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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
1
一天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吃晚饭，母亲着急地说：“洪峰回来了，找你两回了。”
她既怕伤了我的自尊，又怕加重我的病情，对我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之前，我花了家里二十余万元的积蓄，私下里买到一套经济适用房，后来才知道转让者竟是骗子，将那套房多次出售。虽然那人已经入狱，但房款早就挥霍殆尽，无法追回。从那以后，我的精神开始崩溃，长期失眠，被送去市三院（精神疾病专科医院）治疗过几次，医生说没有特效药，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就好了。
得知洪峰找我，我在母亲面前梗着脖子发狠：“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又没有犯法，我还举报有功了呢，他敢来找我，我和他同归于尽。”
母亲伤心地掉起了眼泪，说：“你读大学那几年，咱家有困难，洪峰**还借钱给我们呢，她挺关心你的病，托人找过省里的医生问药，说是……”
我挥挥手打断了母亲，不让她说下去，内心的恐惧让我有点愤怒。
刚吃完晚饭，门再一次被狠狠地敲响，伴随一个粗壮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正在收拾碗筷的母亲用眼神告诉我，洪峰又来了。她眼神里饱**担忧、惊恐与心痛。我不想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只好翻墙跑了。
我躲在南山公园的一座凉亭里，四周没有一点亮光，山上的寂静包裹着我，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空气异常压抑，初夏的微风将我的思绪吹回过去……
洪峰大我六岁，是我们那一带的孩子王。小时候我们都跟随在他后面当过小弟，而他也是我们所有孩子的噩梦，附近几条街的小孩几乎都遭受过他的勒索或**。
他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对他十分宠溺，疏于管教的他时常与学校里的校霸混迹在一起。十八岁后，他便被舅舅带到省城的一个工地当小工了。
临走前，他还拦路“借”走了我二十块补课费。
他离开后不久，有天我放学回家，被一群**拦住了去路，他们向我打听洪峰家的具**置，我只好带他们去了。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洪峰的母亲开了门。**说明了来意后我才知道，洪峰在省城杀了人，躲到家里避难来了。**要她交出儿子，但洪峰的母亲不承认儿子回了家，**们只好开始搜查，他们看到放粮食的棚子下面，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包非常别扭，**一脚踹在那个奇形怪状的麻包上，只听“哎哟”一声，洪峰**了出来，众**一拥而上，将他铐走了。
临出门时，洪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当时根本就不怕他，心里笃定地认为：**偿命，欠债还钱，洪峰死定了。
后来，我听母亲说，洪峰并没有判死刑，只判了十几年有期徒刑，如果在**里表现好的话，还可以减刑。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中，时常会幻想他像电影里那样，**辱负重十几年，练成绝世武功，来找我复仇，甚至杀我全家。从小到大，我被洪峰在梦里杀死过千百回。洪峰的名字，成了嵌在我灵魂深处的一颗难以拔除的螺纹钉。
现在，他回来了。
2
我和洪峰终究在我们单位门口相遇了。
那天下班我刚走出大门，一抬头就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躯，上身穿一件半袖衬衫，下身着一条浅色牛仔七分裤，随便至极。他的发型是三七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温暖平和。与我想象中的复仇者大相径庭。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们僵持了数秒，他率先伸出了右手，朝我走来，我也习惯性地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两个人握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我本以为该紧张的人是我，没想到他也如是。
他在狱中十几年，说一口夹生土话，问怎么老是找不到我，到底有多忙。我内心一度痉挛，恐惧与尴尬同时逼仄着我。
因为正赶上饭点，单位附近恰好有家新开业的德克士，我便邀请洪峰去吃汉堡炸**。我本是客套，他却满口答应，他说**招待**的时候，吃的也是汉堡。
我以为，他在报仇之前，想让我吃顿饱饭。于是，我假意去买烟，顺便买了把短刀，别在了后腰上。
吃完汉堡，我们换了个离家不远的酒吧，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聊天。
