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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未央
1
世界上有许多复仇方法，有手刃仇敌的，有凌迟斩首的，当然还有**诛心的。就在几天前，我意识到自己目睹了一场刚烈决绝的复仇，一个女人的复仇。
认识她是在前年初夏，孩子学走路的时候。
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和熙的微风里，小区里的妈妈们都来到了中庭空地，孩子和孩子玩耍，大人们一起聊天，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一群年轻妈妈中，我一眼就注意到了涛涛妈妈，因为这些妈妈里，她长得最美，雪白的肌肤，清澈的眼眸，眼尾往下弯，是最近流行的下垂眼。漂亮的女人不仅男性喜欢，女性也喜欢，再加上孩子岁数相近，我们很快熟悉了起来。
涛涛妈妈不愿意告诉我她的姓名，仿佛那是一个应该被遗忘的秘密，她喜欢我们叫她涛涛妈妈，只愿意用母亲的身份与人交往。但她对育儿经不太感兴趣，最喜欢的话题是生产的经历——她总是兴致盎然地给我们讲她生产的那家私立医院是多么高级，产后护理是多么精心，价钱是多么贵——整整花了三十万。
但漂亮又高调的女性总会受到同性排斥，如果这个女性再有个糟糕的出身，那么伴随而来的还有鄙夷和奚落，涛涛妈妈就是这样。她15岁从甘肃农村来到北京做服务员，18岁嫁了人，今年不过20岁。小区里高知女性挺多，大家有意无意结成团体，开始集体排挤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校园有校园暴力，职场有办公室**，全职妈**团体里也会有分帮结派的互撕。有时候是因为孩子之间的打闹，有时候是因为谈天的口角，而且女人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很是微妙，你不知道起因，也不晓得会如何结束。总之，某一天我发现自己也被排挤了，没有妈妈再约着我一起下楼晒太阳，微信群里更是一片寂静，我明白，她们一定是建了新的群。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放下偏见，走近涛涛妈妈，和她抱团取暖。
2
儿童的友谊往往**大人建立得更快，我儿子很快跟涛涛成了好朋友，我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涛涛家拜访。她家是两室一厅，但大大的房子却像爆炸现场一样让人无从下脚。房里铺的是木地板，上面凝结着一道又一道的黑垢，由于黑垢太多，已经看不出地板本来的颜色。房间里到处都散落着涛涛的玩具、衣服、零食，涛涛洁白的小脚踩在乌黑的地板上，像只小鸟一样欢乐地飞来飞去。
涛涛妈妈很欢迎我们的到访：“赶紧进来，坐坐坐。”
说着便拿出了一堆高档水果：“来来，吃水果，别客气，涛涛最喜欢你家轩轩了。”
接着她又打开电视机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两个一起看，想换台了叫我。”
涛涛妈妈是个电视剧迷，打发完两个孩子，她就拉着我一起追剧。
然而我没有在垃圾场中追剧的习惯，也很担心看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电视的两个小孩的视力，于是**婉地问：“你一般几天收拾一次家啊？”
“我天天都收拾呀，”她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刚刚才收拾过，要不家里得多乱呀。”
好吧，也许她对干净的概念和我不一样，我转换了话题：“让他们看这么长时间电视对眼睛不好吧？”
“那有什么办法，小孩子想看，再说不让他看电视他就开始缠我，或者弄乱屋子，看电视挺好的，还能学东西呢。”她得意地说。
晚上，我要走了，她却死活不让，硬拉着我去饭店吃饭：“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每次都浪费，你陪着我一起去吃呗。”
后来，一边吃饭她还一边教育我：“我们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男的就应该出去挣钱，我们生孩子、养孩子，累死了，就得多花钱。”
吃完了饭，她又拉我去逛精品水果店，买了一堆高档水果，分别前全塞给了我。
3
涛涛妈**热情让我有点吃不消，我减少了主动找她的次数，可她却好像很喜欢我，天天约我出去。逛街、逛玩具店或者吃饭，不管到哪儿她都抢着买单。
渐渐地，她像是意识到了我的局促不安，一次外出时她告诉我：“我家开了家饭店，生意还不错。”她顿了顿，“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计较那么多。”
随着了解的深入，我逐渐发现了她的聪明，每次我们购物，她都能在收银员报数之前算清价款，看一眼购物小票就能发现错漏之处，我告诉她我的发现，她得意地说：“那是，我数学学得可好了，小学的时候，课本后面的难题大家都不会，我看一眼就能算出答案，我会在心里算数呢，老师指着我，对全班同学说，这个班也就我能考上大学。”
但说着说着，她的表情就慢慢灰暗了下来：“要是我家没那么穷，我说不定也能上个高中，考个大学。”
也许是出于对于校园生活的向往，她很喜欢看青春偶像剧，有一次，我们聊到了最近很火的一部偶像剧，她对里面男女主角的甜蜜互动表现出了无限向往。
我逗她：“你这是人老心不老，恋爱的甜蜜已经享受过了，还想再来一次啊？”
她转过头，很平静地看着我说：“我没有什么恋爱，更没有什么甜蜜，我是被他**的。”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当时我们正在出租车上，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看着前面茫茫的道路，语气平稳地说：“我会报复他的。”
我想起来了，她从来不称呼自己的老公，永远以“他”代替，我还想起了她的老公——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微偻着腰，相貌普通，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犯。
