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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帆
1
上世纪90年代末，我从大学毕业之后，赶上了大学生分配工作的末班车，被分配到某市民政局工作，每**要的工作就是为因各种原因从军队上退下来的老兵解释政策和落实待遇问题。
那时候军费吃紧，就连现役部队的工资津贴都十分微薄，更别说给这些退伍老兵多少补助了。
退下来的老兵多被分配到了国企和集体企业中工作，原本**工资倒也能凑合着过。但国企改革之后，很多效益不好的厂子或倒闭或被合并，老兵们在领到一笔不多的工龄买断的钱之后便被扫地出门。
失业之后，一部分年龄尚小，身体基本健康的，**打工还能维持生活；但也有一部分或因年龄大，或因伤残失去了参加过重劳动能力的老兵，他们的生活就陷入了困顿之中。
面对残酷的现实，有很多老兵接受不了，感觉“被国家抛弃了”——自己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给了祖国，怎么到最后落得这样凄惨的处境。
心里**屈，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讨个说法。他们就跑到**来哭来闹，市里领导不胜其烦，特意划出一个部门来，专门接待这些人。名义上是要听取意见解决问题，但实际上我们能做的只有听取意见上报领导而已，至于最后能不能得到处理和解决，只有天知道。
说起来，我们其实是类似心理辅导员一类的角色，最大的责任就是安抚那些老兵因为各种原因而越趋暴躁和不安的心。
这些为国家奉献了半辈子的人，有的跛着腿、有的拄着拐，拿着各种证明，包括在部队上立过几等功、受过什么表彰、因某某原因伤残等，**着一口乡音，在咨询台前情绪激动地讲自己从前的事迹和现在的困难。有的甚至是声泪俱下。他们很多人衣衫破旧，胸前挂着的几枚勋章就是全身上下最闪光的地方。
我听说，这些老兵首先去找的是当地武装部，武装部的人听了他们的诉苦之后多是摆摆手说：“这事儿不归我们管，你们应该去**那边找民政局，他们管这个。”到了民政局这边呢，又被告知：“这件事应该归武装部管。”反复折腾下来，很多人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说话之间的语气也是越来越激烈，经常会吓到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姑娘。
时间一长，我们这边的女同志就越来越少，而这些老兵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差，“兵痞”、“**”之类的称呼也逐渐在同事们之间流传。一个心里有火，一个又非常不待见，双方之间的矛盾也就越积越深了。
在我工作一年之前，还发生过老兵集体堵在市**门口**的**，这让市里的领导非常尴尬。事件平息下来之后，负责我们部门的处长被狠批了一顿，但实际效果看起来不佳。毕竟，只**开从不兑现的空头支票就想解决问题，确实是太难了。
相**于周围的同事，对这些老兵，我还是非常理解和同情的。他们年轻的时候接受祖国的号召，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国家的安全和稳定；有很多人还上过战场，为了国家和**而战斗，甚至因此而伤残。到退下来之后，不仅衣食无着，还因为伤病连累自己的家人，心里有不解和怨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意，每天选择与我交谈咨询的人总****同事多，我也因此了解了更多人的故事。
2
尽管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一年多，也算是“阅人过百”吧。但见他的第一面时，带给我的冲击仍然不小。
那时候正值盛夏，气候炎热异常，普通人走在路上都是汗如雨下，可他的头上却顶着一顶皮帽子。他身材高大，走路时却跛着脚，总是一瘸一拐的，但又不像**人一样拄拐。在人群中如鹤立**群一般。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显得特别，于是总是低着头。直到坐在咨询台前抬起头来，我才**正看到他的全貌。
他的脸上，一道弯弯曲曲的疤痕从头顶一直蜿蜒伸展到下颚处，几乎将整张脸分成了两个不规则的图形，再往上看，他的右眼还盖着一个褐色的眼罩，从帽子中露出的稀疏碎发已经发白。
等他坐稳之后，照例，我问道：“同志您好，请问您的姓名还有退役前军中职务是？”
听到我的问题之后，他有些局促地冲我笑了一下，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了，然后又搓了搓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小红本递给我。
我接过这本象征着军人军旅生涯结束的小红本，翻开之后，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位老兵原来竟然是在空军中服役的，在我所见过的老兵中还尚属第一例。
惊奇之余，我把红本合上，双手递还给对方，“李江国同志您好，请问您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您解决呢？”
李江国小心翼翼地接过红本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道：“我没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的。我来是想替我的战友追回他应得的待遇。”
“您的战友叫什么名字？既然是替他解决问题，他自己为什么没有来呢？”我有些奇怪地反问道。
