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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
1
万能，姓刘，名万能，人如其名，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手艺人。
万能的故事，从我在老家出嫁的酒宴说起。
今年年初，男朋友家找道士定了我们结婚的**子。老家的传**是头一天女方家待客，第二天在男方家举行婚宴。
这些年，随着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在老家“过事”的庄户人家越来越少，大都选择在乡镇上的饭馆里包几桌酒席招待下十里八村的人。我的本意也是如此，但是母亲坚持在家里办酒席。
我理解母亲的心思，饭馆的酒席着实没什么意思，去的人很少。而我家已多年不“过事”，我又是大姐，母亲自然想在家里过。
家里“过事”甚是麻烦，正月十一是待客吃酒席的**子，母亲从年前就开始做准备，除了备货之外，最重要的便是邀请帮忙的人。大年三十晚上，母亲坐在炕上开始把全村的人从村头到村尾都捋了一遍，让我一一记下，炒菜的该叫谁、做羊肉面的该叫谁、做酸汤面的该叫谁，谁负责端席、谁负责端汤，谁负责烧茶。
再三核对后，我妈突然说缺一个刷碗的，她思来想去，决定叫万能媳妇。
“你确定她能刷碗？”我提出了质疑。
“村里'过事'就她给帮忙刷碗，干活麻利得很。”母亲如是说。
万能，自我记事起，就知道这个人。
他人如其名，有很多门手艺，会做木活、会做砖活、会做土活。土活是我们黄土高原非常重要的一门手艺，要会打窑洞、箍窑洞、挖水窖等,能做土活的人在我们那被称之为土匠。
除此之外，他还会修理小电器，谁家的电视机、鼓风机、手电筒坏了，他都能捣鼓好。当然，他还做得一手好饭。
万能的身世是爷爷告诉我的，万能是他爹抱回来的，他爹的大名我至今都不知道，只记得村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唤他老宽。
老宽是外地人，在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逃难到了我们村，他喂牲口有一手**特的绝活，不管是性子多么烈的牲口，只要到老宽手里便立马安分了下来。后来，老宽就在生产队里照料牲口了。
这一照料，便是八年，老宽从20岁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将近30岁的大男人。但始终一人，过着光棍汉的生活，住在公社分的一口破窑洞里，他隔壁的窑洞里栓着公社的十多头牲口。
在老宽33岁那年，我太爷（爷爷的父亲，曾是我们队的大队长，）给老宽牵了一根姻缘线。据说，姑**父亲和我太爷是旧识，距离我们村百余里地，老伴早早过世，留下一闺女，老头和闺女相依为命，但老头渐渐上了年龄，身体状态一**不如一**，父女两人的温饱成了问题。
我太爷看老宽老实憨厚，有一门**活，就促成了这段姻缘，也算是为旧识的女儿找一个糊口的地儿。
老宽娶了媳妇之后，也算是我们村里的人，获准在一处山脚下开山辟田。很快，老宽便挖成了一个小窑洞，夫妻二人从牲口圈里搬了出来。老宽的工作依然是照料牲口，老宽媳妇则跟着队里做工挣工分。
一晃眼，老宽夫妇结婚三年了，可是老宽媳妇的肚子却毫无动静。找了道士看了多次，老宽去庙上求子，老宽媳妇喝了不少庙上祈回的“福”烧成的灰，依然没有动静。
村里的人都说老宽媳妇不生，劝老宽夫妻领养一个算了。
不久，老宽从远乡抱回来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不抱个儿子，老宽说女儿得要，儿子也得要。
在女儿抱回来的第二年，老宽从临近不远的村抱了一个男孩回来，取名万能，据说万能的生母生了很有几个儿子，养起来着实困难，就送给老宽养。
2
万能**我父亲大两岁，两人小时候一块在村里上小学。
我爸说万能的脑瓜子很灵，数学经常考满分，但是语文作文写得很差，经常在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罚抄书。
小学三年级结束后，万能辍学回家了，那一年，老宽媳妇因宫颈癌去世。老宽中年丧妻，留给他的是两个“非亲非故”的孩子。
