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田烨然
1
这是如往常一样平凡无奇的傍晚，在古城路的小吃区，老李把最后一块烧豆腐喂给路边的一条流浪狗后，便开始收摊。他佝偻着身子，左脸颊那儿的疤痕清晰无**，右腿挪步也不利索，这些伤全是因为三年前的一场风波造成的。
我刚开始接触老李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自媒体，几次都拒绝我采访，以为我和所谓的假记者一样，打着为他伸张正义的幌子来骗取几个烧豆腐尝鲜。
我在老李的摊子上连续消费半个月后，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总算是答应了我的采访。帮他收拾完摊子，我在后面推着平车，跟他一起拐进巷弄。老李推开低矮的铁门，回身拉着平车的把手，臂膀往后缩力，轮胎就越过了门槛，重重地贴死在院子的泥土里。
天空还下着雨，中等密度，瓦片被雨滴敲出声响，一阵一阵的，算不上有节奏，但特别有秩序。
老李将我请进屋，掀起桌子上的编织罩，里面是一盘凉菜和一条鱼，还有瓶高粱白，最便宜那种。老李让我坐下，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这次你写的东西要是能登出去，我是不是就能拿到赔偿？”
原本不喝酒的我，将那盅酒一饮而尽回答道：“叔儿，我没那么大本事，毕竟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不是写新闻报道的。”
老李夹起一块鱼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陷入沉思，不一会儿，放下筷子说：“无所谓了，就当给你讲故事了。”
2
二零一六年四月十五**，那是老李**较荣光的一天，因为他根本没出去摆摊，却足足卖出了三天的供量。
九点十分，他刚刚从大门外的茅厕走出来，几辆黑色的大众轿车就停在了他面前，扬起好几圈灰尘。先下车的是司机，年纪轻轻，二十多岁的样子，小跑着绕到后车身，打开了后车门。从里面出来的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老李以为是要拆他房子的投资商，拿起锄头就要赶，小伙子赶紧跑上前告诉他说这是旅游文化局的局长，特地来看看他。
老李有点茫然，心想自己就一老农民，没什么文化，这辈子都没出过泫高县，这旅游文化局的领导来看他做什么。几番交流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老李会做一道地方小吃——烧豆腐。局长认为这烧豆腐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要好好保护和宣传。
想必大家对于烧豆腐十分陌生，那么我就先普及一下它的文化背景和由来。
烧豆腐，顾名思义，就是烤出来的豆腐，烹饪的时候很讲究火候，要用特定的灶台才能烧出那历史的韵味。烧豆腐的配料并不复杂，除了有豆腐，还需要有蘸料，而这种蘸料也是特制的，把磨豆腐剩下的残渣和蒜末放在一起搅拌做成。烧豆腐在制成后可在阴凉处下存放很久，吃的时候，只需要用沸水烫热，便可拌着蘸料食用。
这个小吃虽然看起来十分简单，也没有什么可垂涎的，但关于的它的典故却不得不提。烧豆腐又名白起肉，起源于赵国，公元前260年，秦昭王得知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代替廉颇担任主将后，为了能够彻底击败赵国，暗地里调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前往长平与赵军交战，由此才有了历史上最为惨烈的长平之战，白起战胜，斩首坑杀赵国近四十万将士。当地百姓世代憎恨白起，为了祭奠被坑杀的赵国将士亡灵，便用菽饭作供菜，把豆腐当成肉，用**和蒜泥生姜调和成蘸头，意为把白起的脑浆捣成泥，与豆腐一起食用，曰“白起肉”。可见其仇之深、其恨之切。后来这白起肉就逐渐流传开来，成了一道特色小吃。
3
说回老李，领导这次前来，就是为了给老李一个非遗继承人的名头，并进行资助，让他在新开发的旅游区开一家烧豆腐店，目的就是让游客可以更好地了解旅游区的历史背景。说起这旅游区，也是不简单，它坐落在距离市区不远的一个山头，相传廉颇当年在此屯粮，投资商认为这是商机，便在山顶建了所廉颇的庙宇，在山脚修筑了一个大型的**和一条旅游街，而这条旅游街已经到了招商阶段，等一家家商户落地开业的时候，旅游、购物和餐饮便可以完美地**销售。
