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田烨然
1
2002年刀郎火得一塌糊涂，那时的泫高县只有二路汽车，一路走大道，一路绕小道，但总要在县**停一停，就像是每天来给县长打卡，提醒他这是他为县里创建的丰功伟绩。
有一次，县长提前下班，不想坐车，打算乘公交微服私访，却没料到下了大雨，公交到站，县长兴冲冲下了车，一脚迈下去就陷进了泥里，成群的**摸着县长的腿儿使劲拔了整整三小时，才得以解脱。第二天县长刚进办公桌就勒令修路，秘书**手说：“财政没钱。”县长一拍桌子说：“把县里所有**矿的矿长给我叫来。”
泫高在什么地方？太行山脉，但不是最高的那座，炎帝从这里出生，赵括在这里死去，白起留下了骂名，而这些都成了古城路上某个小吃摊位的故事。再近些讲，**住过，八路军和**本鬼子打过，要是再近些，那就是煤。
其实谁也不清楚为何煤在90年代末新世纪初像是炸**般疯涨价格，导致全县上下都在挖煤，每家每户都成了资源个体户，都不用怎么刨，一锄头下去就是煤，掀开家里的地板，稍微一挖也是煤。按照科学方法计算，煤最少也在地底十米开外，但神奇的是，泫高似乎被老天爷宠幸，煤们似乎都跑到了地面。自此，泫高不再发展经济，从一而终地买卖资源。
少数人开始发家致富，人家有头脑，不玩个体，借钱去承包，挨家挨户送钱，这小矿井就成了大煤矿，但跟国营**起来，九牛一毛。不过这并不妨碍这群人赚钱，国营多大啊，又是机械，矿工还都是学校毕业的文化人，成本高，价钱让买家望而止步。私人矿不一样，挖个洞，雇佣一批见识短的人，几头驴，几个平板车，煤就拉得上来，付的工钱少，输出成本低，大不了累死几头驴，自然这生意是连连送上门。
当然，几千年的跟风特性没变，到今天也是一样。你开矿，他也开，三个人开了，就有十个人开，十个人开了，就有一百个人。拉帮结派的，个个成了规模，打手也不可或缺，这奔着致富的目的久而久之就成了涉黑。
要说起最狠得的一个头儿，那就是程虎。他二舅是体制内的人，三叔是体制外的人，白道黑道都走得顺顺畅畅。程虎嚣张跋扈，欺行霸市，最牛的一件事儿是只用一块钱就收购了一座煤矿。
2
在煤炭资源整改之前，泫高流行着一个特殊的职业，就是帮人收矿，摆在今天跟放高利贷要债的差不多。那时候电话没有普及，大数据还是个科幻，很多时候都是登门造访，拆家里的门，砸人家的矿。我父亲的朋友球伯就做过，他不是彪形大汉，也称不上文质彬彬，长得特别普通，从外形上来看，完全判断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在程虎名下的二十座**矿里，有十三座都是他带人收来的。
当年的泫高，鱼龙混杂，掌权者爱钱大过于爱公平，整座县城，没什么王法，只有数之不尽的办法。只要这个办法不出人命，一切手段皆可以用，球伯永远都记得第一次收矿成功去程虎的办公室邀功时，办公桌上摆着两摞钱，一摞上面是**，一摞上面是总**，他不知道该拿哪份，手就往总**方向伸，程虎拦住说：“**币是给大家花的，美元是我用来擦屁股的。”
他的团队其实很小，数下来也就五个人，两个动武，两个动脑，他做决策。在业务水平练至纯熟后，程虎给了他一个大单，让他去野川镇收一个矿。对方矿长喻缪也不是个**茬，天天在价格上和程虎打架。但是一山不容二虎，总要先死一只，程虎不想死，决定先下手为强，球伯至今忘不了这段收矿经历，只要想起来就喝酒，说起来就流泪。
3
那是2001年的冬天，泫高没怎么下雪，煤灰在空气中猖獗，搞得全县人灰头土脸。收矿这活儿，讲究个流程，第一步就是去蹲点探访，知己知彼，再去制定计划。球伯带着两个脑子转得快的，开着皮卡来到了喻缪的矿上，说自己是来买煤的。**人员见状，便好吃好喝地招待。
这矿不**程虎的主矿小，工人用的是外地人，安保用的本地人，而且人数不少，从矿门口一路密集地排到井口。看这架势强攻肯定不行，况且球伯也不喜欢硬碰硬，两败俱伤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光荣。