他说自从听闻我病了，一直想来探望，但去了家里几次，我都不在。二十年没见，今晚一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他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带着治愈系的气质。但我仍有十二分的紧张，毕竟，他是我内心塑造了二十年的复仇者。
他不问我的病情，只讲自己的故事，我这才了解他**的事情经过。
那年他刚满十八岁，被他的舅舅带到了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他做小工，从搬砖、运沙、扛水泥开始。活累，工资也低。他内心虽是抗拒，却不敢忤逆脾气暴躁的舅舅。
不久后，他认识了工友李方。李方是深圳人，当时还是个学生，不愿上学才跑到北方网友家避难。后来被网友的家人赶了出来，便跑到工地打零工。他们一拍即合，开始学一些年长的工友偷建筑材料换点钱花。
起初，他们只是偷废钢筋、废铁之类，拿到废品收购站换点烟钱，而且工地的保安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他们就偷得凶了，将一些新料偷拿出去卖，甚至拆卸了搭脚手架的钢管和扣件。半年下来，偷卖的建筑材料的钱，**他们的工资都多。
再后来，他们和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混熟了，老板向他们指点迷津：**正赚钱的，不是那些破铜烂铁，他们应该去**缆。
那天，洪峰和李方都没有去吃晚饭，一直**在大楼里熬到了后半夜，看到保安室的灯已经关了许久，他们才到事先踩好点的地方，将电缆线截成一段一段，然后缠到腰上。李方贪心，多缠了几条，临走时还扛了两条大拇指粗的钢筋，他扔给洪峰一条，说：“拿着防身，出去还能换盒烟。”
其实，那段时间工地材料丢失严重，他们早已被**人员盯上了。值班的保安根本就没睡，而是目睹了他们的行窃过程，等待时机人赃并获。
洪峰和李方还在庆幸电缆这么好偷，出来时就被保安揪住了衣领，要抓他们去**。
揪着洪峰衣领的保安已经六十多岁了，力气不大，洪峰向下一蹲，褪下衣服跑了。而拿着钢筋的李方被恐惧冲昏了头，抄起钢筋一通乱打，其中一棍闷闷地打在了老保安的脖颈上，老保安直直地倒了下去。
洪峰为救李方，拿起钢筋加入了团战，他大喊着：“谁敢过来就扎死谁！”
打伤了几个保安之后，两人才找到机会跑了出来。
他们在一座大桥下躲了一晚上，打听到被李方打的那个保安死了，两个人慌了神。那是洪峰第一次感到死亡气息，懊悔和绝望使他透不过气，便趴在黄河边呕吐起来。同时，他心里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3
李方带着洪峰跑到了深圳。
原来李方家里特别有钱，父母是做大生意的，得知儿子闯了祸，李方的父母便和洪峰展开了一场谈判。洪峰若肯去自首，并将打死保安的事一个人扛了，他的母亲会得到一笔补偿，并且由李方家出面找人打点，找最好的律师，保证不会判他死刑。他当时再三考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了。
在去省城自首的路上，他害怕了，想到自己万一被判了死刑，后悔就来不及了，命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
所以，在车经过家乡时他改变了主意，准备到乡下的姥姥家躲些时间，等风声过了再跑到新疆去。但他前脚刚到家里收拾东西，后脚就被**抓了。
好在李方的父亲动用了许多关系，且赔偿了受害者一大笔钱，总算是和解了。洪峰被判了十二年，因表现良好，积极改造，还减了几次刑，2010年他就出狱了。
出狱后，他回了趟家看望母亲，仅仅住了两天就去深圳找李方。当年李父承诺过，等洪峰出来，李父会让他到自己的公司上班，给个好职位。但他去了深圳后才知道，李氏家族早在2006年就举家迁到国外去了。
当时，他在深圳的街头走投无路，钱很快就花完了，甚至在地下通道与流浪者一起住过一段时间。
讲到这里，洪峰像是摇着烧杯里的实验试剂一样晃动着啤酒杯，看着啤酒泛起白沫，他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那段时间，他做什么都不顺，常常挨饿，他问我有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那感觉**的不好受。回想自己三十年的历程，遇到过太多太多不如意的事，他痛恨自己的人生，有时候觉得，自己要是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就好了。
但洪峰性格中有一个优点——凡事都朝前看，只要人还在，一切都会过去。这是他坐牢十几年后最大的感悟。
果然，他在当地的数码城找到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当时深圳的电脑卖场，大多数店在商场内都有拉客的“黄牛”，有些“黄牛”一个人负责好多家店，拉成一笔买卖提成都很高。洪峰虽然不懂电脑，但做“黄牛”却没有问题。
第一天上班，那些口才好会讲话的“黄牛”，纷纷把客户引导到他们店里去了。洪峰初来乍到，站了一早上，一个客户都没引到。好不容易有客户要跟他走，还被几个“老黄牛”抢了行。
洪峰只好发挥他打架的长项，将两个最张扬跋扈的抢行者一通**。很快，洪峰便在那条街上打出了名堂，有些不安分的“黄牛”都在他这里吃过亏。