听完我的话后，对面的男人就低下了头，陷入了沉默。可能是1分钟，也可能是5分钟之后，李江国的喉结微动，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用低沉的语气说道：“我的战友叫陈浩，原空军XX师高炮团战士。他已经牺牲在越南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当“牺牲”两个字发出之后，还是让周围原本的喧嚣声在刹那间寂静下来。我也是不敢怠慢，连忙去查名册。在翻了近十本花名册之后，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这个名字。
“同志，您说您的战友已经牺牲了，可名册上显示他只是失踪了……”
“怎么会是失踪！？”眼前的男人猛然站了起来，脸上青筋直冒，“他就倒在我面前，我亲眼见到的，怎么会是失踪？去他XX的失踪……”
眼见他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引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往这儿来，我也连忙站起，安抚他的情绪，“同志别急，先坐下，刚才可能是一个重名。您的战友是在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吧，我再替您看看……”
“不，不是自卫反击战。”李江国忽然颓然起来，重新坐回到了板凳上，又摸出了一根烟，拿火机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是援越抗美。”
我寻思着我们有打过这么一场战役吗？正要发问，就看到对面的男人冲我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讲述起来。
3
我和浩子都是1964年底参军入伍的。那时候当兵是一件极大光荣的事儿，我们从老家出来的时候，胸口戴着大红花，姑娘们把手里的鲜花塞进我们手里，家里的亲戚们也一起出来送我们，我和浩子都感到无**的自豪。
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我们没有像**人一样进入陆军，而是被选入了空军高炮部队。我们被编入一个高炮班，八个人**纵一门高炮，浩子是**纵手，我是供弹手。
能够接触到这样的新事物，我和浩子都很兴奋。为了尽快熟悉武器性能，我们一天进行**个小时的训练，就连晚上吹熄灯号之后，仍然打着手电筒看武器**纵书。在我们的努力之下，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就由纯新手变成了娴熟的老手。
1965年4、5月，中央连发数次公告，号召全国**加入到抗美援越的大军中去。我们所在的部队于7月底接到了参战命令，在动员大会上，我们振臂发誓，要坚决支持越南**的反帝斗争，坚决打击美**，为祖国为****战斗到最后一刻。
进入到越南参战之后，由于武器装备上不占优势，利用当地特殊的地理地质情况，以灵活的战术和英勇的作战精神来抵消武器上的劣势就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们连一共八门高炮，在连长的指挥下，时而分散时而集中，在半年之内击击落敌机30多架。上级给我们连记了集体二等功，全连上下无不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浩子在战斗中亲手揍下了一架敌机。那天晚上，他兴奋地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哥，我立功了。我**的把它打下来，**的打下来了。”
1966年的元旦，我们是在炮声和轰炸声中度过的。美军认识到了我们的厉害，开始针对性地派出大批轰炸机和战斗机袭击我们高炮师的阵地，还使用了包括子母弹在内的特殊**药。
1966年1月16**，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这一天，有情报说美军会派出大批战机轰炸越军前线。连长让我们把炮分散布置到不同的位置上，听到命令之后**一发动攻击。
我们班把炮拖到指定位置布置好之后，美军飞机就压了过来，我目测数量至少在300架以上，用“遮天蔽**”来形容毫不过分。连长命令我们放过飞行方队中前部，专掐方队的尾部打。浩子瞄准一架落单的轰炸机猛烈开火，几分钟之内就打光了一箱的炮弹。
“你看，我们打中它了，尾巴上着起火来了！”浩子扭头兴奋地对我吼道，“让我们把它揍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架美军战斗机可能是注意到了我们，忽然脱离队伍，朝我们俯冲过来猛烈开火。由于猝不及防，浩子的双腿都被大口径机枪**打穿，还有几位战友也是非死即伤。
“我们已经被敌机锁定了，浩子，我背你，快撤吧！”我吼道，但浩子已然红了眼，不顾自己鲜血直流的双腿，依然怒吼道“不，李哥，上来帮我校准方向，他X的，非得给这狗**的点教训不成！”
那时候的我也感觉血往头上涌，横下一条心，爬上高炮，接过了牺牲战友手中的方向板。“我们等它下一次俯冲时就开火！”这时候其它阵地上的友军同志也注意到了我们这里的情况，给予猛烈的火力支持。敌机可能以为我们已经完了，竟然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采取超低空规避动作。
“哈哈，送到你爷爷的嘴边了！看你往哪儿跑！”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我在后面努力校准方向板。
伴随着57毫米口径火炮的怒吼声，敌机在扑腾了两下之后，突然就爆炸燃烧解体开来，各种金属碎片在火焰中迸溅。
“战友们，你们看到了吗？我们把这狗**的打下来了！”浩子兴奋的举起双臂高呼起来。
