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汉王镇上的居民住户和商家铺面，听说**本人要把安如玉那女人脱光游街，无不咬牙切齿诅咒臭骂。住户们都管住孩子们，不许上街；商家们商量罢市，不做生意顶多不赚钱，不能啥也随了**本人的心。结果，游街的事没有发生。

见了值勤巡逻的伪军也问，见了毛莠子更是详细打听。

毛莠子说，那天早上警备队差点乱了营。指桑骂槐的，摔盆打碗的，都有。**本人在炮楼顶子上架起了机枪，侯聚奎凶虎了弟兄们一顿。侯聚奎派了几个弟兄，帮着毛莠子掩埋的安如玉那女人。毛莠子上街，这是来采买香纸供品。

南沙梁乱葬岗这儿，坟包凌乱。**本鬼子历年**的中国人，多数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只有毛莠子依稀能记起他们的年岁长相。新近遇害的这四位，毛莠子开挖的墓穴都挨着。坟场里，寒风凛冽，枯**摇曳，唯有这四座坟包都是入冬堆垒起来的，寸**未生。

毛莠子先在安如玉的坟前摆了供品，点燃香纸，祭祀一回。然后给夏樱桃、小顺子和保罗的坟头前也摆供点香，分头祭祀过。供品吃食，又在周边坟包抛撒泼散的，也算请那些孤魂野鬼享用了。

唉，人死如灯灭，死者还能知道什么呢？祭奠一番，活着的人尽一份心罢了。

毛莠子受了唐汉宸的嘱托，虔诚祭祀过，在这四座新坟前，还出声祷念了几句：

“唉，你们几个都死得冤呀！哪年哪月才能正经入土，埋到自家祖坟里啊？咱们中国人多会儿才能打跑**本人呀？”

2、临近年关，唐家山和沟里几个庄子上还有庄户人零星到镇子集市上采买年货的，安如玉的死讯很快传回村子里。

人们痛骂一回**本鬼子的残暴不仁，叹惋一回安如玉的决绝贞烈。

唐四爷在街面上说，像夏樱桃安如玉这样女子，要在过去老年间，那是该着立牌坊的。官家刊刻的县志上，表彰贞妇烈女的篇章上，要书写一笔。兵荒马乱的，**本鬼子还占着咱中国地面，这事如今说不起了。

唐汉宸多读诗书，看得透彻。官家的史书县志，能有几行留给**民百姓？村里的事，村人念叨念叨罢了。硬要论断一个高低，老百姓的口碑倒是更为永久些呐！眼下，连死者入土为安都难以办到，其它的，果然说不起。况且，还有紧急要处置安排的事情。

一件，安如玉那么死去，何家的光景可就彻底绝望了。对风烛残年的何老太太该怎么抚慰安顿？连**让老伴过去照料，开解慰问。

一件，四个人都遇难了，岛田就能歇心了吗？临近年关，还得督促李开方那儿，无论如何不可放松警惕。派岗值勤，不能松懈。万一稍有疏忽，鬼子杀进村来，可就是包天大祸。民兵们辛苦劳累，村人应该给些补贴。大家多少出点钱粮，唐家把大头扛起来。说来是全村负担了，面子上都好看。

安排着手头的事，明面上不显什么，唐汉宸心里始终有些不安。一夜一夜睡不稳，老伴小心来问，唐汉宸也不说什么。

其实，唐汉宸心里无法全然放下。对了，该是“放下”这样一个字眼。一个想法，一个念头，纠缠如**蛇、执着如恶魔，纠结于心，百计挥之不去。

——**本鬼子占尽优势，有枪有刀；枪是三八枪，刀称东洋刀。杀生害命浑闲事，**赛如割**。唐汉宸号称当地“一杆旗”，承蒙村人看重，自家也觉得责无旁贷，形势所迫，事情明摆着，不得不出面和鬼子周旋。是啊，只能叫做周旋，无法说成是对抗。种地的农人老百姓，赤手空拳，怎么和鬼子对抗？唐汉宸出面，和鬼子，和鬼子头目岛田费尽心机竭力周旋。在和岛田的这场周旋中，令唐汉宸无法放下、不能释怀的是：