与**人员聊了半晌，球伯提出要见喻缪，**人员面露为难，跑餐厅外打了十几个电话，球伯又塞了好几个红包，这事儿才确定下来。喻缪不在矿里，而是在镇上的一家茶楼，那里才是他的办公室。三个人折返到镇子，走进那茶楼，很雅致一个空间，古色古香的。服务员姑娘一路领着上了二楼，冲着那门轻敲几下，听到回应，这才放他们进去。
喻缪穿着大方，干干净净，梳着油头，戴着眼睛，皮肤白得不像是北方人。他冲球伯笑，笑里**着刀，几杯茶放上来，球伯不敢碰，怕有**，自己的几个同行就是这么死的。他掏出根烟说：“喻老板，你们这价格太高了，能不能压一压，我要买的话可不是一吨两吨地买。”
烟味让喻缪不适，他拿出手帕擦擦鼻涕，起身打开窗户说：“这位老板，我敢说我们的煤是泫高最好且最便宜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程老板那里看看，他们的煤不但臭，而且价高，我已经是给你的最大优惠了。”
他说得没错，球伯很不喜欢去程虎的矿，尤其到了冬天，锅炉房喷出的浓烟，让呼吸都变得吃力。可程虎这人终归是有关系的，而且人多势众，很多买家都是用强制手段拉来。球伯把烟掐灭说：“是这样，喻老板，我想买你的矿，以你一年纯利润的三倍买。”
喻缪摆摆手说：“你是程虎的人吧，我知道你，在泫高，说起收矿人，第一个说起的就是你，你回去告诉程虎，这矿我是不会卖的，他如果非要硬来，我就奉陪到底。”
球伯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答复，一脸平静地和喻缪告辞后，三个人就坐回了车里。
胡二是他的后辈，团队里面最小的那一个，坐在副驾驶上喝着汽水，球伯把汽水揪下说：“大冬天就不要喝什么汽水了。”
胡二只好打了个闷嗝，摇下车窗说：“哥，现在咋办？”
球伯发动车子说：“先老办法闹一闹，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他们有一个仓库，里面没啥值钱玩意儿，堆放着烟花，这就是他们常用的办法。也是最让**矿老板害怕的事情，他们会悄悄地把烟花堆在煤矿门口，然后引燃，天空炸**，火星四溅，隔三差五就跑到喻缪矿上放，喷放口朝着各种方向，噼里啪啦，美得让人似乎可以看到丰收。
煤矿最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而最大的安全问题，就是出现火星。在那个安全措施近乎没有的时代，矿工点根烟，不掐灭烟头，都有可能把整座矿炸了，更别说频繁地在附近放烟花。喻缪知道这是球伯的人在**，差人抓了几次都没抓到，后来干脆全县搜捕，在一家面馆把球伯截住了。
他被一顿**，揍得不**样，全身肿胀，再加上他个子不高，导致整个人躺在床上就像一颗球，“球伯”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程虎来看过他，一边削梨一边说自己的货车又被喻缪的人劫了，希望他快点好起来，好去报仇。当时，令球伯印象深刻的是，他发现那个梨是程虎给自己削的。
4
在球伯住院这段期间，程虎和喻缪自然没有闲下来，各自堵着对方煤矿的大门，在国道上拦彼此的货车，两天一小架，一周一大架，整条小吃街常在夜晚被惹得腥风血雨，原本这正经买卖就变成了帮派火并，**也不太敢干预，就是等着他们打完，去清理战场。球伯**的时候经常在医院走廊碰到友人和敌人，友人互相寒暄，敌人互相看不顺眼，害得**每天都要往那些病人手上多扎几针。
半个月后，球伯出了院，第一件事儿就是先找胡二，这小伙子年轻，精力旺盛，收矿得来的钱几乎全贡献给了南街的**，胡二其实长得挺帅，就是不好好恋爱，觉得去和平常人家的姑娘社交，达到目的前的等待时间特别漫长。
这天球伯把胡二从舞厅揪出来，踢了胡二两脚劝他趁早从良，正儿八经地娶个老婆，胡二点燃烟说：“我不想谈对象，我就想**。”
