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唐汉宸送客，送到堂屋门口；李开方送客，送到大门外；唐二忠接着送客，送到村口。

朴翻译官连连回身揖礼告辞。

李开方还安排二毛蛋，将来人一直送到唐家山的沟口，以保障**方来使人生安全。

翻译官回程途中，感慨多多。和毛莠子扯谈些中朝两国古来交往、礼仪传承。

送罢翻译官，唐家门上众人渐渐散去。唐四爷、吕三太等心里格外关注村上大事的人，先是围住李开方询问。得知还没有谈下一个长短，只是三天后要和岛田在小河**教堂正式谈判。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些意见，李开方听在耳朵里，当下没有表态。说要和唐汉宸细细商量。商量的结果，自然会告诉村人。

唐四爷又续上一锅子旱烟，“吧嗒吧嗒”抽着。见四爷不走，吕三太也不走。二毛蛋送客人归来，告诉了李开方之后，要回家吃饭，吕三太给拽住了，说非要等个结果出来。唐家老夫人在厨下做饭，让二忠招呼大家到院里来，坐了条凳吃烟喝水，安顿下就在这儿用饭。老夫人说：

“人人都**心，想早些儿知道他俩定下个啥，都在我这儿吃晌午饭！我多和上二升面，就都有啦！”

到开饭吃面的时候，先捞起一碗端给四爷。随后两碗，让唐二忠托盘端上，送进上房。老夫人道：

“二忠，饭时不等人，叫他们连吃带说。有多大的事，不能误下吃饭。吃啥、啥时候吃，这个我说了算！”

接着，给吕三太和二毛蛋捞出面来。二毛蛋自个紧走两步，到厨房门口接住饭碗，不好意思地连连抱歉：

“看看这，叫大娘你劳累。”

吕三太直杠杠立在檐前，等老太太把饭端到手里。大口吃着面，才说：

“哈哈，老太太，也是两只手给我端饭的，不赖不赖！”

老夫人正色道：

“三太，唐家的门风，甚时候有过‘看人下菜’？讨吃的登门，我也是两只手端饭！都是个人，有分奈何谁讨吃？”

唐四爷也说：

“无论他**本人、**人，叫他看看咱的礼数。啥叫知书达理？汉宸，做啥是个啥样儿。后生家，学者点儿吧！”

说着话，吃罢了饭。见李开方终于从上房走出来，众人忙迎了上去。李开方明白大家最关心什么，骨灰给不给鬼子？如果给的话，咱们的条件是什么？于是先就交待刚刚定下的谈判方案要点。

刚说开个头儿，吕三太就起了急，大嚷大叫开来。

唐家老夫人在围裙上擦着湿手，微微皱了皱眉头。唐四爷就说：

“汉宸和开方商议了半天，也都劳累了。在人家这院里，惊天怪地的，咱们不能嗓口小点儿说话？门风礼数的，说了半天白说啦？”

四爷朝老夫人那儿拱拱手，当先出门。李开方道：

“三太，咱也到门外吧。要嚷，你冲我嚷；想发火，对着我来！”

众人就都走出大门，吕三太还在嘟囔：

“跟上甚人学甚人，跟上巫婆会跳神。这口吻，越来越像唐汉宸。”

2、众人到了门外，吕三太生怕被谁抢了话头，堵住李开方劈头逼问：

“鬼子岛田都主动提出要拿机枪换骨灰，你和唐汉宸凭啥就拒绝了？有一挺机关枪，咱们唐家山民兵该是啥光景？”

李开方回答道：

“汉宸叔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也一时给你解说不清。这么着说吧，如玉嫂子、还有樱桃、小顺子和保罗的**骨，咱们要不要迎回来？叫咱的人入土为安，总是活人的一份心情。这里头确实也有我的心思：樱桃不能入土，我的心里就过不去。不要机枪，我也得要这个。”

唐四爷在一面评说：

“汉宸遇事，考虑周全。惊蛰过后春分，眼瞻快到清明节啦。咱们的人，赶这个节令迁回来，正式入土，我看**啥都强！”

吕三太又说：

“一把年纪，就记住个‘入土’！就说咱们讲究入土为安，那和岛田着急要回他家的骨灰是一样的吧？鬼子的骨灰在咱手里，凭啥不叫岛田他来咱唐家山？他来了，咱们也布置下一个棒子阵，叫他猪狗似的爬下过来！”

唐二忠立马说道：

“恨不能叫人学猪狗，我看你的主张，和鬼子的花招也没啥两样。”