自己是不是每一步都走对了？

四条人命，活生生的四条人命，都被鬼子残害了。

四条人命啊！如果一切都能从头来过，我唐汉宸到底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挽救这四条人命？

唐汉宸**自去过小河**教堂一回，将心里的纠结，和卫先生讲说了一番。卫德迈也只是虔诚祈祷，愿那四个高贵的灵魂安息、往生天国。

唐汉宸担心卫德迈的安全，卫德迈固然是视死如归，但也有防备鬼子袭击的招数。他手里有个高倍望远镜，莫说近处路上情形，便是鬼子炮楼顶上一举一动，无不历历在目。

唐汉宸便和卫德迈约定：倘若发现岛田派兵袭击唐家山，请卫先生能向村人敲钟警示。钟声三长两短，便是信号。

值岗放哨看守地雷的民兵，见唐汉宸出了山沟，回村偶然说起，吕三太就大嚷大叫起来。怀疑唐汉宸是不是上了汉王镇炮台，和鬼子有什么勾搭鬼弊。嚷到民兵队长李开方的小院来，李开方不许毫无根据胡乱怀疑。吕三太不听，说话间连李开方也捎带上了：

“他谁都不和谁说一声，偷偷摸摸出村干什么？出村采买，他家有孝顺奴才唐二忠！想着花样的要奉送鬼子三百大洋、三十担粮食，没有送出去！几个人鬼子都杀了，他是怕下一个轮到他！李开方你是穷汉一个，怎么总是替地主老财说话？”

正吵吵中间，唐二忠来了。告诉了李开方东家和卫德迈敲钟报警的约定。二忠强调说：

“钟声三长两短，就是紧急信号。我都绕村子告诉户家们了。东家还说，千万不敢都依赖这个，值岗放哨不可松懈。这就到年关跟前了，家家都忙，东家和我算两个人头，请队长你给派班。”

唐二忠离去，李开方斜睨了吕三太两眼。

吕三太照样有话说：

“卫德迈的千里眼甚也能看见，我才不信！他要能看见，那四个人也抓不到炮台上去！贼走了才关门，纯粹是马后炮！”

村人担惊受怕的，过年也过不到心上。出了人命的几家，凄凄惶惶的，连春联都没贴。

好在鬼子没有进沟来，小河**教堂的祈祷钟声一如往**，没有敲响过紧急信号。

唐汉宸令唐二忠上汉王镇打探消息。得知县城和各个集镇炮台的鬼子，都在抽调兵力进山。说是捕捉到了八路军的主力动向。留守城镇的鬼子兵力大减，一时不会出动生事。准确消息是：汉王镇炮台上，**眼鬼子龟尾和七八个**本士兵也被抽调走了。岛田跟前，剩下也就十来个**军。

3、鬼子出动兵力进山，看来是**的。过罢破**到元宵，边区**下达了紧急征发民夫粮**的命令。

紧急征发，刻不容缓。民兵连夜筛罗呐喊，无论贫家富户，都有征集粮**任务数额不等。派定民夫，两丁抽一、三丁抽二。

尚在冬闲时令，不到春耕大忙，民夫好说，连夜筹措粮**就不那么顺利。唐汉宸家大业大，深明大义，知道是咱的部队打鬼子急需。主动表态，各家自然要多少分摊一些，大头还是唐家扛起。各家分摊的部分，谁某人实在一时拿不出，挂在账上罢了。

忙乱了一夜，民夫派定，粮**也都如数征集齐备。早饭过后，唐家山村街上，民夫驴骡准备出发。

驴骡们都驮了粮食口袋。民夫们，有的背着粮食口袋，有的扛着担架。队伍迤逦排列了半条村街。

唐家大门上，两匹骡马驮了口袋，唐汉宸和唐二忠绑扎鞍架停当，将缰绳交给李开方、吕三太。

唐二忠心疼东家的粮食，唐家一户实际上出了多半个村子的粮**，嘴里不免牢**嘟囔：

“给咱八路军缴公粮，谁能说不应该？缴罢公粮，临时又来征集。嘿，汉王镇这一头，还得给**本人缴地亩税。一棵树要剥几层皮，老百姓还过不过光景啦？”