辍学后的万能先是跟着老宽学照料牲口，但是不久农业公社解散了。包产到户、包产到家后，老宽不得不带着万能下地干活，万能的姐姐在家中做饭、照看家中的事务。
但是由于常年游离在农业生产之外，老宽的农活做得非常糟糕，收成不够一家三口的口粮。一块干活的人看不得老宽的笨手笨脚，起初还帮忙纠正老宽拿镰刀的手法，但是老宽是死活学不来。于是，一块地头上的人便抽空手把手的教万能如何**持农活。
万能很上手，很快，他便能经营一手好的农活，犁地、播种、收割，样样不落。渐渐地，老宽去地里的次数少了起来，毕竟，他根本不会做农活。
万能15岁那年，农闲之余，便跟村里有手艺的人学艺。
他的学艺从不是跟着一个人，而是看谁有活干、看谁愿意收他，他就跟着谁。有时候，跟着木匠，给人家拉锯、吊线、扛桩、钉钉子；有时，跟着土匠，给人和泥、打泥胚、挖窑、推土；有时候，又跟着铁匠，走村串巷的给人家煅磨（石磨是没有电动磨出现之前将食材碾碎的重要工具，石磨的工作原理是上下两个磨扇不同方向的齿轮在转动中形成咬合从而将石材磨碎，但是这个齿轮一般一年需要一次重新刻槽，要不然变钝之后磨食材很慢，也很费力）。
我父亲说，他还碰到过万能跟着道士学念经。
总之，万能的学艺之路便在这一年开启，且不拘泥于一个派别。不同的方向，他都尝试过。
万能的姐姐**万能大2岁，在万能17岁那年，姐姐出嫁了，嫁到了百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
姐姐出嫁后，做饭的任务落到了万能身上，地里、家里，几乎全是万能一个人在**持。老宽不擅长干地里的活，万能也不强求，便用，卖粮食的钱和他自己当小工挣的钱给买了2只山羊，一公一母，交由老宽照料。
从此，老宽对家里的事情完全放手，除了2只羊，家里家外一切的事情他都不再插手。每天，老宽定点将两只山羊带到山里去放，晚上天黑了才回家。父子二人的生活并无太多交集。
老宽不亏是照看牲口的好手，一年半后，2只山羊已经变成了6只。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大家都问老宽，何时给万能说媳妇。老宽总是笑嘻嘻说到：“你们看谁家女子能看上万能，就给说媒，说成了，我宰羊吃大家羊肉。”
但是一晃时间过去了好几年，万能也没有说到媳妇。中间倒是也来来**说过几个，但是由于各种原因都没成，眼看村里**他小的儿时伙伴都已经娶媳妇生娃，万能也是干着急。老宽一辈子是个没怎么**过心的人，对于万能说媳妇这件事情他远没有万能上心。
万能23岁那年，春耕结束后，跟老宽商量说自己想出远门做工，好多挣点钱，眼看当下季节没有什么事情，老宽也就同意万能的想法。
也就是这一走，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
3
万能一路做工越走越远，但也经常捎信回来给老宽。直到一天，村里的人突然传开了，说万能在他亲生父母家，地里的、家里的活一样不落，俨然家里人一样。
还有传言说，万能的亲生父母还有兄弟们得知万能说不到媳妇后对老宽特别不满，还扬言说老宽要是不抓紧给万能说亲事就让万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话传到老宽耳朵里后，立即引起了老宽的勃然大怒。
听爷爷说，老宽听信了村里人的传言后，一个人在院子破口大骂，骂万能的亲生父母没有良心，说要不是他当年把万能抱回来，说不定早就饿死了；骂万能的父母是白眼狼，现在看到万能长成大小伙子能出力了，就想要回去了，咋不想想他们老两口当年抱回来的时候娃饿的两个眼珠子都陷在眼窝里了，是他们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现在说要回去就要回去；还说，现在看他老汉过的可怜了，老婆没了，女儿嫁了，觉得他是万能的包袱就想甩开了。
总之，那一天，老宽连羊都没去放，把万能的亲生父母一家，从老到小，骂的体无完肤。把从万能抱进家门起的每一件事都怒吼出来，吼声穿过厚重的黄土，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直到月亮挂在了树枝上，老宽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也许是老宽累了。