“你们东家唐汉宸的主张，我看和汉**没啥两样！就算不叫他来唐家山，依我说，趁鬼子岛田上小河**教堂谈判，咱们民兵就一举干掉狗**的！——开方，你说我这主意怎么样？”

李开方答道：

“三太，要我说，打仗是打仗，谈判是谈判。这一条，我觉得汉宸叔说得对。到那一天，你可无论如何不敢**！咱们中国人，不能叫小鬼子小看了！”

吕三太不干了：

“怕我**？你就不怕鬼子**啊？拿住鬼子的骨灰，可算是能让你老婆入土为安啦，**的啥也不管啦！啥也依从鬼子，不是汉**行为是什么？我这会儿就去毁了鬼子狗**的那骨灰！看你们拿上啥去讨好**本人！”

吕三太作势要走，李开方有些恼火了：

“吕三太，你敢！再要胡来，我立马宣布取消你的民兵资格！”

吕三太更不客气：

“李开方，我看你是中了唐汉宸的**，连你也软了骨头、成了汉**脑袋啦！在唐家山和你们说不成道理，我找上级去！让上级领导撤销你的民兵队长职务，请求区**枪毙了唐汉宸这老家伙！”

李开方脸都白了：

“找上级汇报，是你的权利。随你的便！”

老唐四爷叹息一声：

“唉，良心呀！谁要说汉宸老弟是汉**，舌头上生疔疮哩！”

吕三太将舌头伸出口腔，连连打着“嘟噜”：

“汉**、汉**！我就说他是汉**！嘟噜嘟噜！我的舌头要是生不了疔疮哩？”

“唉，家运、村运！你那上级要是看你是个人，也算瞎了眼！”

四爷横攥烟袋背着手，走开了。

唐二忠上了场院，李开方也脊背挺挺的离去。

跟前就剩下个二毛蛋。吕三太揪住二毛蛋没完：

“二毛蛋，你说，他们咋从来都不听我的？我吕三太听过**报告，思想进步，我说的就没一句有道理？”

二毛蛋想了想，说：

“三太，你说的也不是都错了，要我在一面看，你就是说话太冲，一说就抬杠。樱桃让鬼子害死，开方他心里不恨鬼子呀？**能干掉岛田，我看他头一个赞成！你得慢慢劝导开方，不能逼着人听你的呀！”

吕三太沉吟一刻，拍着大腿道：

“走！我也来个登门拜访，不信说不服他李开方！”

3、唐二忠喂过牲口，在场院里打整木犁、擦抹犁镜。唐汉宸歇了一刻，漫步踅过场院这儿来。二忠忙站起：

“东家，有事？”

唐汉宸道：

“一会儿我得上教堂跑一趟。和岛田谈判，地点定在卫先生那儿，得告诉他。再者，谈判的条件，我还得听听他的评断。”

“要备车吗？”

“几里地，用不着。我过来，是想和你说道两句。你听着咱们给岛田开出的条件，行不行？咱们是不是对鬼子过分讲礼仪，给岛田他的‘让头儿’太大啦？”

二忠诚实回答：

“四爷刚刚说，东家你遇事，考虑周全。这话我赞成。鬼子处事，仗着机枪大炮的，那才是‘狼吃羊，没商量’。咱们总不能成了狼吧？东家做事，有你的礼路章程，我看挺好！”

“唉，战乱、打仗，‘**三千、自损八百’。末了看似有个胜败输赢，其实，都有亏损。人心人性的损毁，想来更是叫人痛心！——你怎么不接言啦？”

二忠忙说：

“东家你说的，我这粗人听不大懂。反正，**本鬼子死也死了，骨灰交给他们，我看没错。还能迎回咱几个人的骨榇，入土为安，也不能说是让着岛田。”

“把骨灰就这么送还鬼子，三太不说他，我看开方心里的疙瘩也没全解开哩！话已经讲在朴翻译官的当面，我是怕民兵队到时改了主意，咱就不大好团弄这事儿啦。”

二忠不以为然：

“不会吧？李开方那后生我看也堂堂正正的，和翻译官定下啥，他都点头同意了的呀！再者，民兵队就算改了主意，正式谈判给**本人提出来不就得啦？”

唐汉宸轻轻摇头道：

“岛田有骨灰在咱手里，见面时节断定他多半不会动武。到那天，我也绝不让鬼子武装进入教堂。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说别的，鬼子没了武装，一时冲动扑上去活捉岛田，都是有的！我是怕开方动了这样心思呀！”

