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之日到了,老墨离村约三、四里之处用米浆弯弯曲曲地画了一道白线,这道白线足足蜿蜒数里,老墨一再告诫全村百姓,万勿向北踏过这道白线,因为这条便是雪崩所及之界。
老墨的身边插着一根木杆,在太阳的照射下,留下了一道影子。地上划了一条细线,老墨已经算好,当日影与这条细线重合雪崩便会发生,误差不出半炷香。
白线前,李四站在老墨的身边,是日风清气朗,若非老墨的精准推算,谁也不会料到如此明媚的一日居然会有大灾降临。远处刘家村的村民全都远远站在数十丈之外,打算见识一下这辈子从未曾见过的大雪崩。
冷氏兄妹也来了,还是和上次前来刘家村一样,冷秋风领着他的随从,冷春雨则一个人跑别处了,因为她的身边还有个秀才。只不过,这一次刘老太识趣地走开了,远远地看着刘家的未来媳妇,嘴角全是满足的微笑。她甚至想,如果这冷春雨能改贺姓就完美了,不过不改也没关系,因为全村都知道他儿子即将成为贺知县的妹夫。
“老墨,没有必要站得这么近吧,咱们站到乡亲们那边也可以看到嘛。”李四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他不是老墨,实在想象不到整座山的雪塌下来的可怕场面,现在离雪山最近的只有他们二人。
“要么你自己过去?”老墨就差说“你怕你先走吧。”墨家弟子如果连雪崩的范围都算不准就枉为墨家传人了,老墨一动不动就站在哪里,他有那份自信,墨家的名声与绝艺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
李四不禁暗骂了一声“食古不化”,只得陪在一边。如果这时候跑了,面子实在挂不住,唯有硬着头皮站在老墨的身旁死顶。
他抬头向雪山之巅望去,天气朗澈,故此并无云雾缭绕半山。整座大雪山覆盖在万世的冰雪中,在阳光下漫山一片素净。和所有冰峰一样,她矜持、寂静。
此刻,李四才顿觉一丝遗憾,如此恢弘的河山秀色,两年来他只是视而不见,从未想到上山探一探。每当村里有人略带憧憬互相猜测这雪山之巅是什么的时候,李四便赶快紧一紧衣襟,缩着脖子说:“那冻死人的地方,想起都觉得冷。”
而今日一旦雪崩,山依旧是那座山,雪已经不再是那片雪,不知再要历经多少年,雪山才可恢复此刻的壮丽。也许,有生之年他也未必能再见一次此刻的雪山。这么多年,唯有此时他才有跑上山顶俯览群小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他从来就不是登高一呼山鸣谷应的王者,他从未憧憬过站在不胜严寒的高处君临天下。他一生从来只混迹在平凡的人群当中,因为他本来就是平凡的一人。
“如此明澈的视野,正是登高日,倘若叶师兄在,定会攀上绝峰,一览众山小。”李四想他的师兄了,面上不禁泛起暖暖的笑意:叶师兄是一位比山更高的王者,以他的心性,一定会站在山巅的最高处。哪怕绝顶之处只有针尖大小,他亦能稳稳地立于其上。山风吹过,一身锦衣轻振,他便会逆风飞掠而下,漫山松软的积雪也留不下住他一点足印……
突然,天际一声闷雷,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李四往地上一看,木杆下的影子刚过老墨划下的细线,果然与推算之差不出半柱香。雪崩终于发生了,全村人都不禁停了下来,瞪大眼看着这个百世难遇的景象。
雪山之巅恐怕与天同高,是故这第一声闷响竟然仿佛自天际传来,极目望去,亘古素白的雪峰骤然出现几道黑色的细纹,正如老墨的推演,峰顶没有足够的承托,突然开裂。细纹迅速变粗,整个峰顶分为数块,向着不同的方向崩塌而下!