身体恢复后，球伯又在家里修养了几天，而五个人的团队因为暴力威胁只剩下两个人，程虎没放弃他们，亲自开车把球伯和胡二接来，说是要用点非常手段。互相捧杯到凌晨，面包车就出发了，在喻缪居住的地方停下，看着他送走孩子和夫人后，便领着一群人闯入了家中。
喻缪正站窗户下泡茶，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程虎的人给控制，让他坐在茶几上，程虎坐沙发上命令手下先拔掉喻缪一颗牙。
那拔牙钳刚要伸进去，喻缪就哭了，一把推开那拔牙的后生说：“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王法！”
程虎身子前倾，把刀和钱放在喻缪面前说：“泫高不需要王法，只需要办法！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办法，你选哪一个！”
喻缪说：“刀是要我的命，钱是糟践我的名，我不选。”
程虎给球伯使眼色，球伯带着胡二就出去了，从面包车抬进来三个塑料模特，摆在了喻缪家的客厅中，其余手下全都上了楼，翻箱倒柜，噼里啪啦，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堆衣服下来了，衣服散在地上，程虎说：“老球，你筛选一下，那个大的塑料模特套他老婆的衣服，那俩小的套他儿子和女儿的衣服。”
球伯和胡二精挑细选了一会儿，就把那衣服套上去了，程虎接过手下拿来的全家福，与那三个模特对**了下说：“别说，还挺像儿？”
喻缪颤颤巍巍，看得一愣一愣地说：“程虎，你要干吗？”
程虎接过手下拿来的全家福说：“你看这照片，老婆，大儿子，二女儿，小儿子，你，都在笑着，多幸福。”
喻缪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然后，大模特的衣服就被扒了，两小模特，一个被削掉了脑袋，一个被贴上了价格标签。
喻缪说：“你不敢！”
程虎说：“我是不敢，不过前些天，泫高看守所跑出俩越狱的，一个**犯，一个**犯。”
喻缪说：“只要不动我的家人，我签。”
程虎说：“等会儿！你刚才不是说这钱有辱你的名声，那这样好了，刀扔掉，钱烧了，合同签了。”
喻缪说：“那我得个啥？”
程虎翻翻钱包取出一枚硬币说：“这就是收购款，够换得来名声吧，本来呢这茶几上的钱都是你的，可你当初不识好歹，非要跟我鱼死网破，现在还波及到自己的家人，这钱呢，就当买你家人一个安全吧。”
喻繆极不情愿地在合同上按下了手印说：“我不会**罢甘休的。”
这一天，球伯拿到了人生有史以来第一笔巨款——整整十万，放在当年的泫高可以修两座二层小楼，胡二也拿到了五万，当然那个得到最大利益的是还是程虎。
程虎高兴地要请大家喝酒，球伯不能拒绝，在酒场上球伯问程虎这个办法是谁想出来的，程虎指了指胡二说：“你这个小兄弟是可造之才，那个塑料模特还**是管用，这种冲击力搁谁都受不了。”
胡二喝着酒，逢场作戏般笑道说：“这都是球哥带得好！”
5
此后，程虎对收矿越来越充满兴趣，看上哪家就让球伯和胡二去搞哪家，这办法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猖獗，绑架、勒索、拘禁，都习以为常，得心应手。胡二成长迅速，很快就盖过了球伯的名声，球伯也没妒忌，觉得这种事儿让一个年轻人去处理效率要高得多，不像球伯，有家室的人，常常会有顾虑。
世事无常，生活中充满着突变。胡二的消遣方式从舞厅升级到洗浴中心再升级到会所，几乎睡遍了整个泫高的**。但噩耗也是跟着功成名就传来的，正月刚出，胡二就出了事儿，在一个凌晨，不幸遇袭，身中数十刀，过往的货车司机打瞌睡就那么开了过去，一条命化为乌有。
