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徐公
1
我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朱权的场景。
朱权是六年级上学期的时候转来我们班的,那时的她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笑起来眼眉弯起,像月亮一样漂亮。
她声音清脆,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朱权,朱元璋的朱,权利的权,很高兴和你们做同学。”
我用力握着圆珠笔的手一顿,从数学题里分出注意力来看向她,心想,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叫了这么一个名字,像个男生一样。
我的家乡在华中某个四线小城市,生于斯长于斯,上初中前我的认知范围甚至只有从家到学校的那一条街。
当时的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孩子像她一样张扬又自信,可以在一众陌生面孔前从容大方地做自我介绍。
我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能把贴着耳朵的短头发留得那么好看。
那时的我也留着短头发,可我觉得那个发型糟糕到爆炸,又土又丑又难打理。一觉醒来永远不知道讨厌的刘海和发尾又要往哪边翘,即使用蘸了水的梳子梳一万遍它也不肯服服帖帖。
那时的我生性羞怯,唯唯诺诺,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声音细若蚊蚋,站在讲台上解道数学题小腿肚都会发颤。
即便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爸妈让我喊长辈时,我的声音都会堵在喉咙里,吭哧半天什么话也憋不出来。
最后,那些长辈见状都会意味不明地笑笑,摸摸我的头,说:“没事没事,这姑娘倒是文静秀气。”
所以在六年级的我看来,朱权简直是光芒万丈。
其实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认为,我们班其他女孩子聚在一起时,讨论的也都是朱权,她的名字、她的短发、她的小裙子,甚至是她的头绳。
在那个小姑娘普遍缠着粉色透明hello kitty塑料猫脑袋的年代,朱权的头绳是一朵向日葵,盛放的样子和她的笑容一样灿烂。
我们说她是大城市转来的孩子,我们提起她时,语气里会带上稚嫩又单纯的歆羡。
只有周颖不一样,她很讨厌朱权。
因为她之前是我们班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女生们以能和她做朋友为荣,在朱权来我们班之前,她就是我们班里的“朱权”。
但是朱权转来了以后她就不是了,朱权的到来分走了原属于她的,来自老师与同学的关注和赞扬。
如果她是皎皎明月,那么朱权就是熠熠暖阳。
而普通的我们,就是围绕在她们身边的零落星星。
2
可能美丽的事物总是会产生距离感,叫人心生胆怯。我们向往朱权的样子,却没有人敢和她说话。
包括我。
她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走,背着大大的米奇书包,没人和她作伴,显得孤零零的。
但她自己似乎并不介意,仍然整天笑呵呵的,语气里也总是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不过她和男孩子们的关系很好,由于开朗活泼的性格,她很快就和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打成一片。
于是,周颖更加讨厌她了。
还是那个理由,在朱权来之前,只有她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有天轮到我和周颖一起值日,放学后我们两个留下来打扫卫生。
当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她问我:“枝枝,你觉不觉得朱权很讨厌,很‘装’。”
我抠着草扎扫把上的线,喏喏道:“我跟她也不是很熟,不知道啊。”
周颖凑近了小声跟我说:“她宁愿故意跟男生走得很近也不跟我们玩啊,这还不讨厌?”
她漂亮的脸皱起来,显露出明明白白的厌恶。
我低头看着地面,小声说道:“这也没有很让人讨厌吧,我倒想跟她玩,但我不好意思呢。”
周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明白。”她说完就提着扫把去扫教室的另一头了。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周颖不止对我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她还和很多女孩子说过。在女生的小团体里,关于朱权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
女生们会私下聚在一起说朱权的坏话,交流她们所知道的关于朱权的“秘密”。对于她们来说这个行为既能解气又能增进感情,因为面对朱权这个“敌人”,她们就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好战友。
她们会举出似是而非的例子来揭露朱权的“不知检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形容朱权的“不要脸”,甚至到了辱骂的地步。
我也不明白,她们到底是真的和朱权有过什么矛盾,还是说,她们只是因为羡慕衍生了嫉妒,进而衍生了恨。
也许在大人看来这些小孩子的争风吃醋不值一提,就像过家家一样幼稚可笑,但只有小孩子自己才知道那些恶意有多真实,多深刻。
我现在想来也觉得难过又后怕,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嫉妒,学会憎恨,表达恶意。
虽然她们没有在朱权面前谈论过这些事,但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孤立她。
我天性懦弱,很怕自己因为不符合班级主流而被孤立,所以面对女生们私下里对朱权的排挤,我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与反对,甚至有时候也会附和一两句。
可关于朱权,关于我说出口的那些话,我明明一无所知。
她们捕风捉影,我更坏,无中生有。
我不仅懦弱,而且恶毒。
3
不过女生们对朱权的刻意疏离似乎没有影响到她,她还是那样活泼又爱笑。
有时候我的眼神撞上她,看见她对我露出对所有人都无差别的笑容,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阵歉疚与负罪感,即使此前我与她并无交集。
严格说来,我和朱权真正的交流也只有两次。
一次是因为我要代表班级参加学校举办的演讲比赛。
我很重视那个比赛,因为我极少有在全校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这对我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我把演讲稿改了无数遍,终于满意了之后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把它背下来。其实对我来说,写稿子不算难,流利地背诵下来并且声情并茂地在全校师生面前朗诵才是最难的。
虽然一想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我就头晕腿颤,但已经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时候。
比赛下午开始,那天中午,我正坐在教室的椅子上背稿子,班上同学们非要嘻嘻哈哈地凑过来给我编辫子,说要帮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想拒绝却说不出口,只能无奈地接受她们的好意。
比赛快要开始前,我顶着一头花里胡哨的辫子站在后台,紧张地等着主持人喊我的名字。朱权来找我时,我手里拿着那张已经被捏成咸菜的演讲稿,闭着眼默默地把稿子过了一遍又一遍。
“嘿。”
朱权拍了拍我的肩,把正在背稿子的我吓了一跳。
我很讨厌这种时候被人打断,于是语气不怎么友好地问她:“你来找**吗?”