原来,雪峰不仅仅只塌一处,只不过其他数处皆无人烟,老墨不予考虑而已。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正个雪峰已经裸露出黑色的岩石,因为山巅的万年冰雪已经尽数崩塌,迅速向下滑落。
人们未及喘上一口气,山巅最大的一角寒冰已经向着正南方向冲下,已到了半山腰,远远望去这块冰似乎只有巴掌般大小,只有老墨知道,单这一角冰就足有十座祠堂般大小。这块巨冰砸到半山,便遇上了厚厚的积雪,一时动静相冲,激起了冲天的雪屑,登时山巅一片迷蒙,细雪弥漫。
这下冲之力猛逾万钧,巨大的寒冰坚如岩石,已经不仅仅限于冰雪之间的碰撞,冰雪之下的岩石因这一冲之力轻易地碎裂、断折、翻起,一时间冰雪夹杂着乱石,向下继续直卷而下,声势已经比山巅断裂之时大了何止数十倍!此时,耳边回荡的已经不是天际的闷响,而是一阵接一阵由远而近的巨大响声,震得人们胆魄欲裂。即便站在旁边,彼此的说话的声音已经无法听清,一切声音皆被这山崩地裂之声掩盖。已经有人站立不稳,软倒在地。
雪岭上正开山裂石,山下突然出现一道惊人的异象。一群群野兽已经分不清是蛇虫鼠蚁还是虎狼狮子亡了命似地向着人们冲来,刘家村的百姓从未遇到过地里猛然出现这么多动物,有的甚至见都没见过。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头小鹿,后面紧跟着的有野猪、山兔、田鼠、蟒蛇等等数不清的野兽,凶猛的毒蛇连本是美味佳肴的田鼠也顾不上了。一只野兔慌不择路,竟然飞窜上它的天敌蟒蛇身上,飞快地向前逃去,一脚踩在蛇头便跃过去,蟒蛇也顾不上这一踩之辱,在地上划着之字形赶紧逃。
原来,世间一切飞禽走兽都有一种趋吉避凶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没有的。每当天灾降临,它们总是先知先觉自寻出路。可是,这次的雪崩没有引起刘家村附近的鸟兽警觉,皆因雪崩原来根本就不是发生在刘家村,而是在五十里开外的没藏村。一切皆因老墨以人力挽回,硬生生将天定的灾劫改道,故此直到雪崩真正发生,这一众飞禽走兽才在剧烈的大地震动当中得知大难将至。
直到一头野猪从李四身边窜过,他才猛然瞳孔一阵收缩,他看到几乎跑在最后的一只动物。是什么动物令他一阵紧张,莫非是万兽之王,虎狼狮子?纵使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出现在他面前,又能奈他如何?到底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条狐,仅仅是一条步履蹒跚的老狐,它的左后腿已经因为年迈而瘫痪,由其余三条腿勉力带动着,几乎拖着地走。即便这样,它依然拼尽全力逃亡,它惊恐的眼神当中充满求生的渴望。可是,无论它怎么发足用力,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其他动物一只一只超过它,抛离它。
可是,雪崩已经以无可抵挡之势飞卷直下,其时已经地动山摇,刹那间,雪崩已经冲到半山以下,而且声势又比半山之时加大数倍,老狐的眼中似乎已经闪过绝望。
李四动了,他一动老墨马上就觉察到,一手伸过去想拉住他。可是,李四只要一动,世间能有几人拦得住他?老墨连衣角都没沾到,他已经旋风般掠出!
但见他一身灰色身形电射而出,对着那铺天盖地的雪崩迎了上去。连老墨都未曾见过他如此迅猛的身手,这一掠的速度不但前所未有,甚至突破了老墨对人类极限的认知。他的身后竟然卷起了一阵黑风,即便世间最敏捷的猎豹也不可能在奔掠中卷起黑风,此乃一种几乎突破世间万事万物移动速度的速度!
没有人知道李四何故反向冲去,全村人都惊得张大嘴巴,看着他怎么死。连对阵无数的冷家兄妹也一阵慌乱,心想此人是不是疯了。
只有老墨气沉丹田,大声喝道:“所有人不得越过雪线,全村青壮马上拿箩筐,准备救人!”老墨面色铁青的站在雪线上,双手已经紧握,全身真气鼓鼓。
冷春雨已经顾不得陪秀才了,她游目一扫,两三个起落掠到一辆马车旁,将车上一捆大粗麻绳卸下,跨在肩上。
如同鬼出电入,不可思议不可端倪,李四刹那间已经飞掠了足足几里地,此时雪崩已经冲到山脚下,竟然卷起了足足十丈高的雪浪,向着雪线滚滚浪浪怒扑而来。李四距离这排山倒海的雪浪已经不足五十丈。从远处望去,他只是这铺天盖地的雪浪下一颗隐约可见的豆。
李四已经一手抄起老狐,猛然回身,直到此时,所有的人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甚至连老墨也不明白。无论人们明不明白,都已经全部动起来,连几乎走不动的老人都拿起了小簸箕,无论救不救得了他,都必须救他。
只有李四自己知道自己干嘛,一切皆因小媚。小媚是他最好的朋友,小媚的族人就是他的族人,小媚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断不可眼睁睁看着小媚的族人死在他的面前。无论胜算多少也要尽数一搏。否则,他日再见小媚将无法交代。
他抄起老狐便回身狂奔,至于他能否跑得过那猛逾山崩海啸的雪浪,他连想都来不及想。但凡尚有一线生机就要一试。他已不及分神回身看一眼雪浪,但觉身后的危险已经越逼越近,他对危险总有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感应,此刻,他知道无论自己的轻功再高,也跑不过身后的危险。
老墨看着雪崩与李四的距离越缩越短,后果可以想象。李四已经离雪线越来越近,只要越过雪线他就安全。离雪线不足二十丈处,李四清晰地感觉到危险已经贴上他,但见他右手一扬,大喝一声:“放了它,别炖了。”老狐便脱手而出,飞向老墨。可是,话音刚落,他已消失,他已被高达数丈的雪浪掩埋!