秋收时分，各家各户都开始忙着收地里的庄稼。但是老宽家的地里，却不见万能的身影。眼看秋雨来袭，天气变冷，别人家的粮食已经上场碾了，老宽家的糜子、荞麦杆已经倒在了地里，穗子已经渐渐发霉，依然没有人收割。
后来，村里人得知，原来万能老早托人给老宽捎了话，说自己在一个烧砖厂找了一份不错的营生，给砖窑里拉砖胚子，一天能挣5块钱，很多人抢着干，他要是离开，就抢不到这份营生，万能让老宽在村里找几个帮手把忙收一收粮食，自己到冬天天冷了场子停了就回来了。
但是老宽没有叫任何人帮忙，自己也没有收，就这样，十几亩的粮食就在地里长到了冬天。老宽逢人就说，干得没劲，儿子终究还是亲生的好，万能翅膀硬了，也不回来了，他一个糟老头估计也没几年活头了。老宽唯一守着的是他的羊，从两只到六只，再到一小群。
西北的冬天异常冷，一天早上，村里人看到万能家的地里有一个人挥动着镰刀在收割糜子，那个人就是万能。万能后来说，他回来以后，老宽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以为你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万能给村里人说，自己的确去了亲生父母家帮忙做了几天土活，兄弟几个得知他还没说到媳妇就念叨了一句，大致意思就是实在不行就回来。现在兄弟们都长大**，没有以前那么艰难，怎么也不能看着他打光棍。这是没想到这话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老宽的耳朵，而且在老宽心里种下了疙瘩。
万能回来后，老宽和万能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再像从前。两个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家里的**子再也不是两个人商量着过了。
开春后，万能继续去了砖厂，家里的地承包给了邻居，邻居承诺每年一亩地给万能家100斤粮食。万能走后，老宽的**子过得开始不同从前了。他开始一天做一顿饭，中午剩的饭直接放在锅里，中午一过，赶着一群山羊去山里放了，晚上摸黑回来后点一把柴把锅里的饭热一热。
我爷爷和同村的**几位年龄相仿的长者们经常聚在一起捉老千（一种古代的牌，玩法类似麻将），老宽以前也经常一起玩，但是那年开始，他基本上就**。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年，万能回来了。**他回来更劲爆的消息是他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最先看到这一幕的是万能家隔壁的张婶，张婶说那天家里忙着碾场，就牵着自家的两只黑山羊**托老宽捎带着一块放，结果刚到万能家门口，就看到万能甩开膀子在挖窑。
万能招呼让张婶自己进窑，手里的活却一丝也没有停。张婶走进了老宽住的那口窑，只见老宽脸色铁青，旱烟的烟斗一口接一口，不时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张婶得知，万能是头天夜里回来的，女人是万能自己在砖厂认识的。老宽告诉张婶，说万能说了，准备和这个女人一块过**子，赶着回来拾掇拾掇家。
万能家只有两口窑洞，老宽和万能各住一口，万能住的那口兼厨房使。
“儿子都把儿媳妇给你领回家了，你咋还愁眉苦脸，这大喜事啊“。张神说。
老宽没有接张婶的话，溜下炕头，后脚跟上的劲特别大，腾腾走出了院子，张婶跟了出去。
在羊圈门口，张婶得知万能带回来的是个外地女人，据说是陕北那边的，有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万能大8岁，36岁了，和前任男人离婚后一个人游荡到砖厂，**给砖厂做饭糊口。老宽气呼呼地说：“万能说了，女方的爹稍话让准备2000千块的彩礼，这亲事就算成了”。
说到彩礼，老宽简直气不打一处出来，嘴里骂着：“还两千，两百都没有，摆明了就是骗子，万能这个勺种（意思同**）就上当了。”老宽把所有的劲都使在了羊鞭子上，打在地上啪啪响，骂骂咧咧地赶着羊走了。
不到一天，消息就像长了腿似的传遍了全村，甚至有些没正形的年轻人吆喝着一块去看万能带回来的媳妇，据说我父亲也想去，被我爷爷喝止了。