事后，洪峰又摆了几桌，请这些同行们吃酒，表面上是向大家赔罪，希望大家给碗饭吃，实际上是宣示霸权，还给大家划分了势力范围。
从那以后，再有客来，自然洪峰先接，他所在的店生意也越来越好。
他当时想，要是自己能开家卖电脑的公司，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4
后来，洪峰的老板了解到他曾蹲了十几年大狱，还杀过人，对他极为赏识，不但给出高额工资，还带他出入各种场合，既当秘书，又做保镖。
他将洪峰带入自己的圈子，洪峰这才发现，做电子产品只是老板用来掩人耳目的职业，他还有一个担保信贷公司，那才是**正创收的生意，主要业务是放高利贷，业务遍及深圳、杭州、成都和西安。
洪峰见识了老板所拥有的豪宅、豪车以及**朋友们。也参与了老板朋友圈的聚会，他们讨论的话题大多是放贷、收款、烂账之类。
老板之所以器重洪峰，就是想邀请他去收烂账。
烂账大多需要**威胁、恐吓、暴力讨要，这也是洪峰所擅长的事。老板对洪峰仗义，给的提成很高，洪峰不敢拒绝。
从此，洪峰便跟着几个前辈开始了全国各地的追债之旅，他从此见识了人间之暗，人性之恶，后来他每每想起这段经历，都会噩梦连连。
做了几年后，他就主动退出了，为此还赔过老板一大笔钱，几乎让他破产。据说，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展开后，老板就被抓了。当时退出的决定，算是洪峰这半生唯一的一次幸运。
后来，他开始学电脑知识，从最基础的认识配件开始。很快，他熟悉了主板、CPU、显卡、内存条、风扇、光驱、电源，知道了各种品牌以及品牌的进货渠道、利润空间，并能在几分钟之内把它们连接在一起，然后套在一个漂亮的机箱里。
闲暇时，洪峰也试着学习软件，也是从简单的装**学起，店里的工程师发现他很聪明，也乐意教他。
两年后，他才回到家乡，准备开一家自己的数码店。
他说自己奋斗了这么些年，不该吃的苦都吃了，不该看的脸色都看了，回家时，除了一身经历，存款仍旧为零，但他从来没想过放弃，人生不怕从零开始。
5
从酒吧出来时已是深夜，我们都喝得有点多，互相搀扶着。我将他送到家门口，他却扯着我的衣领不让我回家，他说坐了十几年牢，现在没什么朋友。他撕扯我的衣领有点用力，差点将我推进他家门口的水渠。
我以为他对我还是心存恨意，他今晚讲述自己的故事，把他二十年来的艰苦人生重走了一遍，也让我感受了一遍他受过的所有苦，他是在暗示我，有些该还得账，是时候还了，他可是讨账的高手。
我从后腰拿出了那把短刀，递给洪峰，我说：“当年是我带着**去你家抓你的，近二十年了，我做了好多次梦，都是你来找我复仇，杀了我无数次，今天得把这个梦圆了，我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没想到洪峰吓了一跳，他连打了好几个饱嗝，似乎要将喝下去的啤酒里的二氧化碳全都排出来。
他极快地将刀夺了过去，扔在他家屋顶上，用看**的眼神看我，说：“大家都说你有精神病我还不信，这下老子信了。老子好不容易活成了正常人，你又想拉我下水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两支烟，分给我一支，继续说：“你还没听出来，我今晚跟你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开导开导你，老子活了近四十年，经历了多少坎坷，多少艰难，多少次连命都差点没了，我都没有趴下，你不就被骗了点钱吗，你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神情有点恍惚：“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能原谅自己啊。”
他大笑：“你可**能钻牛角尖，只要命还在，你就会有翻盘的可能。你所有的损失，都是你该有的经历，再过几年你回头看现在的自己，就是个笑话，你信不信？”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的，兄弟，是伤疤，揭开了，疼透了，也就该好了。好不容易来人间走一趟，别留遗憾！告诉你一声，我也从来没想着找你复仇，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我被**抓是我自己犯的事，即便你不带路，别人也会带路，只是你恰好碰上了。我现在挺好，马上要结婚了，姑娘是以前我工作店里的店员，可漂亮了。”
说**的，和他聊了那么久，我心里确实清朗多了，心里的疙瘩也渐渐地解开。没想到，我眼前这位被我塑造了二十年的复仇者，竟是我的治愈者。
我对洪峰恐惧渐渐转化为愧疚，并在不经意间开始泛滥，我对他说：“那你打我一顿，咱俩算两清了。出去别乱说，我没病。”
他说：“老子管你有没有病，打你就算了，我的店马上要开业了，你得帮我的忙，你在**部门上班，资源**我丰富，帮我联系几家买主就行。”
恰好我有个朋友新开了一家传媒公司，要采购一批数码设备和办公用品，采购量不低于二十万元。我便拍着胸脯向洪峰保证，朋友公司的订单，我一定介绍给他。
洪峰高兴极了，立刻摆出一副生意人的谦卑来，非要拉我去吃宵夜。
我们一直在路边摊坐到凌晨四点，回家后，我沉沉睡了两天……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失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