唐汉宸便出言制止：

“二忠，少说两句吧。处在交错区，哪个村子不是两头缴税。”

唐二忠：“这叫‘逮住肥猪连夜杀’。每回额外征集钱粮，都是东家你这儿大出血！”

吕三太穷汉光棍一根，家里粮食快要吃完，哪里还能征集出一粒粮食？尖酸话语却是一筐两笸箩：

“唐二忠，紧急征发，军令如山倒，就数你怪话连篇！‘八路军不打好人’，我看是欠着我们民兵队开你的斗争会！”

唐二忠冷笑道：

“扛上个铁锈大刀，你算哪门子八路军？好，我看你怎么开我的斗争会！”

李开方连忙劝导：

“二忠，上级来人说，这回鬼子扫荡咱们根据地，中了咱的埋伏啦。咱们八路军正规军，还有**，协同作战，有两万多人，包围了一千多鬼子。小鬼子这回是插翅难逃啦！汉宸叔一贯支持抗战，在咱们边区根据地名头响亮。积极多拿粮**，这是进步事儿，咱们应该捡着进步话来说嘛！”

唐汉宸便笑着夸奖：

“开方这二年有了历练，说话做事越发入情入理了。——支援前线，刻不容缓，你们赶紧着出动吧！”

李开方看看这一支出发队伍道：

“我们这就走了。民兵精壮都不在，村里的事，戒备鬼子什么的，汉宸叔你多**心。”

吕三太朝前头大声喊叫：

“打开牲口，支援前线的队伍出发啦！”

骡马踢踏，马掌敲响石板路。

村街两厢，老汉女人们为支前队伍送行。嘱咐丈夫的，关心儿子的，呼兄唤弟的，满耳朵嘈杂。只有小孩子不懂事，撒欢叫跳的看热闹。

送粮队伍迤逦出村，往沟里去，拉拉连连的踏上进山小路。

唐汉宸和唐二忠，捎带要上地里看看今春的墒情，一直目送队伍翻过山梁。

山路边，一道梯田塄梗下，何家老太太如同一截枯树桩，盘腿坐地，焚香烧纸，正在遥祭。

顺着干河槽的寒风，吹来老人如泣如诉的悲哭。

唐二忠说：

“得了媳妇的死讯，这是烧纸‘遥祭’哩。”

唐汉宸道：

“唉，家破人亡，这户人家香烟断绝啦！老太太一肚子的苦水，还能给谁倾吐啊？”

乡间的祭祀哭灵，有如悲声吟唱：

“我那顶门立户的小子呀，

你扔下老妈我不管了呀；

我那贤良孝顺的媳妇呀，

谁和我老婆子做伴来呀；

老天爷呀，天老爷呀，

你睁眼看看这苦命人呀……”

唐汉宸立在道边听了一刻，强**老泪，再也不**卒听。背过身去擦眼，指派二忠：

“二忠，顺河风刀子似的，你去劝劝老人，把老太太搀回家吧！”

老太太那儿哀哭不止，悲声随了焚香烧纸的烟雾，升腾在空中，又飘散开去。

4、唐家山的支前队伍赶到前线的时候，我军对鬼子的那场歼灭战还没有开打。八路军主力和**正在部署兵力，佯进佯退的，要将鬼子引入我方预定的包围圈。吕梁大山里，山岭起伏，黄土沟壑纵横，我军大得地利之便。支前队伍随着部队的后勤部门在大山里来回转悠，我军的包围圈到底设在哪里？谁也不清楚。

直到一天的半上午，远远听见大炮的爆炸声，部队上的人才说，这是正经打起来了。炮声隆隆，拉磨霍雷似的，分不出点儿，脚下地皮子颤动，骡马牲口一惊一乍。

**和八路军配合作战，在预设的口袋阵底部位置，调来十几门山炮。山炮阵地，设在一处山鞍，当一千多鬼子进入口袋，山炮按照预设的射击诸元，朝山沟里猛轰。

弹着点密集，山沟里硝烟弥漫。

鬼子中了我军的诱敌之计。八路军梯次抵抗，节节后退，鬼子也确实捕捉到了我军的主力动向。只要快速闯过这道山沟，越过山鞍，定然能够追上八路的主力。

大队**军进入山沟，遭到**炮兵突然轰击，而且炮火意外猛烈。**军无法前进，紧急下令改变突进路线，从侧翼进入另一道山沟。而我八路军主力，从前面折回，正是在这道山沟两厢伏下了重兵。