后来，村里人得知，万能的新媳妇到家后，老宽就自己单**做饭了。他在自己的窑里用土堆了小灶，按了口锅，每天早上做一顿饼，一顿管三顿，就算是万能把做好的饭端到老宽面前，他也不看一眼。
大概一个月后，据说女方的爹又捎来了话，说再不把彩礼准备好，就告万能拐走了他女儿，万能扛不住老宽的冷暴力，就请了包括村支书、大队长和我爷爷那一辈的长者前往家里说事（我们那儿称之为调节矛盾，一般需要村里名望很高的人才能承担此重任）。
说事的具体细节外人不得而知，但是爷爷回来后说，本来说事的人是向着万能的，好歹一个大小伙子了，同龄人甚至**他小的人娃都好几岁了，他也该娶媳妇了，怎么说老宽作为当爹的，为儿子娶媳妇也是应尽的义务，虽然说万能是抱回来的，但是总归是管老宽叫爸，所以这事老宽必需得管。
至于彩礼钱，大家一致觉得太高了，就问女方能不能跟家里人商量下，说我们这地方，确实**较穷，实在拿不出来那么多。
谁知，话说到这，之前一直沉默、一言不发的那个女人突然说：“我爹说了，家里养着30多只山羊呢，彩礼不能少“。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老宽的怒火，老宽指着万能的鼻子骂他脑袋被门夹了，被别人骗了也不知道，问是不是就盯着他的那群羊。总之，老宽骂了一下午，说事的人一看这情况，也就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万能就带着那个女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包括老宽。
4
一连三年，万能没有回过家。听信说他先是去了那个女人家，在那村上做了一段时间砖活，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去了陕北的煤矿上。期间，还有传言说他在煤矿被煤块砸伤了一条腿。
这三年，老宽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他的羊，吃粮由种他家地的那户人家每年给的对付，只是他也老了很多，背更加弯了，也越来越赶不上奔跑的羊群了。
万能再一次出现在村里人的视线里，是距他上一次离开三年后一个寒冷的冬**里，他背着一把大锯子，站在我家院墙外，喊着我父亲的名字，让我父亲给他挡住我家那条大黑狗。
那年，我弟弟已经3个月大，万能坐在凳子上脊背**墙，说寻点我们不要的木头做个擀面的案板，家里的案板早已经腐掉了。爷爷问他在外头的这几天有没有寻到媳妇，万能**了一口老旱烟，道出了他在外的经历。
他先是和那个女人一块去了女方家，女方的爹看他很能干，就让他在村里做工挣钱。他本以为他的踏实能够打动女方的爹，减少点彩礼，谁知最后他做工挣的钱都被女方她爹据为已有，还威胁说要是他不走就让全村人打断他的腿。
后来他就去了煤矿下井，辗转又跟着别人去内蒙挖麻花（一种中药材）。总之，跑了很多地方，但也没攒下什么钱，中间也遇到过两个女人，不过那都是看到他兜里有几个血汗钱。
万能说，这次回来不走了。他把之前包出去的地要了回来，用打工攒的钱买了头驴，重新**持起了地里的庄稼，农闲的时候，就在十里八村的做做工。那年年底，我们村通了电，万能买了一个电动的刨床，在家办起了打造家具的营生，很少上门去给人家做活了。
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那会村里拉的电是两相电，农村各家各户也没有什么大的家电，甚至很多家户除了几只灯泡连电鼓风机都没有。但是到了晚上，灯泡总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大家都知道是万能开了刨床在拉木头。他白天下地，晚上做木活。
万能木活做得很精致，出活也很快。很快，十里八村的人都把木头送到万能家，让他帮忙，大到衣柜、案板、桌子、凳子，小到端饭的木盘子、风箱杆，或者梨把子，除了象征性的给点手工费外，很多人选择用多余的木头抵手工费，万能也就同意了。
很快，万能家堆了很多木头，他用这些木头做了很多的常用的木制品，逢乡里开集（我们乡是每个月逢3、6、9的**子开集），万能就拉着那头驴，连背带驮，带很多他的作品去赶集摆摊。