出丧那天，胡二母亲看到球伯来吊唁，冲上去就打，一边打一边哭，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球伯不还手，站在原地任凭老妇人打，他不清楚当时带着胡二步入这行是不是一个错误，但他此刻意识到，自己入这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虽然矿收越来越顺利，但球伯家里却从来没有消停过，经常收到别人给自己定制的灵位，吓得老婆和女儿逃到了娘家，但还是能被有些有心之人查到，再往丈人家寄。
看着胡二的棺材入土后，球伯下定决心要收手，便去了找了程虎，这时候程虎已经不再土，但也不洋，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地主的味道，很难闻。球伯没多废话，告诉程虎不干了，程虎吃着面，吃了半碗觉得气不顺，便取了两瓶酒，把其中一瓶放在球伯面前说：“喝了这瓶酒，我就放你走！”
球伯二话不说，拆开酒盖就往嘴里灌，程虎连忙夺过酒说：“我知道胡二的死给你带来了不少打击，要是累了，就带着老婆和女儿去外面旅游旅游，散散心，这钱我出。”
球伯哈哈酒气说：“程老板，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得不想再干下去了，我女儿明年就要上小学，这天天收到不明不白的威胁，我这家还是家吗？”
“早就说，让你把老婆女儿送外地了！”
“程老板，咱们长时间交情，你也听我一句，我觉得这煤国家以后肯定不准这么挖了，你就说去年，**矿事故连连，死了很多人。”
“泫高没什么玩意儿，就这点煤养活着全县人，煤就是命啊！”
“还有那个喻缪，虽然现在没落了，但还是有点人际关系，天天走访于县**，据说，前些天还去了省里，非要讨个公道，你也收敛着点，占不到人家煤，就砸人家的车，总有一天，上面会找上来的。”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上碗面，程虎指指面说：“吃面！”
后来，付出了点代价，球伯还是脱了身，和老婆在古城路开了家小服装店，生意就做了起来。
喻缪自打没了矿，老婆就跟她离了婚，带着子女去了南方。那个时候，只要你没了矿，就算还有钱，别人也不会搭理，因为钱是会花完的，但煤在百年之内是取之不尽的。于是喻缪就告状，从基层**法院告到高级**法院，全都无果，就这么这么告着告着，煤炭资源整合的政策就下来了。
6
2004年，资源整合的号角吹遍了整个省，成为了当年**的重要任务，这时候球伯才发现，王法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管用的，资源整合小组几乎就是光明正大地收矿关矿，去哪里都带着四五台挖掘机和一支警队，警队用来控制矿工，挖掘机用来填平煤井。
程虎的关系网被贪腐击碎，自己没能幸免，以涉黑的名义给抓了进去，球伯知道自己也有可能被抓，毕竟当年干过不少违法乱纪的事儿，再加上这一年打黑势头特别猛，你偷个皮包，都是进去十五年，他早早地让老婆和女儿移居到了浙江，自己就等着**的到来。
05年，法院对球伯进行判决，十五年。由于他在牢里表现优秀，今年春天提前释放。出来看见这个大数据密布的**，他并不觉得陌生，我父亲和几个朋友亲自去接的他，据说当年都是受过球伯恩惠的。
我那时候可能就是二十三四岁样子，得知父亲还有这么一个朋友，作为写字的，就挺好奇，便去拜访他，听他给我讲当年的事情，故事说完，半斤酒也下了肚，泫高夏天的晚上难得凉快，我给球伯点燃烟说：“那你现在打算干点什么？”
球伯眯着眼说：“我已经定好了去温州的火车票，打算去找老婆和女儿，电话里她说，晨晨在读研究生，学的是什么电子商务，前几天有几个穿工装的来街上测量，说是要每家每户装什么煤层气，不准用煤球做饭了，这新时代跟我当初不干收矿那会儿的设想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