老李认为这是好事儿，如果在旅游区开一家店，可要**在街上摆摊来得收益好，若是投资商宣传到位，那生意肯定更火热。在与领导促膝长谈一上午后，老李口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是签署合同以及申报非遗的流程。
几**后，老李接到局里通知，说是合同已经拟定成功，非遗申报也有了进展，只需要他来局里签字即可。他特地穿上老伴儿生前给他买的西装，骑着三轮车来到旅游文化局门口，却被保安拦住，让他把三轮车停在一边，以免影响局里形象。老李自然没放在心上，把三轮车安排妥当后，便上了办公楼。
到了办公室，老李的事儿就来了，非遗倒是好说，签个字就可以，但是这合同却让老李犯了难，虽然局里声称可以资助他，但老李要是想开店，还要再缴纳一万块的租金，说什么有规定条款写着：局里只能承担百分之八十，剩下的还是得老李自己掏。
老李其实很不情愿，但苦于知识水平有限，被局里的工作人员一阵忽悠和劝说，合同的字就签了，一万块也交进了投资商手中。
怀着无**喜悦的心情，老李拉着自己的各种设备来到旅游区，却发现这条旅游街的商铺全是毛坯房，而且有很多装修队在附近等着接活。
他看着眼前这个用砖垒起来的空壳，有点无助，本来那一万块的租金就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存款，其余的钱全都拿给儿子结婚用了。现在装修店铺又需要一笔钱，老李不知要去哪里找。他的老房子早已呈报拆迁，拆迁款在儿子手里，是要买婚房用的。无奈之下，老李决定周一去局里撤销合同。
可是这合同既然已经签定，哪是说撤销就能撤销的。眼看一万块打了水漂，老李就在旅游文化局的办公室里哭了起来。这一哭惊动了局长，局长便把老李带回自己的办公室进行安抚，并向他提出一个解决办法，说是有一个年轻人，特别迷恋这些非遗，要是老李可以把做烧豆腐的本事教给他，他就可以解决装修的问题，以后两个人就算搭伙做生意，收入合理分成。
老李情绪平复下来，前思后想，觉得这倒是桩好事儿，又能赚钱，还能把这手艺给传承下去，毕竟自己那开网店的儿子也指望不上。
4
“小刘是个年轻后生，跟你年纪差不多大，长得憨憨的，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对我这老头子也特别尊重，几杯酒下来，我们就成了忘年交，这搭伙开店的事儿就敲定了，我也很开心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如此诚恳地想要学手艺。”
“他学得时候是**的在用心学吗？”
“是啊，他会每天上午在我家学习烧豆腐的做法，又拍照又做笔记的，下午还跟着我去出摊。让他做些体力活儿，他也会做，一点都不娇生惯养。这样学了十来天，他就出师了，那个店因为有他的投资加入，也装修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决定暂停出摊一周，一心一意地准备开店的事儿。”
“这不挺好的。”
“店确实是开了啊，但前期生意并不是太好，小刘发愁，我也发愁，眼看两个月后就是旅游节，我这老头儿可能受不了压力，就给病了，去住了院。小刘还来看过我两次，问他生意怎么样，他也不说，只是告诉我要好好休养。说实话，当时我一度认为小刘要**我那儿子好得多，我那儿子一天到晚只会数落我，病了也是怪我太闹。”
“那您和小刘的关系是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我这病也是能折腾，整整恢复了两月，这个时候旅游节已经开始了。出院后我在家又休息了几天，便去了店里，却发现招牌被替换掉了，烧豆腐变成了特色豆腐，还推出了各种口味，辣的、甜的、酸的，又是榴莲味又是芝士味的，这不是胡闹吗？不过生意倒是挺好，但我也不能允许这样胡作非为地乱改烧豆腐啊，我就去问小刘，小刘这是市场所需，得改变，不然原本那点东西根本卖不出去，一点噱头都没有。”
“他这么做虽然有点违背历史文化，但从商业角度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您为何如此生气呢？”
“我不是说招牌变了嘛，原来那上面是我的画像，现在改成了小刘的，而且光明正大的在店里标榜小刘才是烧豆腐的传承者，我当然愤怒。”
“这算是一种偷盗行为吗？”
“是啊，而且小刘对我的态度明显有了改变，那个和**的年轻人变得很暴躁，说什么让我老实待家就行，每个月会给我分红。”
就这样，仅仅拿了两个月的钱，小刘就再也没给老李分红了，他只好在去店里寻人，却发现小刘早已不在店内，而是雇佣了两个年轻姑娘。老李看着两个姑**做法，别提有多敷衍了事。他只能继续打听，终于问到了小刘的家庭住址。老李风风火火地想上门找人，却在小区里迷了路，最后还是附近**出面才把他从偌大的小区里给救了出来。