不久，万能的名声随着的他的作品在全乡传开了，那个年代的农民，还没外出打工的意识，除了地里的收成，没有**的收入。而万能用自己的手艺获得了颇丰的收入，而且是持续性、有保障的收入，大家都羡慕极了，但是羡慕归羡慕，毕竟其也没有他的手艺，挣不来这份钱。
至于万能和老宽的关系，时隔三年后，有所改**。万能做饭的时候老宽会烧火，老宽放羊走的时候也会跟万能说一声。老宽在万能回来后，气色也好了起来，时不时还会和村里的几个老汉约着玩捉老千。
万能家的平静在一个平常的中午被打破，万能家来了三个中年男人。那天，老宽没有出山放羊，有人看见那三个中年人天快黑了的时候从万能家离开了。一个月后，同样是那三个中年人，来到了万能家，走的时候，多了一个人，一头驴和一辆架子车，多的那个人是万能，那三个中年男人是万能的亲兄弟，两个哥和一个弟。
后来，听老宽描述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第一次，来的是万能的三个兄弟，跟老宽说，万能的亲生父母年纪已经很大了，得知万能30岁了还没有娶媳妇，很是着急，所以就让三个兄弟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说他们还听说万能曾经带回来一个女人因为老宽不愿意出彩礼黄了。
老宽的描述中说三兄弟是埋怨他把羊看得**人重，就因为他舍不得他养的山羊导致亲事没有成。
三兄弟还说，如果一个月内，老宽对万能的婚事依然没有什么说法，他们将按照父母的意思，接万能回家，他们觉得万能手艺又好，人又踏实，找不到媳妇的原因主要在于老宽。
据说，三兄弟还含沙射影地说出老宽当年要不是老支书说媒还不知道娶不娶得上媳妇。
一个月后，三兄弟来了，老宽说，万能也30岁的人了，要不要走他自己决定，在万能娶媳妇这件事上，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世人都看得见，他就这么大能耐，除了一群山羊和不再麻溜的腿脚，什么也没有。
至于山羊，如果万能不走，以后万能说到媳妇了，彩礼、婚礼啥的，他该卖就卖；但是如果万能走了，羊他得留着自己养老。”
后来，出现了村里人看到得情景：4个人、一头驴拉着架子车，上面放着那只刨床，一起走出老宽家。
万能走后，村里人都感叹家里大小工具坏了只能拿到集市上去，很不方便。人们还是会在集市上看到万能摆摊，还卖着和以前差不多的器具，他会问村里赶集的人他走之后村里发生的一些事，偶尔也提一提在亲生父母家的事情，但都不多。
关于万能，村里人也渐渐忘记了他，不再提起。关于老宽，一如既往地赶着羊出山，赶着羊回家。
大概是万能走后一年的某一天，大家看到，老宽家先后来了两批人，都开着三轮车。第一批人离开的时候三轮车上装满了白色的羊，第二批人离开的三轮车上装着白色的袋子。
原来，老宽把自己的羊和家里的粮食全部卖了，他说自己放不动了，万能也走了，他把能卖的都卖了，把钱给了女儿，要去女儿家养老，没几天，老宽家的窑门上上了锁，老宽的女婿牵着一头毛驴，老宽骑在毛驴背上，走了。
5
距老宽去女儿家大概过了半年，一天，我爷爷坐在院畔抽旱烟的时候，看到老宽佝偻着背、双手背在背后，身上挎着一只军蓝色的包，脚步缓慢地在路上移动。
爷爷把老宽喊进家里坐，老宽一手端着爷爷给烧得浓厚的茶水，另一只手把饼送进嘴里。那时候，我已经小学毕业，我觉得老宽老了很多，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嚼起饼来慢吞吞。
爷爷问老宽在女儿家过得怎么样，这次回来是取东西吗。老宽说不是，以后再也不去女儿家了。原来，老宽把卖羊、卖粮的钱交到女儿手里的时候，女婿对他很亲热，每天都端吃端喝，但是渐渐地，女儿和女婿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起初，还会背着他，后来，女婿也不避讳了，好像就故意让他听到一样，嫌弃他老了没地方去了来养老了，还说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子，凭什么到女儿家养老。
那天老宽和爷爷待了很久，吃过晚饭，天已经快黑了。老宽让爷爷给他装点面，家里的粮食都卖光了，他回去一下子揭不开锅。爷爷执意留他在家过夜，说家里的炕许久没烧，会有潮气。