在山沟最为狭窄的地段，**军遭到八路军居高临下伏击。轻重机枪步**榴弹，冰雹似的倾泻而下。

遭此突然袭击，鬼子死伤惨重。但训练有素的**军，阵容不乱；轻重机枪即刻就地还击，军士们交互掩护，有序撤退。

**眼鬼子龟尾极为勇悍，一边端着机枪射击，一边冲三木呐喊：

“三木君，我断后，你带队后撤！”

三木带队冲出火力圈，即刻伏地组织火力还击，接应龟尾等人交替后撤。龟尾**着打完一个**，在换**的时候，**中弹，挣扎着还在射击，终于踉跄栽倒，扑向地面。

三木大喊了一声“龟尾君”，奋不顾身冲进火力圈。在机枪排子枪掩护下，冒死背出了龟尾的遗体。

当三木背着龟尾，就要逃出弹雨跳进一道壕沟之际，三木头部中弹，连同背上的龟尾双双栽进沟壑。

按照**军的作战条例，凡在战场上认定死亡的军人，无论军官士兵，不仅要一律收**，而且要火化。火化之后的骨灰，装入贴有名号的骨灰盒，将运回**本国，郑重交给阵亡者的亲属。即或战事紧张，无法将遗体全部火化者，至少也要砍下一只手臂乃至一根手指，烧成骨灰。

所以，当这支**军遭到伏击阵亡累累的时节，**军卫生兵同时开始对阵亡遗体进行火化处理。

主战场侧后一处黄土沟壑间的空地上，炮弹在远处不时炸响，近处有密集枪声，**军卫生兵在紧张有序处置阵亡遗体。

**拢沟壑边缘的土壁断崖处，卫生兵都戴着防化口罩，将遗体排列开来浇上柴油，点火焚烧。

他们身后，有人将刚刚装好的骨灰盒归拢来，一一标注姓名。

负责联络的通讯兵在近处山梁上打着旗语，卫生兵军官厉声催促：

“加快速度！再加快！”

有的阵亡遗体来不及全体烧毁，**作者只能撕下死者领章，然后割下一只手掌火化。卫生兵口中向死者连连致歉：

“龟尾君，对不起啦！三木君，对不起啦！”

被割去手掌手指而无法全部焚烧的**军遗体，就近挖坑掩埋。

枪声愈加激烈，逼近焚化场。

卫生兵们分头负载若干骨灰盒，匆忙撤退。

5、过罢元宵是添仓节，添仓节过后是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说话间就到开春了。

祖祖辈辈的庄户主儿就那样，再有天大的变故，也得种地。“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春种秋收，那就是他们的天职。

刚刚开春，唐家山的川地、梯田里，庄户人开始往地头送粪，平整耕地。

要防备鬼子进沟，民兵精壮都支前去了，连着多少夜，唐汉宸自己都得排班值岗。白天，和唐二忠一道打整塄梗，做点地头营生。盼着骡马牲口早点回来，别误了开犁下种。

听说左近村子已经有支前的民工回来，琢磨着这一仗该是打完了。

这天后半晌，唐汉宸和唐二忠打整通往后山道边的一处地块，远远看见民夫牲畜从沟里的坡道上下来了。

唐二忠手搭凉棚朝西看，认出自家的牲口来：

“眼瞻就要开春下种，我说支前的民夫牲畜该回来了嘛！那不是咱的骡子？”

两人离开地块，到山道上去迎候。牲口人夫，去时重载、归来空身，又是下坡，说话间两下里就打了照面。

李开方和吕三太牵着唐家骡马，大家自是热情打招呼。唐汉宸道：

“都回来啦？大家伙儿支前辛苦啦！”

李开方和吕三太把缰绳递给唐二忠，二忠忙就查验骡**背脊、脖颈，看伤着累着没有。李开方肩上斜挂着长管子**，兴奋地介绍：

“汉宸叔，我们这回可算见了大阵仗！八路军和**配合，消灭了几百号鬼子！”

