仲裁庭。然后，他走下来告诉莉姐她们，其实开庭前老板是走了后门托了关系的。这场庭审本来会以申诉人证据不足而无法判定存在劳动关系为由不做判决，然而没想到她们会准备得这么充分，公章、法人签字、纸质原件以及各种照片视频音频，证据链完整得无懈可击。所以即使领导有过交代要照顾被诉方，但根据庭审现场的情况，作为法官的他就算想有一丝倾斜都无从下手。最后他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对莉姐她们说：“我在仲裁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你们这么懂行的申诉人，实在是佩服。”
莉姐说其实法官根本不知道，**上有些人专门以此谋利，毕竟对于普通的打工者来说，两倍工资的**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些人有着自己的微信群，用来互相交流经验和探讨研究法律条文，他们对劳动法规的理解程度和对劳动仲裁流程的熟悉程度，都不会输给专业人士。
收到裁决书后，仲裁厅的法官还给莉姐她们打过一个电话，嘱咐她们不要把老板托人找关系的事情说出去，毕竟对公职人员来说这是违反纪律的，弄不好还会被处分。然而这一切早已在莉姐她们的小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几天后，老板的经济赔偿金如期到账，莉姐的账户余额也因此变成了五位数。那份裁决书将他们分隔在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平行世界，一边**气吞声支付赔偿，一边欢天喜地庆祝胜利，正如世间的炎与凉和体制的内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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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莉姐刚进入这个小圈子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抵触的。虽然自己已经通过这个途径拿到了一大笔钱，但她总觉得从面试那天起就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工作期间还要一边胆大心细地收集证据，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完成工作、参加团建、甚至发誓效忠，这种阴阳两面的行为让她觉得自己像个间谍一样。
圈内的朋友没少开导她，穆姐也掰开揉碎地给她讲道理：“是他们违法用工在先，咱们申请仲裁本身就合理合法，并且受法律保护；其次，你可以选择**气吞声，但你就那么愿意让资本家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再说，仲裁赔偿这种事情，小公司只要经历过一次就会变得更加警惕，也更加狡猾，到时候这个空子，或者说赔偿金这块肥肉，你就是想吃也不容易吃得到了。你总不会是跟钱有仇吧？”
想起前老板平**那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土皇帝做派，和事发后他跑关系走后门企图逃避法律责任的态度，莉姐就不由得把他的狡猾形象投射到了所有的小企业主身上，于是也就慢慢接受了穆姐的劝说。
莉姐开始一边学习相关法律知识，一边向前辈们取经吸收经验，同时也在各类招聘平台上寻找有可乘之机的小企业。在她来我们工作室面试之前，穆姐还嘱咐她如果能顺利入职的话，一定记得在工作满半年的时候想办法让老板炒了自己的鱿鱼。选择这个时机是因为大部分小企业的赔偿能力有限，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在职时间太长，赔偿金数额太大的话，企业方往往会耍赖拖延不予支付，或者动用人脉关系恐吓施压，甚至人去楼空一走了之。
那天我问莉姐有没有遇到过麻烦，**如被仲裁机关刁难之类的。莉姐说，被**部门来回踢皮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相**之下，来自用人企业的明枪暗箭才是**正的麻烦和危险。
她说有几类公司是绝对不会碰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公司。
莉姐第一次**自出山是在一家小贷公司做行政，和先前我们那家广告公司一样，没有书面劳动合同，更没有五险一金。干到第七个月的时候，莉姐准备找机会被辞退，正巧老板说打算让她转岗做销售，莉姐坚决不答应，于是老板就让她收拾东西回家。
莉姐就坡骑驴地离了职，然后准备材料申请仲裁。直到开庭审判胜诉，事情都发展得相当顺利。
不料转天一早，莉姐发现自己停在楼下的车被人砸了，小区里没有监控，虽然没能找到凶手，但心里也能猜出个十之**。万幸的是后来老板还是给了她赔偿金，并且撂下话说如果再敢生事，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像**、工程土建、酒吧娱乐这些行业我们都不会考虑，因为做这几行的老板十之**都有些黑**背景，跟他们打官司，输赢姑且不论，容易给自己招灾。” 莉姐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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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听我讲完，好奇地问：“她是怎么知道来咱们公司的风险小呢？”
我说：“你别忘了，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们小圈子里有做了很多年HR的，也有和工商部门有密切关系的，调查一家公司老板的背景还不简单。再说，咱们这种做广告创意工作室的，大多是些手无缚**之力的文艺青年，对她而言能有什么危险？”
大熊说：“但是如果一直干这个的话，时间长了路不就越走越窄了吗？”
我说：“小公司层出不穷，倒了一茬又冒出来一茬，她还能愁没有目标？”
大熊说：“那这不就跟割韭菜一样吗？”
我指了指远处空着的工位，笑着对他说：“你敢说你不是在割他们的韭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每个人都在割别人的韭菜，也在被别人割韭菜，食物链本身就是个闭环。”
第二天，大熊删掉了发在网上的招聘信息，也再没提起过招行政小妹的事情。我知道是莉姐的事情让他有些后怕，毕竟如果**的来上那么一下的话，我们工作室一定会瞬间倒闭。因为那时我们的公司账户里已经没有钱了，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我们唯一的客户由于经营不**，欠了我们一大笔服务费以及他们的员工工资跑路了。
很快我们的工作室也随之宣告倒闭，我跟莉姐说起客户跑路这件事，莉姐说：“像这种外地小老板开的皮包公司是最不**谱的，因为他在这没有根基，随时可能跑路。所以即使用工方面漏洞再多，定的价码再高，我也不会考虑，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去年夏天，江苏出了个两年仲裁15次的“跳槽叔”，我在网上问莉姐有没有看到这条新闻，这个人是否也是她的同行。
莉姐说：“他就是瞎弄，这么一曝光，不但没有企业会再用他，就连仲裁那边都给他拉了黑名单，自己把路都堵死了。”
我又问她最近怎么样了，还在做这行吗？
莉姐回答道：“现在很多小企业为了规避风险，都开始做员工背景调查，人事方面也把风险转移给了劳务派遣公司，打起官司来很麻烦的，这碗饭是不容易吃了。不过好在这些年我攒下不少钱，不久前还开了间小店，以后就安安稳稳地过**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