老宽回村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唏嘘，对半年前老宽突然变卖一切家产展开了无尽的想象和讨论。有人说是老宽女婿搞得鬼，他想把老宽的家产据为己有，骗老宽说为老宽养老送终；有人说是老宽自己偏心，谁让他不肯给万能，结果落了这么一个结果。
从女儿家回来后，老宽的**子过得很是凄惨，几乎把村里都借遍了，张家一斤米，王家一瓶油，李家一把盐。
来年春种的时候，人们看到老宽拿着铁锹在自家已经荒**丛生的地里一锹一锹的翻地，老宽为自己的口粮下地劳作了。但是，没有肥料的地，老宽种的粮食稀稀拉拉，好像病秧子。
那时候，种植粮食的方式很传**，没有收割机，都是人用镰刀收割后打成捆，再用架子车、三轮车，甚至人力背的方式把捆好的粮食背到场里，用牲口或者三轮车带着镂**（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能够将粮食从包着的谷衣中脱出来，是农家非常重要的工具）碾，称之为打场，打完之后还要乘有风的时候把谷衣等扬出去，留下粮食颗粒，最后把粮食颗粒拿到磨上碾成面或者米。
我上初二那年，父亲买了辆二手的拖拉机，做起庄稼来，简直省事了不少。村里人都会变工（以劳动力作为等价交换）让我爸用拖拉机拉拉粮食、碾碾场。
一天，村里**几个人都在给我家帮忙把麦子从地里拉回场，老宽和爷爷坐在场畔边上，抽着老旱烟，老宽来的目的是想让爸爸顺便把他割的那几捆麦子拉到我家和我家的麦子一块碾。一方面，他家的场早已经长满了野**不能使用；另一方面，他家没有牲口，没法拉碌**，也没办法碾场。老宽的意思，让我爷爷看着，碾出来的麦子推成面后给他分点就成。
老宽这边，**子就这样过着；万能那边，赶集的人依然看到他在集市上摆摊。传言说他一直在说对象，但是总是成不了。
那天，并非赶集的**子，我家的拖拉机皮带坏了，因为着急用，父亲就去乡里买了，父亲在街上看见了出摊的万能，交谈之中，揭开了万能在亲生父母身边生活时不为外人所知的面纱。
万能的父母亲和小儿子一起生活，万能去了后就住进了弟弟家。地里的活、家里的活，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一样不落，出摊的钱经常给家里填补一些用，**如种地的化肥、油盐酱醋、甚至侄子上学的学费。此外，他也给父母亲一些零花钱。
但是几年一晃眼过去了，随着父母亲渐渐上了年纪，小弟提出了老人在谁家养老的问题。小弟建议，父母亲轮流兄弟四人家养老，想要一直在他家也行，**三个每年拿出一部分钱给他。
但是，老大和老二很不同意，他们说万能这些年挣的钱都给了小弟家，再说，父母亲在小儿子家养老本就是应该的（这种情况在我们那边确实存在，只要家里有多个儿子，父母都会和小儿子一起生活，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么做的依据，听老人们说，老人一般都会偏向小儿子，分家的时候都会给小儿子多分，所以就会在小儿子身边养老）。
兄弟三人因为老人怎么养老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很快，万能的问题被扯了进来，老大和老二说因为万能把钱都给了最小的兄弟，导致万能一直都没能娶到媳妇，不仅媳妇没有，连个属于自己的家都没有。最终，万能离开了小弟家，带着他的赖以为生的工具住进了一间在乡上租的房子。
我上初中的三年，也会经常在街上看到出摊的万能。那时候，外面丰富多彩的物资渐渐流进了原本封闭的乡村，万能的手工木制品生意受到了影响，因为外面的东西更轻盈、更耐用，也更受人们的喜爱。
在我去县城读高中的那年，万能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他收拾了摊子，把刨床卖了、房子退了，跟着外出打工的人去了石油上打眼儿。那几年，中石化在我们市布局了好多点，我们村很多人都跟着打工挣钱了。
高二那年暑假，母亲告诉我说，万能要娶媳妇了，两个月前回到老宽家开始拾掇。万能要娶的女人是我们县最北边一个乡里的，离婚好几年了，有三个孩子带在身边，两女一儿，儿子是老二，大女子8岁，儿子6岁，小女子5岁，离婚后生活在娘家，家里有一个50多岁的爹。
母亲告诉我说，听人说，女方好像小时候得过病，身体有残疾，干活不是很麻利。这一年，万能37岁了，万能要娶的这个女人，28岁。