朱权丝毫没被我的恶劣语气影响,还是笑眯眯地说:“中午的时候我看她们给你编辫子好热闹啊,但我不敢过去,感觉你们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我趁这会儿她们都在前面,就偷偷过来找你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急忙把一个小物件塞到我手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发卡,送给你了,你快带上吧,祝你比赛顺利!”
她还没等我说要不要,就立马跑开了。
我摊开手掌看到了一个小发卡,是蝴蝶形状的,看上去亮闪闪,造型简单但很灵动,瞬间就击中了我的心。
真好看啊。
其实现在想来那只是一个普通廉价的小饰品,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足够漂亮了,而且它是朱权送的,似乎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我现在还记得,我带上那个发卡时的小心翼翼。
后来比赛很成功,我得了一等奖,不知道是我那段时间努力的结果,还是因为那个发卡的缘故。
4
还有一次是我们一起参加补习班的时候。
那个年代对老师私自开办补课班管得还不是很严,我们班主任也在她家开了一个小小的补课班,每周六上午补半天课,基本上班上的同学都去了。
那天我和最好的朋友吵架了,课间一个人赌气跑了出来。
那还不是房地产疯狂发酵的年代,四线小城市里还有大片田地点缀在城市中,我们老师家附近就有一片田野,我跑到了那里。
我抱膝坐在田埂上,一个人生着闷气,越想越委屈。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朱权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惊讶地抬头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因为一直以来的愧疚和上次发卡的事,我对朱权的印象很好。
虽然我虚伪又胆小,平时不敢在同班同学面前和她讲话,但此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我不吝于表达对她的友好。
朱权笑笑说:“在班上又没人跟我讲话,一个人呆在那也蛮无聊的,所以我就下来玩了,我很早就发现了这里,每个周六都会来玩,这里安静又漂亮。”
我在心里有些替她难过,她明明没有错,只是因为别人的嫉妒和像我这种人的沉默与附和,才让她在学校里过得这么艰难。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呢?”她一边在我身边坐下一边问道。
我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开了口:“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吵架了,所以到这儿来躲着。”
她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些不悦地问:“你笑什么啊?”
她从身旁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我眼前晃了晃,说:“笑你可爱,笑你人好,笑你委屈了也只自己躲着,没有别的意思,行了吧。”
我撅了撅嘴,嘟哝着:“这还差不多。”
朱权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手里晃着狗尾巴草,歪着头说:“其实我很羡慕你啊,有最好的朋友,有一般好的朋友,也有普通朋友,不像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感觉她说话的语气好可怜。现在想想,明明是那么小的女孩子,声音里却带着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很快又挂上了笑容:“不过没关系,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她三两下把狗尾巴草做成一个指环递给我说:“但你不一样,朋友对你而言很重要吧,要珍惜啊,我把这个送给你,快去和她和好吧。”
她起身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快上课了,我先回去,免得她们看见你和我一起走又要说东说西,我倒没什么,就怕你不开心。”她说完冲我摆摆手就跑开了。
她的裙摆扬起来,像一只飞舞在田野间的花蝴蝶。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那时完全没有想象到未来的残酷,只是愣愣地捏着指环,心想:“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
5
后来,我和朱权在学校里还是“对面不识”的状态,不说话也没有交集,但是在朱权对我笑的时候,我也会回以灿烂的微笑。
其实朱权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但这话我从不敢跟那些小团体里的朋友们说。
这学期到了尾声的时候,我们学校要举办元旦晚会。朱权因为人美大方嗓子甜,被音乐老师看中,让她去表演一个独唱节目。
表演很成功,成功到全校的人都在讨论她。他们都知道,六年一班有个叫朱权的女孩子,长得漂亮,唱歌好听。
只有周颖对此翻了个白眼,不赞反讽:“唱得也就那样吧。”
**后回想起,才发现这件事可能就是让女生们和朱权关系进一步恶化的导火索。
尤其是周颖。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中午,班里有人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
因为那个同学的父母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她,所以每月都会给她一大笔钱,让她自己去买一日三餐。
而被偷的钱包里正放着那个同学接下来大半个月的饭钱,钱挺多的,所以这事闹得很大,连那个同学的父母都找到学校来了。
老师一遍遍地问那个同学,钱包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掉了,那个女孩也只是一直哭着说不可能。