这儿说话拉呱中间，唐二忠看见沟里山鞍的岔道那儿，有两人老乡打扮，赶着一匹骡子走上岔道，看样子是往山下平川方向。

唐二忠就问：

“开方，你们这回支前的民夫里，还有川地里的人吗？”

李开方回答：

“应该是没有吧？山底川地，是鬼子占领区，不属于咱的边区呀！”

唐汉宸眼神尚好，当下发问：

“那两人是哪个村的？看着不对劲儿啊。”

吕三太就说：

“都是个支前的，有啥不对劲儿的？”

“支前回来，牲口都是空载、哪有重载的？”唐汉宸心中疑虑，接着冲唐二忠道，“二忠，你吼喊一声，看是哪个村的。”

唐二忠就朝岔道那里呐喊：

“喂！你们是那个村的？牲口驮的是什么？”

那两人听到了，朝这头看了一眼，也不回答，反倒连连挥鞭驱赶牲口。

唐汉宸立即招呼唐二忠：

“二忠，咱们撵上去，截住看看！”

两人从斜刺里向那岔道横截过去。

吕三太冷笑一声：

“哼，民兵队不在村里，看把他积极的，警惕性多么高似的！”

李开方说了声：

“小心没大错，看看去！”

随后也追上去了。

上了岔道，看得前头两人一骑就要拐过山嘴。唐汉宸气喘吁吁的，低头审看地面，砂土路面上满是清晰的军靴脚印！唐汉宸便大喊：

“二忠小心，是**本人！”

唐二忠略一迟疑，李开方举起火枪，冲目标就开了火。

等火枪的烟雾散去，山嘴那里不见了人影儿。李开方和唐二忠追过去，只见那两人和一匹骡子一道烟跑远了。一个人，像是中了枪伤，骑在骡子上抱着鞍架，另一个，在旁边狂跑。

李开方攥紧枪管，枪托子连连捣着地面，痛恨手头的家伙不争气。唐汉宸也跟上来了，和唐二忠同时发现：那骡子驮载的东西被甩在了山道一边的**棵里。

吕三太和二毛蛋一干民兵后生也追了上来，围拢过去看。那些东西，是几十个盒子，分作两部分捆扎，刚刚是搭在骡子鞍架上的。

吕三太大呼小叫的：

“哈哈，我们这是缴获了战利品啦！这个玩意儿我知道，这是**本鬼子吃的罐头！——你们没上过战场的，那是认不识！”

说着，开了其中一盒，伸嘴头子就啃。结果，先扑了一脸**，东西好吃不好吃，也看不出表情。嘴里连连吧咂味道，却“呸呸”连声唾起来。

——原来，这几十个盒子装的正是鬼子阵亡者的骨灰。

中国人千万年黄土里来、黄土里去，多数人特别是庄户人，哪里听说过什么“火葬”和“骨灰”。唐汉宸通文识字，看过那些盒子上书写的名号，这才半猜半蒙地说道：

“恐怕不是罐头吧？这些盒子上写的都是**本人的名字，按我听说的，这是死人烧成的骨灰！”

听说是死人烧成的骨灰，吕三太到一边就干哕着呕吐开了。

二毛蛋一边笑，一边帮他捶背，吕三太直吐得快要翻了白眼。

6、支前队伍回村，本来就是大事，再加上顺手牵羊的打下来鬼子的几十具骨灰盒，唐家山阖村的舆情一时热闹非凡。老百姓嘛，说什么的都有。半截后生、淘气娃娃还有跑来看稀罕的，都被轰了开去。

打下来这么些骨灰，而且是鬼子的骨灰，怎么处置？便是在当场，人多嘴杂，也吵得不亦乐乎。有说不吉利的，这东西干脆就扔到山里得了；有说抬得远远，埋到荒坡野岭，免得唐家山闹鬼的。吕三太闹了吃“罐头”的笑话，又气又恨，言语最激烈，说是倒在茅坑里也不解气。