村子里娶媳妇会设宴招待十里八村的人，但是万能的婚礼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女方的父亲把女儿和三个外孙送到了万能家，待了两天就离开了。
37岁的万能，终于娶了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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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对村子里的人来说，万能的新婚妻子及三个孩子是神秘的。因为他们很少离开家，不跟村里人打交道，村里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娶了媳妇后的万能家，**子过的正规了许多，从一天三顿的炊烟中，推测至少三顿饭是规律的。万能**出而作，**落而息，村里人看见她媳妇中午给他往地里送饭，一行4个身影，依次排开，远看，大女儿的身高似乎超过了万能媳妇。
家庭结构是完整了，但是一家的生活重担并不轻松，万能开始在农闲的时候**起旧营生，上门作短工，挣一些零碎钱。
半年后的一天，“万能半夜归来将媳妇捉**在炕，怒火攻心拿起火棍将两人一顿**”的消息迅速在村里传开。
原来，外出做短工的万能半夜回到家，寒冬中敲媳妇的门死活敲不开，声音把隔壁窑洞的老宽吵醒了。老宽披着棉袄给万能开了门，万能**墙坐在凳子上，接过老宽卷好的一支老旱烟，老宽披着棉袄盘腿做在炕沿上，抽着一根老旱烟。
许久，仿佛一支烟的漫长时间后，老宽说。在万能走的当天晚上，村里那个一出生便患有小儿麻痹症、年近40岁没说过媳妇的二宝子便来家里串门。当天晚上，二宝子先是在老宽的窑洞里抽了一只旱烟，便出去了，天未大亮之际，老宽听到了隔壁开窑门的声音。
此后的**子里，每天天将将黑，万能媳妇锅还没洗完，二宝子就来坐在了炕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万能**一口手里的那根老旱烟，扔在地上狠劲踩了一脚，随手将屁股底下的四条腿的板凳腿卸了一根，拎着走了出去。只听见寂静的夜里一声巨响，万能一脚踏开了媳妇窑洞的门，紧接着，棍子的抽打声、男人女人的嚎叫声、孩子撕心**肺的啼哭声，划破了寒冬的夜。
村里的人，一遍遍添油加醋、乐此不疲地议论着、探讨着。他们同情着万能，谴责着万能媳妇的不守妇道，顺带咒骂二宝子的不道义。这个冬天，万能再也没有出去做工，听说，媳妇被他打得几天下不了炕。上有步履蹒跚的老宽、下有三个眼珠子转来转去要吃饭的孩子，万能也是走不开。
西北的冬天寒冷而漫长，老宽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彻底倒下了，瘫痪在炕，生活无法自理。村里人相约去看望老宽，当然，也目睹了万能媳妇和三个孩子。于是乎，大家又有了新的谈资。
女人们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万能媳妇和三个孩子身上，说她顶多一米三，说她的背上的背锅肯定是娘胎里带的，还说她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肯定智商有大问题，还说一看三个孩子的眼神敢肯定孩子智商也有问题，要不然前夫怎么连一个都没要，何况还有个儿子。
男人们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万能身上，说万能明显老了，脸色发黑，皱纹横生，没有笑容，话也没有以前多了，问一句答一句，更多的时候都**蹲门口抽旱烟，俨然变了一个人。大家都说这都是娶了一个祸害媳妇给害的，娶了一个傻的带了三个瓜的（瓜子，即智商有问题），还不守妇道，现在老宽又卧病在炕，上有老下有小，老的不是亲爹，小的不是亲儿，相当于他一个人负担着5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还都不省心。
大半年后，万能媳妇生下了一个女儿。没有去医院，是村里一个接生婆接生的，接生婆说孩子一切健康，还是像万能，无论是眼睛还是脸型。孩子没办满月酒。
万能的小女儿出生后三个月，在炕上瘫痪了一年的老宽便去世了。