二忠有些急了：

“那怎么办？谈判的场合，咱们动手，那叫啥来？那叫耍**使诈，那可就丢人啦！”

“说到打仗用兵，古来有个‘兵不厌诈’。嘴边还有一句话：‘鬼子不仁，咱们就能不义’。民兵后生家说不定觉得活捉岛田、哪怕是杀了岛田，都是该当的。”

“东家你是怕拦不住民兵们？万一开方到那天**的对岛田动了手，这事儿没法收场？”

“我怕的还不止这个。岛田他是想让我当他的维持会长，派疤瘌五进村来放放火啦什么的，施加压力逼我就范吧。咱们要是耍**使诈，**个激恼了鬼子，鬼子**个就打不进唐家山来呀？我是怕万一出下大**，那是几百口子人命呀！”

“这这，这可怎么办？”

“还有两天，倒也不用慌神。你叫四爷先开导他几句，我呢，明天吧，再和开方拉呱拉呱。”

唐汉宸所料不差，李开方心里的疙瘩哪能轻易解开呢？樱桃让鬼子活活害死，岛田还严令不许收**；这厢俘获了鬼子的骨灰，却要拱手交出去——这杆秤如何摆得平？

吕三太和二毛蛋来家，不吵不闹，耐心讲说。

先说骨灰的事儿。鬼子的骨灰是民兵打下来的，唐汉宸他凭什么要奉送岛田？

这一款，李开方讲得公正：

“打下骨灰，也有汉宸叔和二忠的份儿，不能说都是民兵的功劳。再者，这里头总归有个道理。该交还鬼子，民兵打下的也得交还；不该交还，唐家大院**自打下来，咱们民兵也不能答应。鬼子死来已然死了，咱们留着那不吉利的玩意儿干什么？况且，能叫樱桃他们几个入土为安，我看没什么不妥当。”

吕三太就又说谈判会面的事儿。鬼子个个可恨人人该杀，这不错吧？可咱们民兵一直苦于没有武器、也没有机会。到具体谈判的时候，就和那翻译官来村里时一样，咱们和岛田当朝对面的，这难道不是个最好的机会？有了机会，凭什么要白白放过他？错过这一回，开方呀，哪年哪月咱们才能报仇雪恨呀？

二毛蛋也说：“不用队长你出手，三太和我扑上去，活活掐死他**！队长，岛田是你的仇人对头呀！”

吕三太跟着说：“不用掐死他，咱们民兵能活捉岛田，那是多大的功劳？几十盒死鬼子的骨灰，再加上一个活鬼子军官，咱们几个人的骨榇还要回不来呀？**本人他得乖乖地送回来，还得外带两挺机关枪！嘿！到那时候，咱唐家山民兵队，在整个边区可就大大的露脸啦！”

李开方就有些动心了。答应好好想想。想透了，会有个准主意。

4、岛田派出朴翻译官上唐家山，原没想会多么顺利，能有多理想的结果。几番交道打下来，唐汉宸难对付得很，唐家山的民兵更是硬头对手。

毛莠子说对方同意翻译官前去先行接洽，岛田都预设了那**人被抓住回不来的结果。想不到翻译官受到高规格的礼遇，带着初谈成果安全回来。

唐家山方面提出的条件，更其出乎预料。原想对手不知会开出多么苛刻的条件。一挺机关枪行不行？能不能打动对方？岛田有思想准备，机枪可以再加一挺，外带**两箱。甚至再加若干金票银洋，也可以考虑。

想不到初步交涉，唐汉宸和李开方都在场，竟是不要武器弹药，只是要将四具遗体迁走。这样太过普通的交换条件，岛田都怀疑开了：这后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龟尾和三木都已为国捐躯，便是还在身边，也不是什么有脑子的货色。上级倒是刚刚给补充来一个班的兵力，多数是国内征发的新兵；一个直**中士，除了军事训练有素，不足以和他讲论其余。

和侯聚奎疤瘌五商量吗？那两人又会**心出什么好主意？疤瘌五那个混混，只会一味吹捧讨好；侯聚奎有些老谋深算，从来都是为他的一帮所谓弟兄算计。况且，岛田又决不能**个向他们讨教，那样的话，大**本帝国**军官的面子往哪里放？