我连忙起身，准备把浩子背下前线。就在这时候，浩子突然猛推了我一把，把我推离了高炮。我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团巨大的火焰……
4
说到这里，李江国有些哽咽起来。而整个大厅里的人，无论是我的同事还是那些老兵们，都肃静无声。像我一样偷偷摸一把眼泪的也不在少数。一种肃然的气氛感染着现场的每一个人。
“后来，我从医院里醒来。医生告诉我，我的脸被一大块碎片直接划过，右眼几近失明，身体上下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我现在还戴着帽子，就是为了遮掩一下我被烧坏的半边头皮。躺在病床上的那半个月里，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浩子最后注视我的表情，我反复去回忆细节，却又像蒙着层浓雾一样不**切。”
“不久之后，我部就奉命回国了。回国之后我才知道，浩子被计入到了失踪名单里。我愤怒地拿着名单找连长理论，连长也很意外，和我一起去找团长。团长说浩子的遗体始终没找到，现场又没有其它目击者，只能算作是失踪。回到班上，我始终想不明白，浩子的遗体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呢？浩子牺牲了，却被列为失踪名录里，这算是怎么一会儿事呢？”
“我退役二十多年以来，一直在替浩子争这个名分，军区去了，武装部也去了，民政局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80年代以前，我们这次作战是军事秘密，知道的人不多，不方便调查。80年代之后，中越交恶，军区合并，就更没人愿意理这茬了。”
李江国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眼睛里泪花点点，“我们这群人，算是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浩子豁出命来救我，我就算是赔上这条命，也要把他应得的荣誉给争回来！”
“说得对，要挣回来！”
“挣回来！”
“当初都说祖国和**不会忘记我们，怎么一转眼就变卦了！”
现场的老兵感同身受，纷纷起来声援李江国，现场一度有些混乱。在我们费了一番功夫让混乱平息下来之后，他却已经不在了。
之后的**子里，我多次到李江国家中与他聊天，知道了更多他的事情。他原本是一个帅小伙儿，当兵前已经有了对象，负伤回来之后，他自己主动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怕耽误人家。
李江国幼年时父母早亡，当兵之前家里就已经没有亲人了；陈浩的父亲在陈浩服役期间因病去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退役回来之后，李江国主动把老人家接到自己家里，当成自己的母亲照顾。
李江国退役之后被分配到当地的一家集体企业工作，企业倒闭之后，**给别人打零工和捡废品为生。他的房子不大，最大的屋子和大床让给陈浩多病的母亲，自己则睡客厅的小床。
我曾与老人家交流过，在表明身份和来意之后，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紧握住我的双手，对我说道：“我们家浩子没有看错人，江国是个好孩子啊。他自己的生活也困难，但还是什么事都照顾着我。
浩子为国牺牲了，我们心里都清楚和明白。部队上只给记了失踪，江国为此到处奔波，二十多年了，不值得。这娃儿倔，你替我劝劝他，要他不要在为这件事儿费心了……”
当我把这番话转述给李江国的时候，这个经历过残酷战争考验过的四十多岁的汉子竟是失声痛哭。
“关于物质待遇问题，我不埋怨国家和军队，为国牺牲和奉献是我们自愿的，是光荣的，不是为了图财图富贵。军队因为种种困难没能给浩子一个名分，我得替他拿回来，不然我以后死了到地下去了，没脸见浩子。”
5
2000年以后，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和军费的逐渐充裕，退伍军人的待遇逐年得到提升，前来**门“**”的人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多了。可惜的是，直到我2003年调离该城市，浩子的名分还是没有拿回来，
2008年我重回该市，在市**秘书处任职。回来当天，我特意买了点东西前去李江国家中看望。陈浩的母亲已于3年前去世，而相**于10年前，李江国的面容也更加衰老，嗓音也愈发嘶哑起来。
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与我畅谈国家和军队的发展，他兴奋地告诉我，有关部门已经重新启动了对当年抗美援越战役的勘察，有许多遗留在外的烈士遗体被接回国内安葬。
李江国诚恳地对我讲，说他相信国家和**不会忘记那些浴血牺牲的人，在**和**的正确领导下，以后的军人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会更好更有尊严。他说自己最近越发感觉身体不行了，觉得自己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无法亲眼见到浩子的正名。
2013年年底，刚过六十不久的李江国因病去世。在追悼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不少学生，向周边人询问才知道，他**着自己微薄的退休工资，还有捡废品和打零工的钱，每年援助5名因贫失学的学生，并坚持了十年之久。
2014年年初，陈浩正式被追认为**烈士。
愿所有为祖国和**无私奉献的英雄都不会被我们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