唐汉宸和李开方商量了一回，李开方拿不来个决断，末了还是请唐汉宸拿主意。

唐汉宸说，这东西是不吉利，按乡俗自然绝对不能进村。但随便抛撒掉，风吹雨淋的，也不合适。还是找一处远离耕地的土崖，挖个土窑掩埋起来。至于这骨灰，看来是**本军队处置**体的习惯，要不然那些死者如何能运回他们**本国？牵扯到**骨**体的，好**古来两国交兵，大仗过后必有死亡，就近村落老百姓掩埋**体，也算行**积德。按古礼，又是动土又是落葬的，还该点几炷香、烧两封纸。对**本鬼子嘛，不说祭祀，也算“发送”。给村人百姓解解疑心，野鬼孤魂的不会作祟。

这么说定了，就这么办。

唐汉宸回家去取香纸，大家把骨灰盒抬到一处土崖下，唐二忠依从东家吩咐，用镢头开挖土窑。

唐汉宸说是那么说，众人费劲马趴的将鬼子的骨灰抬下来，还要入土安葬，心里都有火气。

吕三太踢散两个骨灰盒，骂出口来：

“**，**是不吉利！老子还以为是罐头，能美美地吃两顿，闹半天是鬼子的骨灰！”

二毛蛋看看李开方，说：

“汉宸大爷不让咱们捋动这些骨灰，你这是何其苦来？”

唐二忠使镢头在土崖上刨洞，回头说了一句：

“本事越大啦，学会欺负死人骨榇啦！”

吕三太又把骨灰盒子狠狠踢远开去：

“**本鬼子禽兽不如！我还是那话，这些骨灰，扔到茅坑我都不解气！”

唐汉宸从村里返出来，看看眼前摊场，没有吭声。先将香纸放在地头，随后俯身去将撒落的骨灰捧入骨灰盒。一边像是自言自语：

“刚刚我是一路走、一路想来着，**本鬼子谁人不恨？可是这些**本兵已然叫打死了，人死如灯灭，**不过头点地。年轻人呀，我老汉说的你们也许听来不入耳：咱中华自古以来是仁义之邦，兴个报仇雪恨，不兴遭害对手的遗体。”

吕三太抱着膀子看唐汉宸拾掇那些骨灰面子，反驳道：

“仁义之邦？你仁义，鬼子畜生禽兽，他可不仁义！他们跑来咱们中国，尽是**放火、欺负女人们呀！——开方，你说是不是？”

李开方动动嘴唇，没有吭声。

唐汉宸正色说道：

“鬼子是畜生禽兽，咱们中国人能反过来变成禽兽畜生吗？中国人打仗一时输了，能连这个也输出去吗？”

李开方还是没有应声。这边，众人动手将骨灰盒堆入土洞，然后封堵严实。李开方到底也抄起工具，跟着培了两锹土。

封堵了土窑，唐汉宸焚香三炷，弯腰插在土窑前，随后焚烧素纸一封。嘴里念念有词：

“漂洋过海，犯我中国；生前作恶，死不足惜。落得一命归阴，抛**异域，何苦来哉！怜其**骨暴露，掩埋入土。尔等若是果有魂灵，宜于感戴我华人道义，不得侵扰乡民！”

念叨过后，回身冲唐二忠道：

“二忠，回村告知村民，无论男女百姓、娃娃幼童，不许遭害便溺损毁！”

吕三太在一边嘟囔：

“鬼子的骨灰，掩埋烧纸，这么敬奉，我看有人快成了**本鬼子的孝子啦！”

唐汉宸当下黑封了脸面。

7、遗失了几十具战死**的骨灰盒，这消息惊动了**军驻晋部队最高司令部。责成部署于晋绥地带的****速追寻下落、不惜代价找回。两名丢弃骨灰的卫生兵，严惩不贷。念其寡不敌众、伤残自救，能够带回消息，革去军阶，降为最低列兵。即刻戴罪派往最前线。

根据两个卫生兵的叙述，骨灰遗落在汉王镇管辖的唐家山一带，具体追回骨灰的任务落在汉王镇炮台最高指挥官岛田中尉肩上。

岛田不敢怠慢，当即限时令特务队打探落实。到时没有确实消息，疤瘌五必须手举白旗亲自到唐家山打探。疤瘌五哪里敢上唐家山？连忙到镇子大街上来想办法。或者有唐家山庄户主儿前来赶集，看能否问出底细；再不成，求告货郎小贩进唐家山沟里去一趟，特务队给出工钱。

