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汉宸得知自己将被鬼子处决的那一刻，仿佛一件悬心的事情终于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他的心里确乎几分安泰、几分妥帖。进号子来送饭的毛莠子，神色恍惚着，该是有什么重大消息想讲给唐汉宸，但又不**说出口来。舔唇咂嘴的，表情拿捏不好，好似装笑，分明像哭。唐汉宸猜到了几分，鼓励道：

“毛莠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这儿全凭你通报消息哩，你给咱说吧！”

毛莠子看了唐汉宸一眼，忙又顺下眼皮：

“唐先生，我听得大太君好像是说，留着人没用了，要、要执行处决。”

毛莠子说出这样消息，瞟起眼皮看看唐汉宸，愈加装笑像哭的样子：

“**本话，我也只是听个一半二体的，怕是不的确。——唐先生，你别往心里去，或者是我听错了也不尽然。咱先吃饭？”

唐汉宸心里顿时几分安泰、几分妥帖，在土炕上盘腿坐定，开始吃饭。胃口不坏，心情也好，一餐牢饭，吃得粒米不剩。

这次上炮台，唐汉宸原本就抱了个必死之心。宁死不答应岛田的条件，宁死不向小鬼子低头，结果还能怎么样呢？舍生取义、求仁得仁，人固有一死，要的不过是死得其所。做为一个中国人，一个身在乡野耕读传家的庄户主儿，一个乡邻们看重的乡绅，一个读过四书五经圣贤书的读书人，唐汉宸活到六十耳顺之年，平生最看重的不过是名节。“人生一世、**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宁留哭声、不留骂名”，圣人化民成俗，老百姓口口相传的这些话语，果**微言大义。如此说来，岛田最终决定处决自己，倒不妨说也是成全了自己。

到绑赴刑场，后脊梁那里插了亡命旗，唐汉宸不放心，特别问了一声。岛田的翻译官，那个老百姓私底下称作“**棒子”的朴姓**人，字正腔圆告得明白：

“唐先生，这亡命旗是我写的，汉字写得不好，见笑了。七个字，你老听好了——‘抗**分子唐汉宸’！”

于是，在游街示众的现场，在汉家山集镇的大街上，唐汉宸不禁仰天大笑了：

“哈哈，哈哈哈，我唐汉宸死得其所，进得了祖坟、见得起列祖列宗啦！”

“抗**分子”，这个名堂好哇！游街示众、绑赴刑场，这样的做派，排场执事的，也颇合自家心思。汉家山说不起人山人海、万人空巷，至少也是**肩继踵、妇孺皆知，唐家山的唐汉宸背着“抗**分子”的名头，被**本鬼子处决掉了。这样，自己的名节得以保全，几几乎做成了一件铁案。至于唐家山村子里，还有谁谁非要说我唐某人是汉**，那也随他去说好啦。

商家铺面一干熟人，高情厚谊端上来三碗送行老酒。唐汉宸举酒过顶，一碗敬献了天地诸神，一碗奠**了祖宗先人，第三碗徐徐饮干。然后，脚步挺挺、身不打晃，直撅撅走向刑场乱葬岗。当时人所共见：唐家山的唐汉宸，临危不惧，一派从容，面色无改，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不过，在唐汉宸料定自己必死的最后一段**子里，乃至在他步向刑场泰然赴死的最后稍纵即逝的时光里，他无法全然放下。对了，该是“放下”这样一个字眼。一个想法，一个念头，纠缠如**蛇、执着如恶魔，纠结于心，百计挥之不去。

——**本鬼子占尽优势，有枪有刀；枪是三八枪，刀称东洋刀。杀生害命浑闲事，**赛如割**。唐汉宸号称当地“一杆旗”，承蒙村人看重，自家也觉得责无旁贷，形势所迫，事情明摆着，不得不出面和鬼子周旋。是啊，只能叫做周旋，无法说成是对抗。种地的农人老百姓，赤手空拳，怎么和鬼子对抗？唐汉宸出面，和鬼子，和鬼子头目岛田费尽心机竭力周旋。在和岛田的这场周旋中，令唐汉宸无法放下、不能释怀的是：

自己是不是每一步都走对了？

四条人命，活生生的四条人命，都被鬼子残害了。

唐小顺，不过十三岁的一个孩子，被**本人当作靶子活活刺杀。保罗，小河**教堂的青年传教士，被岛田亲自开枪打死。夏樱桃，民兵队长李开方的女人，不甘受辱，被凶残的龟尾曹长乱枪毙命。最是安如玉，那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她的丈夫、**连长已然为国捐躯，可怜可叹为着给男人留下一条血脉，含垢**耻，受尽了鬼子禽兽们的轮**侮辱，最后的结果也是刎颈自尽。

四条人命啊！如果一切都能从头来过，我唐汉宸到底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挽救这四条人命？我唐汉宸一死不足惜，可那四条人命还都年轻啊！我唐汉宸不惧一死，争得了一个名节不亏，那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呢？我唐汉宸**的敢说：

我和鬼子头目岛田周旋应对的每一步，都走对了吗？

走着，想着，这就来到乱葬岗了。

隔年的衰**卷曲枯黄，初春刚刚萌生的小**新芽，挣出地面，透着嫩绿，支支挺立。料峭春分，顺河吹来。

乍然间，顺河风中传来小河**教堂悠扬沉缓的钟声。

卫德迈主教，是用他那千里眼看到这儿的场面了？还是心有灵犀感觉到这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唐汉宸宁可认为，这是那位**传教士朋友在为自己送行。沉缓悠扬的钟声里，三八大盖的枪声响起。唐汉宸最后的意识里，他扑向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山川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