我们村的习俗，白事必须办，请道士看墓穴、做纸活、念经，叫村里的女人做席、蒸馒头。万能作为唯一的儿子，披麻戴孝，忙活在灵堂前，万能媳妇背着小的、领着大的，奔波在灶台上。
老宽下葬的那天，风出奇得大，一不小心万能身上的孝布被点燃了。众人急忙拍打，一时间，坟院乱作一团。最终，众人拉扯下万能穿在孝布下的军大衣，扔在地上。这种情形，一般是不祥……
老宽去世时，我已经在外地读大学了，后来，去了更远的城市。回家的**子越来越少，关于万能的消息，知道的越来越少。
村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对于万能的关注，远没有他第一次带回来外地女人、他带回来一个离异且身体残疾还带有三个孩子的老婆、他的小女儿出生时那么大的兴致。仿佛在他身上，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平常不过。
我出嫁那天，见到了万能和万能媳妇，时间距老宽去世十年了。万能媳妇帮忙洗碗，一件红色大衣，脊背的先天性背锅在人群中还是很显眼。
万能帮忙劈柴，我走上前去，递给他一支黑兰州，我老公给他点着了烟。他说我小的时候很爱哭，他给我家打水窖的时候我大概3岁，一直哭一直哭，谁都哄不下来，只到哭累了，就睡着在院子里的杨树底下。
我问他家里怎么样，他说大女儿头一年出嫁了，儿子学习很差，考了3年也没考上初中，跟着村里的一个修车的人去学修车了，三女儿和四女儿上小学，每天早上他骑摩托车送到10里路之外的小学，晚上再接回来。
他说，现在政策好了，学校管饭，有时候还发衣服。他自己抽空也在周边做做工，但是现在卖的东西样式多、款式好，他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没人喜欢了，也就能干干苦力。
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我打小就认识的人，这个在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喊万能的人，也就十来年的时间，头发几乎全白了，皱纹很重，脊背很弯，老了太多。我接着他的话，说现在政策好了，不仅娃上学都不怎么花钱了，种地也**以前有利，不必太过劳累，够吃够穿也挺好的。万能看着我们，**一口烟，浓浓的烟从口鼻中涌出。
万能看着我老公，问是哪里人，我说就咱们县城北边的，是同学。他**最后一口，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布鞋底狠拧一脚。
我顺手给他递出一根新的，他顺势夹在了耳朵上，他问我父母要了多少钱彩礼，我和老公都笑了，老公告诉万能说我妈给我的嫁妆**彩礼重。
他摸下耳朵上的烟叼在嘴边，眼睛，好像灵动了一下。他说大女儿出嫁要了点彩礼，也没陪什么嫁妆，彩礼钱买了10多只山羊养在家里，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他说，托人说了几个了，也有的谈到了彩礼阶段，但对方开口的彩礼都在10万以上，有的甚至还要在县城买房买车，也就没成，也有的看到人（万能的儿子）后，摇摇头走掉了，没有了下文。我老公给他点燃了叼着的那支烟，万能说，人家传言说娃脑子不灵光，瓜着呢。
我试探着问三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是否和孩子有联系，万能说没有，他说孩子的亲生父亲认为三个孩子的脑子都有问题，所以当年离婚后一个都没要。
眼前的这一幕，如此熟悉。那些年围绕万能说亲、发生在老宽和万能之间的故事，如今，仿佛换到了万能和这个非亲生的儿子身上。三代人，三个男人，说亲事的故事。
这些年，家乡的变化很大，家家户户都陆续盖了砖房，小汽车也基本成为标配。站在山头上，一眼望过去，万能的家还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模样，时间仿佛在那一处黄土中静止了。
但是，那一处院落里的故事，从未曾放慢。老宽的故事谢幕，万能的人生登场，在快速变革的环境中，未来，那一处院落，是否还会演绎万能儿子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