亲戚走动、商贩往来，那消息在汉王镇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铺面商家已经在议论：**本人杀了唐家山好几个人，那骨灰能不能讨要出来，怕是两说。

疤瘌五得了确信，详细报告了岛田。甚至那天事发当场的情形、包括骨灰如何得以暂时掩**落葬，知无不言一回。

岛田沉吟良久，决定派出朴翻译官代表**方，上唐家山拜会唐汉宸，以谈判索还骨灰事宜。具体通告引见，叫毛莠子负责。岛田还亲自赏了毛莠子几块银洋。

毛莠子进唐家山跑了一趟，还是先拜见的唐汉宸。唐汉宸觉得兹事体大，依然没有单**接见，叫来李开方一并参与。毛莠子告说了岛田所言种种。

唐家老夫人在厨房招呼毛莠子用饭，唐汉宸和李开方商量一回。岛田要派翻译官进村来说事，两人最终一致同意见面。两国交兵，也有个使臣往来。至于岛田派人会说些什么，听了才知道。估计是要千方百计讨回骨灰。咱们给他还是不给他，那更得村人都得发表意见，随后得好生议论。

结果，村人也都知道了，**本鬼子的翻译官要来唐家山。这一天，唐家大门口，早早聚集了许多人来围观。

村口上，先是有民兵派了二毛蛋等人值岗。问清来人身份，这才允许进村。二毛蛋还特别背上了那杆长管子**，顶头上用红布条塞了枪口。毛莠子领着翻译官进了村，二毛蛋后边押解俘虏似的跟着。

村街上男男**的不少，只见毛莠子一手举着一面小白旗，另一只胳膊上挎着礼盒。那翻译官没敢穿军装，穿了一身汉服。一边走，一边向街面两侧的村人作揖行礼。男人们都木着脸子，不言不语。女人们自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听说是给**本人翻辩咱们的话语的！是个‘翻语官’！”

“俺们听说不是**本人，是哪哪一国的外国人！”

“呀咦？！看那穿扮走手、抬手动足的，和咱们一样样的！”

更有的眼尖，把毛莠子礼盒里的东西瞅了个清楚。糖果蜜饯、铁盒方糖，莫说吃过，便是那精美包装，村里人一辈子见都没见过。

走过村街，毛莠子和翻译官来到唐家大院门口。唐二忠干净衣装，在大门上迎接。毛莠子介绍了来客，唐二忠作势延客：

“翻译官，院里请！”

唐家二门上，李开方一本正经候客到来：

“上院请！”

唐家上房门口，唐汉宸恭立揖礼；

“朴翻译官，屋里请！”

唐家大院门口，有女人和孩子们探头探脑的，唐四爷奓开胳膊拦住不许涌进来，一头就劝解：

“不管**本人、**人，登门拜访就是客人。你们走远点儿吧。不要山里人不见大，探头探脑的现眼啦！”

吕三太偏生不听。只是看见唐二忠门神似的，没有硬性往里闯。但嘴上从来不服软，火气冲冲地说：

“我吕三太就是不走！**本鬼子派人来提条件，这场合凭什么不叫全村老百姓参加？要叫我说，先把狗**的翻译官绑在桩子上练了刺杀！”

唐二忠**他火气还冲：

“**是天长眼，唐家山没让你这号人物主了事！你敢动那翻译官一指头试试！”

毛莠子没资格参加会商，从大门里走出来，吕三太上前一把**住脖领子，厉声质问：

“毛莠子，你给老子老实交待，**本鬼子开出什么条件？”

毛莠子苦了脸子道：

“好我的三太民兵大爷哩，这我哪能知道？我和你一样，打杂跑龙套，咱们都上不了正经台面呀！”

“你说谁上不了台面？好你个毛莠子**！”

吕三太作势要打毛莠子，毛莠子抱头鼠窜。

唐四爷拿烟锅子指点：

“不要龟吵鳖闹的乱道啦，听听上房里说了点啥正经的吧！”