老墨使了个卸字诀,将老狐接过轻轻地放在地上。老狐回头望了一眼,拖着后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没有人去逮它,因为人们都知道,它与李四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此时,雪崩已经势尽,最后一浪顿止,稳稳地停在雪线前五丈处,从远处望去,雪正恰好沿着那道雪线弯弯曲曲地覆盖着整条村庄。
“全部人上去铲雪,救人!”随着老墨大喝一声,全村人拿着家伙便扑上去。全村能用的洗衣盆、水桶、箩筐等等,只要能**的都动用了,一起向李四出事处汇集过来。
冷春雨指着李四方向远处的一棵大树,对冷秋风说:“哥,把我扔上去。”冷秋风一看略略明白其妹用意,双手运足劲,紧握麻绳的一头,发力一抡,冷春雨便如同流星锤一样被抡起来。旋了两圈,冷秋风大喝一声“起”,一松手,冷春雨应声飞向大树,瞬间已在树上。
老墨一马当先,冲向积雪下,三扒两扒,已经盛满一箩筐雪,递给身后的小伙子,小伙子迅速传到后面,一站接一站,一箩筐雪便被远远地倾倒到了后头。如是者,全村迅速形成一个挖雪的长队,冲在最前头的青壮。就这样,数丈高的雪堆被一点点地蚕食出一个缺口,一直向着十数丈开外李四埋身之处推进。
已经在大树上的冷春雨将绳栓死在树干上,另一头紧紧绑在腰间,斜身跃向李四出事处,一头扎进雪中,两下子便钻进了积雪中。她要用自己的办法把人救出来。
老墨在估算着时间,以常人的闭气能力,十分之一炷香就不行了,小李一身内家功夫,不过被埋在彻骨严寒的冰雪底下,恐怕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为幸全村出动,不到半柱香已经缩短了一半的距离。
雪堆上,冷春雨再次冒出头来,对着远处说:“哥,到底了,对不准。”她单靠一绳的牵引勉强爬了出来,眼耳口鼻全是雪,冷得直哆嗦,不停地在喘气。
此时,老墨已经领人再进五丈,离李四已经仅两丈之遥了。老墨大声对众人说:“所有人往后退,全部离我十丈之外!”
他站在小山般高的积雪之前,运气全身,但觉体内真气奔流不息,他大喝一声,双掌齐齐拍出。只见一股无形的大力向积雪滚滚浪浪推去,这一掌之力凝聚了老墨平生所学,乃劈空掌的至高境界——海到无边!
顿时大雪弥漫四处,十丈开外的人们已经看不见老墨在哪,老墨所在之处瞬间升腾起一阵高逾树顶的雪雾,方圆十数丈内对面不见人影上不见天,全被茫茫雪花笼罩,只有身处大雪中央的老墨一眼看到被拍开两丈的积雪中隐约有一只手。
老墨用力一抽,一条灰色身形已经应手抽出。当漫天大雪稍稍散去,人们才看见老墨扛着已成冰棍的李四从冰雪中走出。
那边冷春雨正要再次钻入雪中寻人,一看老墨已经扛着一根硬得连腰都弯不了的人棍出来,便松了口气,双手一紧,借绳索荡了回来。这边刘老太已经跟刘野迎上前来,他们一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伤了她。
刘老太也顾不上长辈的威严,连忙帮冷春雨拍落身上的积雪,心疼地说:“以后再也别这样了,救人没错,但要量力。那大李不救也罢,犯不着为此等粗人拼命。”
不远处的冷秋风看见了,也听见了,他笑了,他放心了。
阳光下,李四被平放在地上,老墨在他前胸按压了数次,然后翻过来对准后背重重地拍了一掌。李四猛然咳出一口雪,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墨长长舒了口气。
阳光打在他已经僵硬的身体上,不过他的脸首先恢复了柔软,因为他笑了。尽管他的脸容不见得有多好看,但此刻,他的笑容只怕比阳光更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