岛田冥思苦想，中队部的灯光直亮到后半夜。

绞尽脑汁来回思虑，赶在正式谈判前夕，形成了坚定思路。

此番谈判，**方所以被动，是因为**的骨灰在唐汉宸手里。所以，骨灰不到手，无论如何不能焦躁、不能动武。而上级严命，军人职责，岛田只能勇往直前、视死如归。最坏的结果，是在会谈的现场被民兵活捉乃至杀死，岛田就此做好了思想准备，做了行动部署。

谈判前一天，令侯聚奎带领警备队上小河**教堂，审看谈判场所、彻底搜查整个教堂。谈判前一晚，要特务队在教堂附近设岗放哨，严防任何可疑武装人员进入教堂。正式谈判时节，如果现场出现意外情况，如何应对，也提前交待给了直**：届时，不许考虑我的死活，必须当机立断动手开火，务要全歼唐家山民兵、杀死唐汉宸和卫德迈！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正式谈判前夕，唐汉宸也在苦苦思虑谈判时节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

一者，岛田一直要报复唐家山，苦于不能得手。借谈判之机，鬼子突然动手怎么办？揣摩岛田心理，这一点可能倒是不大。但要防备万一。届时，大家不能同时进入教堂。具体环节，需要把控。唐汉宸有个计较：无非是自己和他岛田，来个形影不离。

再者，一切按正常来论，鬼子不动武，我方更是不能借机发难。中国人要在这上头输给**本人，那就叫彻底失败、满盘皆输。

临到谈判的前一**，唐汉宸开诚布公，又和李开方打开心扉好生聊谈一回。

鬼子残害了咱们几个人，咱们和鬼子是结下了血仇。好**鬼子侵略咱的国家，咱是打不过也要打！可是既然答应了和鬼子谈判，我的主张是不能使诈，不能失了信义二字。开方你的心情，老叔完全理解。小顺子就像我的亲孙子，如玉是我的外甥女，鬼子害了他们，老叔心里不恨鬼子呀？往炮楼子跟前埋地雷，谁能说那干得不好、干得不对？可是要拿**本人的骨灰来做文章，耍**使诈，我是死活不能赞成。**方说吧，岛田假说让咱们去乱葬岗收**，结果是要拿机枪扫射**，开方你觉得怎么样？

李开方就说：那样缺德八辈儿的事，也只有鬼子干得出来！

唐汉宸接着道：推开一步说，就算借着谈判之机，活捉岛田乃至当场杀死仇人，确实能解了心头之恨，然后呢？你仔细考虑过后果没有？全然不计后果、只图一时快意，你和三太有何区别？那不过是五十步笑话一百步罢了。大的态势在那儿，鬼子灭不了中国；小地方的态势也在那儿，鬼子奈何不了咱的边区根据地。可是，激恼了**本人，你以为他们**的打不进唐家山呀？鬼子打进唐家山，你我不怕一死，倘若唐家山发生**，几十户百姓二百多口人命，你李开方担当得起吗？

李开方登时就额头见汗，心中豁然。当下一心一意，偕同唐汉宸考虑正式谈判诸般细节。

5、正式谈判当**，作为此次谈判主办方，唐家山一干人众率先进入教堂。

进入教堂的路上，疤瘌五和特务队几个汉**，倒是没敢上来搜身，但眼珠滴溜溜地审视，生怕民兵们有什么武器夹带。民兵们也不搭理他，只有二毛蛋挖苦了一句：

“嚯，听说一夜没睡？对你们的**本爹，满孝顺嘛！”

疤瘌五扭头看天，不红不绿。

唐汉宸让唐二忠**自提前进了教堂，这时在大门那儿喊：

“东家，我看过了，教堂里没有外人！”

岛田也是生怕中方误会，带队早早到来，但远远站在离教堂几百步的地方，只派翻译官过来接洽。

唐汉宸和民兵们迤逦走进教堂大门。小河**教堂院落，尽管被焚烧过的痕迹依然，但也显出几分复活节前夕的气氛。两名杂役，正在窗台上晾晒刚刚画好的彩蛋。

唐汉宸见过卫德迈，陪着翻译官一道验看了教堂的各处房间，特别仔细检查了会客室。两人送出翻译官来，卫德迈说道：

“翻译官先生，里里外外你都看过了。你可以请岛田先生放心入场了。我们**人，还有中国人，说话办事讲信誉，不会对岛田先生耍什么阴谋。”

唐汉宸笑笑说：

“卫先生，岛田自称是占领者，你看他这个心虚样儿。”

卫德迈也笑着说：

“中国有句成语‘做贼心虚’，此时此地，用来形容岛田，倒也确切。”