唐家客厅。

翻译官坐在客座；唐汉宸和李开方依次坐在主位。

翻译官浅浅坐了半个屁股，首先起身鞠躬致谢：

“岛田大太君再三让我致意，**阵亡将士的骨灰，贵方不曾损毁，大太君非常感动！鄙人代表大太君再次深深感谢！”

翻译官深深鞠躬下去，李开方直率坦言：

“你不用‘磕头虫儿’似的一再鞠躬啦。岛田**不眨眼，这些虚礼客套就免了吧！”

翻译官还是浅浅坐了，言语温婉：

“唐老先生，李队长，大太君讲，**将士为国捐躯，骨灰都要妥**运回**本，交待给家人。这点习俗讲究，还请贵方多多体谅！”

李开方说话带了怒气：

“哼！鬼子**放火，罪有应得，原来叫‘为国捐躯’！**本鬼子什么时候体谅过我们中国人的习俗讲究？”

翻译官代人受过，多少有些尴尬：

“唐老先生，李队长，岛田大太君开出的条件，还请贵方郑重考虑！成与不成，在下也好回去复命。”

李开方声色俱厉：

“这是些死人的骨灰，岛田鬼子尚且这么看重。我们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哪！人命、人家、人心，鬼子他郑重考虑过吗？畜生、禽兽！”

连连吃瘪，翻译官苦了脸面，求告似的冲唐汉宸发话：

“唐老先生，你看这个……”

唐汉宸正色言道：

“朴翻译官，你是个传话的。我们李队长讲话不客气，原也是冲**本人去的。**本人怎么欺负你们**人，不用我多言；欺负了人，还想听到什么好话？李队长刚刚的话，好话也罢、歹话也罢，你回去要如实翻给岛田。”

翻译官连连点头：

“那是那是。不知大太君主动提出拿机枪交换骨灰的事，二位如何考虑？“

唐汉宸看看李开方，道：

“这个条件，我方考虑不考虑，我唐汉宸一人做不了主。当我们和岛田先生正式会谈的时候，我方会有一个确切的答复。就我个人的主张嘛，哈，不会要**本人的什么机枪！”

李开方脸上微现不解，此言尤为大出翻译官的意料。唐汉宸端然安坐，器度俨然，说道：

“中**交战，此消彼长。**方算定了会速胜，事实证明已经破产；中方不会像**似的**，屡败屡战、坚韧超常。至于最终胜负，自有运数，不在于一挺两挺机关枪。以为我方一定会拿**方的骨灰漫天要价，这是岛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岛田拿出一挺机枪，我方如若接受，他的心里好像就不亏欠中国人了似的。我们不给他这个机会！**本鬼子欠下中国人的，永辈子无法偿还！”

李开方是唐家山民兵队长，年轻人里少有的明白人，对唐汉宸的胸襟眼界，当下几分心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翻译官不再纠缠，转问下面题目：

“敢问唐老先生、李队长，如果不要机关枪，能否明言贵方归还骨灰的交换条件？”

唐汉宸即刻答道：

“这一款，我和李队长有个初步想法。我们有四个人都被**本人杀害了，我和李队长是两名死者的家人事主。岛田一直不许我方收**，说来也是过分残**。**本鬼子嘛，**平民、拿死者遗体要挟，其心术近乎非人非类。在归还**方骨灰的同时，我方要求迎回死者遗体。到正式会谈时节，我方交换条件还有什么变化，包括如何进行交换的细节安排，我们会对岛田直言。”

翻译官小心询问：

“那正式会谈的时间地点，请唐老先生明示。”

唐汉宸爽利回复：

“时间在三天之后。地点嘛，**方骨灰在我们手里，没有我方赶趁着上汉王镇炮台的道理。至于**方，莫说不带武装来唐家山，岛田他敢赤手空拳到汉王镇街市上走走吗？还大言不惭讲什么‘东亚共荣、王道乐土’。让岛田来我们唐家山，倒像我方刁难他了。这么着，公平对等，会谈地点就定在小河**教堂！”

翻译官站起身，准备告辞：

“鄙人这就回炮台复命，大太君一再致意，诚心奉上的这点微薄礼品……”

李开方截住话头：

“**本鬼子的东西，欢欢拿走！”

唐汉宸向门外呐喊：

“二忠，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