老李寻求**的帮助，可惜未果。**让他去旅游文化局，但老李每次都被局里的保安拦在门外。无奈之下，他只好在门口蹲点，试图拦截与他有过接触的工作人员。但看着一辆辆车进进出出，他却一张熟面孔都没见着。老李把此事说给儿子听，儿子只骂他是**，不闻不问。他想过**，但听了街坊传言的故事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后，他找了一位律师，律师让他拿着非遗传承人的文书和相关合同去法院提出诉讼。但没想到文件却在半个月后被法院打了回来，告诉他所呈上的证据都是无效文件。他这才明白过来，小刘与文化局的行为，不仅仅是盗窃，而是一场掠夺。
5
“那李叔儿您这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这些文书合同都是假的，想要追究个**益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其实旅游文化局的局长后来找过我一次，说他也是被骗者，这些工作其实都是外包给了当时旅游区的投资商，可是谁能想到他居然造假。领导还赔了我两千块钱，说以后有事儿可以去找他，还说这烧豆腐的传承人依旧是我。后来我就开始安心摆摊，那应该是一六年的十一月吧，市里严打小商小贩，我就被抓了进去，我跟他们解释说我这是经过领导允许的，而且我卖的是文化，是历史！**还嘲笑我说，‘文化能吃吗？文化是食物吗？吃死人怎么办？没有经营许可证，卖得就是**。’不仅揍了我一顿，还吃掉了我所有的烧豆腐。”
“您被**这事是怎么处理的？”
“没法处理，被儿子弄出来后，我去找了**，但也没什么用。唉，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为什么我堂堂一个非遗传承人却成了不法商贩。后来我又找了老年人协会，里面有个研究非遗的，他扒拉下一本书，翻了翻，告诉我烧豆腐的传承人是个年轻人。我大吃一惊，跑上前看，那书上挂着的是小刘的名字和照片。”
“您找到文化局的时候，他们是什么说法？”
“我去的时候已经换了领导，毕竟那年全省都在搞全域旅游，投资者特别多，所以出事儿的也很多，据说之前的领导就是因为贪污受贿被抓了进去。新来的领导并不清楚我的具体情况，只知道资料上显示的是小刘，而我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的老头吧，所以并没有给我什么说法。”
“那您现在摆摊还会被**查吗？”
“老房子拆掉后，我就在古城路附近租了这间房，也去办了经营证，卖一天算一天吧。小刘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但还是会有人来光顾我的摊子，本地的外地的都有。不少人说吃了很多家，还是觉得我做的烧豆腐最正宗。你也吃了几天了，觉得好吃吗？”
“坦白说，我**没吃出些什么来。”我苦笑道。
一瓶高粱白就这么见了底，老李长叹一口气，点了根烟，眯着眼看向屋外的雨说：“时代太快了，快得让我觉得有点害怕。”
6
二零一八年五月，当地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录进行了一次修改，撤销了小刘传承人的资格，把烧豆腐改成了地方特色，它不再归属于某个集体或个人，整个市的居民都是传承者。
今年，全域旅游的概念已经不那么火爆，但每逢周末经过那座古镇时，还是会看到很多游客。而关于这座古镇也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如镇口走出来的两个穿古装的女人，她们是这个镇的一大特色，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天我与老李喝得烂醉，再次清醒是第二天早上。临走时，老李问我还会不会再来，我说肯定会的。
后来我开着车去了那个旅游区，冷冷清清，那条旅游街早已萧条，而那“特色豆腐”的招牌也倾斜了一半，风吹过来，左右摇晃，不断发出铁锈哭泣的声音。
经过多方了解，我得知年轻人小刘是当初那个局领导的外甥，目前在菜市场卖水产，生意兴隆。我并不想知道他的故事，也不想和他喝酒交朋友，所以我没去找他。
我想起采访老李那天，流浪狗叼着烧豆腐跑了后，老李突然“哎呀”了一声。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还有一块。”然后用筷子夹起烧豆腐对我说，“这最后一块就给你吃吧，绝对没有掺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