她说她的钱包中午来学校的时候还在口袋里,到了学校明明就放在抽屉里,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了,肯定是有人偷了。
那个同学的家长也一口咬定有人偷了自家姑**钱,闹着要把全班同学的书包搜一遍。
当天放学后我们班的同学都没有走,全被老师要求留下来一个一个搜书包。
日将西沉,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中染上一层丝绒质地的黛紫色。
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开始不耐烦。
突然,丢了钱的女孩子的一声惊呼吸引了在场每个人的注意,原来她的钱包真的在某个书包里找到了。
这个书包,是朱权的。
朱权看到自己的书包里搜出一个钱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比丢钱包的同学还震惊。
她嘶声力竭地哭着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书包里会有这个。
可是没有人相信。
钱包找到了,钱包里的钱却不翼而飞,老师打电话叫朱权的家长过来赔偿。
来的人是朱权的奶奶,满头白发,佝偻着背,一边跟在场所有人赔着罪表示自己没有教育好孙女,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套着几层塑料袋的零钱,一张一张数给那个同学的家长。
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画面,都很想哭。
当时每个人神色各异,朱权手里死死拽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空书包,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这件事就这么草草收了场,老师匆匆盖章认定真相,家长找回钱款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除了朱权,她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
学生们越发不愿意跟她玩,老师们也觉得她品行不端。各种恶毒的话开始摆在台面上说。
她们说朱权其实是小三的孩子,被生父生母遗弃了才转学到这里来。
她们还说朱权是小偷小摸的惯犯,纷纷表示自己曾经也被偷过大小额度不等的钱。
她们说朱权是小偷,是狐狸精,用各种恶毒的话来形容她。
她们理应是最单纯的孩子,却用恶毒的话攻击同龄人,来标榜自己的成熟。
直到六年级下学期开学,风言风语也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我不相信朱权会做这样的事,可我亲眼看见钱包从她的书包里搜出来,我不得不信。
我也不敢去问她。
自此以后朱权的性格就变了,她不再笑,上下学也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和附近初中的坏学生混在一起。
6
我最后一次看到朱权是在我上初二的时候。
那天我在学校附近等公交车,远远地看到一个男生正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个女生,在骑到离我不远处的时候自行车链子掉了。
女生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抱臂站在一边,男生蹲下来,三两下把车修好了。
我闲得无聊便一直注视着他们,车修好后女生重新抱着男孩子的腰坐回后座,他们从我面前慢慢骑过,我猛然发现那个女生竟是朱权。
她的短头发长长了,在脑后绑了一个小小的马尾,发尾戳在牛仔外套的领口里。
她手里掐着一根正燃着的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经过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眯着眼睛把烟往嘴里送,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缭绕的烟。
她没看见我。
后来我在初中遇到了曾经的小学同学,就是丢钱的那个女生。我和她无意间聊起了朱权,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做那样的事。
我问她:“你还记恨朱权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朱权没偷东西。”
她说之前是她自己把钱花光了,撑不了接下来的半个月,又不敢跟家里人说,正发愁呢,于是在闲聊的时候随口跟周颖抱怨了几句。
谁知道周颖听了沉默片刻,突然告诉她可以借此陷害朱权,这样既能拿到钱,又能让朱权的名声变臭。
她当时心想,反正朱权名声坏了也不关她事,既能要到钱,还不会被家里人骂,一举两得,所以她顺理成章地就同意了。
她跟我说,其实当时班上很多女生都知道周颖的计划,都商量好了到时候怎么应对老师的盘问,只有我和少数几个女生不知道罢了。
她还说,她们早就讨厌死朱权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平常,没有愧疚。
我当天晚上回去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天被诬陷偷钱的朱权。
她哭得一点都不好看,眼睛通红,盯着围观的每一个人,嘶吼到破音,尖声说:“我没有偷,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她盯着我的时间,比盯着别人的时间要长一些。
而梦里接触到她视线的我,却后退了几步,慌乱地低下头。
7
后来我和小学同学们慢慢断了联系,当初最好的朋友也早已和我渐行渐远。
但在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又无意间听到了不少小学同学的消息。
听说周颖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现在在广东那边。
听说朱权现在已经处对象,打算满了二十岁就去领证。男方家里有几家包子店,不说大富大贵也算小富即安。
不知真假,但祝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