“我从老家出来，就在他的饭店里打工，”她冷漠地说：“我能干，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后厨的菜我一看就会炒，做收银我账算得又快又对，就算是擦玻璃我都****人擦得快、擦得亮。”
“他给我的工资是最高的，刚开始我以为这是我应得的，后来他就跟我说喜欢我。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躲着他，还想换工作，他就把我**了。”
我相信涛涛妈**话，从她的语言、逻辑能看出她是个很能干、智商很高的人，这和她一团糟的生活有很大的反差。
一个女人，恨自己的男人，想要报复他，她会怎么报复呢？难道涛涛妈妈是想**？
4
前年秋天开始，涛涛妈妈和她老公开始频繁地吵架，她不再邀请我去她家做客，说家里太乱。见识过了她家“干净”的状态，我不敢想象乱是什么样子。
接着，她开始经常打骂涛涛，喝斥他、羞辱他、推搡他，当着我的面也毫无顾忌。
我看不下去，指责她说：“你这是干什么，自己心情不好，为什么要发泄到孩子身上。”
她冷笑道：“他和**有什么分别，哪天惹急了我，我扔下他们马上走！”
“**是**，孩子是孩子，难道你不心疼孩子啊？”
“心疼？”她扬起眉毛，“这孽种和**一个姓，一个模样，不过是借我的肚子住了两天罢了，我心疼他？我有毛病啊！”
这个理论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十分新鲜，一时间张口结舌，没法反驳。
过了几个月，她又来找我，这次她看上去十分高兴。
“我说服他了！”她兴高采烈地说，“别人给我推荐了一个项目，特别好，叫‘火松缘’，买3600元的互助产品后会获得3600积分，而且有了10800元的商品可供寄售，3600积分可以在内部的网上商城里消费，寄售的10800商品每周可获得返利，怎么样，划算吧？”
这么明显的传销项目，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相信，我张口想劝她，却又闭了嘴，因为她说她已拉着老公去公司实地考察，她老公回来后就改了主意，愿意投钱。
以后的**子她更忙了，听说饭店也不开了，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赚了不少，下一次再见到我，便是问我有没有认识的朋友想要买房。
“我们打算把这套房子卖出去，筹钱开一家‘火松缘’实体配送中心。”她的眼睛亮闪闪，“干完了这单，我就自由了！”
5
我们的来往纽带主要是孩子，她投身于赚钱大业，本来就管得马马虎虎的孩子更是放任自由，那孩子每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视，饿了就从地上捡起散落着的零食、饮料吃喝。
那年，孩子还不到三岁。
而我们之间的来往也顺理成章地中断了，我足足一年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前两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你好，是轩轩妈妈吗，我是涛涛的爸爸，请问，请问，涛涛妈妈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呀，出什么事了？”
男人的声音吞吞吐吐：“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到处都找遍了，他老家、她朋友、她亲戚……孩子吵着要她，这**子**没法过了……”
“她为什么会走呢？你们吵架啦？”
“呵呵呵……”话筒那边传来一阵苦笑，“你还不知道吧，我完了，火松缘倒了，我所有的钱都拿不出来了，现在只能带着孩子流落街头……”
“……怎么会倒呢？这不可能吧。”
“这个女人呐，就是这样，你有钱就跟着你，没钱了一个**一个跑得快！”他突然涌出一股怒气，滔滔不绝地倾诉着，“我对她多好，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火松缘还是她闹着要投的，现在没钱了，她就跑了，**货一个！”
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她时，她那亮晶晶的眼睛，还有热情洋溢的那句话：“干完了这单，我就自由了！”
她确实干完了，所以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她现在自由得像只花间蝴蝶。
“她不是**货。”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语气却平静如常，“她是在报复你，从你**她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结局。”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瞬间明白了涛涛妈**家为何那么脏，花钱为何那么随心所欲，对待孩子为什么那么不耐烦。她是在报复，她从一开始就在报复。
她恨那个男人**了她，可她却选择嫁给他。她厌恶老公**犯的身份，反感儿子**结晶的出身，却选择了最古老的报复方式。
她挥霍老公的金钱，漠视儿子的存在，最后借着传销毁掉他的积蓄、生意、生活，成功地报了仇。她是多么聪明的人啊，脑袋一转就能明白这个传销的模式，说不定盈亏分界点都估算了出来。而她不要他的臭钱，只要摧毁他。
这是多么决绝的报复方式，她没有选择法律，反而选择自己亲自动手，搭上了自己、婚姻和孩子，历时整整5年。
我没有去过甘肃，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黄沙漫天，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出产刚烈女子，可涛涛妈**复仇之路，令我对那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令我想起了侠客、烈马、大刀、还有快意恩仇。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身与名”，这是那片土地才能产生的诗句，也是那片土地才能发生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