“中国还有句成语是‘盗憎主人’，卫先生可听说过？”

“盗憎主人？强盗反过来憎恨主人？在下确实是第一次听说。**精彩、**漂亮！我又长了知识啦！”

两人说笑着走**堂。

翻译官此时从院外迎着岛田，来到大门口。岛田一身戎装，身边七八个士兵荷枪实弹。

二毛蛋和另一个民兵，两人把在大门上。二毛蛋手执那杆**，枪托子拄地、枪口塞着红布条，作势阻拦道：

“翻译官，请你告诉岛田，我们队长说了，今天会谈，除岛田之外，不许**方一兵一卒进入教堂！我们拢共一杆**，也不会带进里头。”

不待翻译讲话，岛田挥挥手，让士兵们留在门外。只带着翻译官，走进大院。

一进大院，迎头就是教堂正门。正门这儿，李开方和唐二忠立在门边，唐二忠手持一根棒子。唐二忠指着李开方冲岛田说：

“岛田太君，这位就是你要抓捕归案的唐家山民兵队长李开方！”

李开方双眼直视岛田，面色平静如水，眼神蕴满雷火。

岛田微微点头，鞠躬言道：

“失敬失敬！”

李开方示意，唐二忠高高举起棒子。李开方盯着岛田厉声说：

“岛田，你枉为一名军人，你曾经指挥部下平白无故**打过这个庄稼人。你看见这个庄稼人举着的棒子了吧？”

岛田有些怵头，求助似的看着翻译官。翻译官忙发问：

“李队长，你们这是要？”

李开方正色言道：

“岛田，你听着。我们也长着手，拿起棒子也能打人。但在今天，我们第一不会打你，第二也不让你猪狗似的爬下受辱。我们只是要你知道——我们中国人，有理不打上门客。”

岛田犹豫片刻，走前两步，向唐二忠鞠躬下去：

“对不起！”

唐二忠放下棒子，做个手势：

“岛田先生，里边请！”

教堂大厅里，唐汉宸和卫德迈，迎着了岛田和翻译官。

岛田分头向两人鞠躬，两人也都颔首致意回礼了。

教堂内，空荡荡的，被劫掠过的痕迹仍在。唐汉宸环顾教堂上下，对岛田说道：

“**人、**本人，在我们中国老百姓眼里，都是外国人。**人，这个卫德迈先生，行好积**，救助孤苦，老百姓就认他是个好人。你们**本人，冲进教堂来打人**、向圣像开枪，卫德迈先生毫无还手之力，你们是凶虎、是厉害，可中国老百姓心里向着谁？向着**人。”

耶稣象在教堂顶部悲悯下视，**遭枪击的弹孔俨然。

卫德迈也对岛田言道：

“武力威慑、暴力战胜，我看是只能逞凶一时。这一点，我们西方人也应该好好检讨。中国古来典籍，强调民心向背、载舟覆舟，不知岛田先生是否留意过啊？”

岛田一时语塞。

李开方说：

“两位老先生，省点唾沫星子吧！要叫我说，你们这是给狼念经、对驴抚琴！”

卫德迈又是几乎叫起来：

“‘给狼念经、对驴抚琴’！哈哈，李先生你说得太生动了！——岛田先生，对不起。我只是赞叹中国民间有如此生动的语言，绝无**意思。”

岛田脸子不尴不尬。

唐汉宸不再“得理不饶人”，岔开话题：

“卫先生，忘了问一声——保罗教士的遗体，咱们迎回来之后，教堂方面将如何处置？”

卫德迈郑重答复道：

“保罗教士在中国殉职，他的遗体当然是要葬在中国！”

唐汉宸点点头。

穿过教堂，前面是会客室。卫德迈手势邀请：

“岛田先生，请！”

6、男人青壮都到小河**办大事去了，唐家山的**人也没闲着。依照唐汉宸的安排，分头忙碌。

唐家大院，女人们聚集了来。

外院厨房这儿，蒸汽升腾。唐家老夫人为首，女人们正在从蒸笼里下干粮。蒸熟的，归入笸箩；面案上的，准备上笼屉。各种供品花样百出，有枣山馍馍、生肖面塑，不一而足。

里院是何老太太为首，大家正在铰剪、粘贴清明节祭祀所用的各种纸品。有金银元宝锞子、纸钱、小旗、纸幡、纸络等等。

铰剪着祭祀用品，何老太太不禁念叨：

“唉，眼瞻就是清明节，上坟、祭祖、打墓、迁葬的**子呀。我那贤良的媳妇死得冤呀！我老婆子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念叨着，说话就带了哭音。泪珠扑噜扑噜滴落，滴在纸品上。

念念叨叨，不自禁变成了哀哭……

唐家场院这头，工匠们正在打制四口棺木。

有了迎回四位死者遗体的说法，唐汉宸就着手这件事了。**子紧迫，哪里来得及购置材料、解板晾晒，这就动用了唐家早年存留的棺木板材。何家老太太以及李开方，都过意不去，表示要出些银钱，唐汉宸都挡了回去。话说是“死人不张口，一天吃一斗”，丧事打发，普通农户撮干家底，三年不得翻身者有的是。唐家富足一些，理该出点力气。公理道义，唐汉宸当仁不让。

木匠师傅和徒弟们在卯合最后一口棺木。一口棺材八块板，讲究那叫“八仙板”。前面已经做妥当的几口，漆匠在油刷、画匠在彩画。卯合棺木，除了卯榫，用的是上好的鱼鳔，所谓三十年水胶七十年鳔。四个人都死得惨烈，末了躺一口棺木，唐汉宸不惜几个银钱，务必不能****。

唐老夫人眼圈红红的，和女人们端来歇工干粮：

“匠人师傅们，歇歇工，喝水吃干粮吧！”

四爷就说：

“汉宸家的，何家老太太又在你院里哭开了？”

这儿回说：

“唉，孤柴难着、孤人难活，好端端一家人，家破人亡呀！老太太心里难过，叫哭一哭吧。”

四爷叹口气说：

“唉，汉宸他们正和**本人谈着哩。等迎回骨榇来，媳妇如玉落葬、儿子的骨殖还不知道埋在哪里，那老太太可该咋个痛心嚎哭？**本人，造了大孽啦！那**本鬼子往后的结果，能好的了？”

7、小教堂会客室。三方会谈已到实质阶段。

岛田起身，对唐汉宸和李开方深深鞠躬，说道：

“对于唐家山村民保全我**将士的骨灰、唐先生慨然应承将亲自送还，岛田代表大**本军方和阵亡将士的亲属，表示由衷的谢意！”

唐汉宸点头回礼：

“好说。在送还贵方骨灰的同时，我方将迎回**传教士保罗连同中国三位受害者的遗体。”

李开方说：

“人，已然被你们杀害，我们不过是希望让死者尽早入土为安。就这样一点起码的心愿，岛田你竟然执意不许！看看我们中国人，你们还有一点儿人性没有？”

岛田又向李开方鞠躬道：

“对不起！”

卫德迈接着说：

“此前，你们仗恃武力一再逼迫，包括杀害无辜施加压力，非要让唐先生出任维持会长，实属强人所难！”

就此话题，唐汉宸慨然道：

“借今天这个场合，唐某愿意把话堂堂正正讲在当面。岛田先生，你是打进我们中国的占领者，你有东洋刀、你有三八枪，被你刀枪屠戮的中国人多去啦！唐汉宸敬神灵、敬祖宗，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就是不畏**、不敬侵略者。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维持会长，宁死不当！”

岛田略有迟疑，应对也还敏捷：

“这个，阁下的风骨，岛田唯有钦仰敬重了。”

翻译官在旁提醒：

“双方交换遗体骨灰的时间，还请再次确认。”

唐汉宸说道：

“交还贵方骨灰、迎还我方遗体，时间定在夏历清明节！”

卫德迈带着几分感慨说：

“今年中国的清明节，正好是我们**教的复活节！这样的巧合百年一遇啊。这是一个奇迹、简直就是神意——岛田先生，我们三方都不要违背神明的意志吧？”

岛田回答：

“能在清明节迎回我方将士遗骨，这同样符合我们大**本的国情民俗。对此，在下没有异议。”

唐汉宸格外强调：

“清明节呀，‘清明’二字，意蕴深涵。中美两国和**本国是交战国，老汉我提议，清明节当天，在唐家山、汉王镇一带，我们不起战事、不动武、不开枪。岛田先生你看如何？”

岛田毫不犹豫：

“在下完全赞同！”

卫德迈握紧胸前十字架：

“清明无战事，复活节无战事！“

李开方逼视岛田：

“清明无战事，我堂堂中华仁义之邦，决不违反！”

岛田军姿笔挺：

“本人愿以大**本军人的荣誉担保！”

唐汉宸当先端起茶杯，三方四人以茶当酒，碰杯成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