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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但浩然打算在城里租房的想法不胫而走，曾勇和云伟都热心的四处张罗，而曾勇还爽快的在一个小区租下了一套不错的房子，当他把钥匙递给浩然时，浩然却一脸不开心的拒绝了，最后他自己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套很便宜的农民房。
租好了房子后，浩然便要求父母一起去城里，可吴胜彪却固执得如顽石一样，他说：“我们在城里怎么生活？农村虽然条件差，但至少住房子不用钱，食粮蔬菜不要钱！到城里什么都要钱！”
而蔡玉琼却要开明些，也许是受了一些邻居的影响吧，现在村子里已经有很多户都搬到城里去了，有的是为了孙子读书，有的则是因为孩子在城里买了房，还有些则是在城里找到了工作。这些邻居在城里都过得很好，只要肯劳动，生活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困难。
其实，蔡玉琼也是为了吴胜彪着想，农村生活总是跟繁重的体力劳动分不开，这样的条件并不适合也养病。而她听那些回来的邻居说，如今在餐厅里洗碗都能领上一千多，这**农村劳动强多了。而现在浩然回来了，她也很理解浩然的心理，就这样呆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蔡玉琼最终说服了吴胜彪，一家人就这样完成了农村到城市的迁徙。
蔡玉琼在邻居的介绍下顺利的在餐厅里找到了工作，浩然则背着大家在一家酒水批发公司做起了送货员。浩然的这一决定又招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他们似乎都能帮浩然找到一份**送货员更好的工作，而浩然却坚决的拒决了。
面对浩然这样固执的决定，最生气的就是曾勇了。自从浩然回来后，做什么这个问题他已经心里已经谋划很久了，他筹划着帮浩然城里开一个餐厅，这是他很在行的事了，可浩然没有多说便拒绝了他的好意。
如今的浩然**什么时候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在常人眼里，他几乎没有理由拒绝别人的好意，更何况是自己结拜兄弟，这让大家都无法理解。事实上，回来的这段时间，浩然一直都为“做什么”打算着。显然，现在的处境是人生的崩塌，过去的一切都清零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而那个江湖大哥的骄傲如同没有彻底扑灭的火焰一样，时不时还会冒出来干扰着自己的心智，以至于让他对现实常常有些抵抗的情绪。这也是促使他能决心抛开一切帮助，从最普通的体力劳动开始新的人生的一个原因，而帮他下定决心的还有“孙少平和王小平，”如果说孙少平只是个小说人物，那王小平则是**实不过人生，他想要的白衬衫他最终得到了，这一点从他自信的笑脸里已经发现了，而自己最初的梦想也许也是一件白衬衫，只是人生的际遇里没有早些认识他们，但好在还是认识了，也许是迟到，也许是刚刚好！
曾勇已经无法理解浩然的固执，他开始怀疑这份兄弟情义是不是出了什么错，为什么浩然会一再的拒绝他的好意，而浩然却不作解释。
对于浩然来，过去这十年的经历在他的人生里太深刻了，如今的他已经明白了过去的一切过错都始于兄弟情义的绑架，当那种义气在人与人这里产生时，往往很难抗拒。如今，他只是想好好的走好未来的路，不再有情义的绑架，不再有慷慨的给予，不在有轻易的得到。以他如今的感悟来说，他甚至觉得一切轻易的得到都是自我毁灭的开始。诚然，倘若当时没有被大哥给予的奢侈生活所腐蚀，他们也不会那么嫌弃那些辛苦的劳动，更不会为那些轻易的得到感到兴奋而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好在新的人生终于开始了，这一次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开始。人生既然已经跌倒了，干脆就好好的趴着吧，好好地想想，毕竟属于自己人生的十年不多，他害怕下一步会再走错，也希望下一次站起来时，要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城里的生活很快适应了，时间也已悄然来到了零九年。阳春三月，初春的太阳唤醒了冰封的大地，吴胜彪庆幸着又熬过了一个冬天，温暖的空气终于减少了些他呼吸的痛苦，气温的上升也让他精神了许多，于是他又提起了想去三峡看一看的想法。
也许每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都会有一件想要了却的心愿吧！显然，吴胜彪也到了这个时候了。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他曾经很不重视吴煜鸿的这个愿望，而如今自己的人生也如风烛飘摇了，他才意识到这个心愿的重要。可能人到了某个时候会自然联通世界和异界的交流吧，所以吴胜彪才会如此急切。
浩然已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这个有点破落的家里，还暗暗的下定了决心要担起家的重担，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让他们能安度晚年，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然后和王艳组建家庭。
但眼前父亲的这个愿望是亟待完成的，浩然自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个愿望，所以他也很重视。他把这个想法给王艳说了，王艳不仅很支持，还立即联系了同学帮她们三人订了三峡游的旅行社。
三峡之行马上出发了，吴胜彪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很认**的把吴煜鸿留下的身份证揣在胸前的荷包里才踏上行程。三人很顺利地来了朝天门码头，吴胜彪扶着栏杆眺望着这条大江，眺望的巨轮，眺望着高楼大厦，眼中充满着对这次旅行的新奇。马上登船了，浩然和王艳搀扶着吴胜彪从码头的石梯上一步一步的往轮船上走去，他虽然喘着粗气，脸上却笑着像个孩子。
游轮发出呜呜的几声长鸣后缓缓的离开了它依**的码头，三峡之行就这样开始了。在船顶的观光台上，吴胜彪欣慰的坐在椅子望着宽阔的江面和两岸的风景入了神，王艳被这个老人的表情感动了，于是拿出了手机给他拍了张照片。
轮船顺江而下已经行驶了一天多了，江面上一个古老的城市出现在了眼前，导游拿着大喇叭对景点讲解铺垫一番后还提醒了大家不要错过。当船稳稳停下下，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兴致勃勃下了船，春天的长江水面要**夏天略窄些，所以轮船只能停**在深水处，游客们下船还要走一段浮桥才能上岸，船上的广播很机械的重复的安全提示，但吴胜彪则并没有下船的打算。也许是眼前的这一段浮桥摇晃得太厉害了，也许是码头上那些高高的台阶让他有些望而生畏，也许是傍晚的风景敌不过黑夜的降临，所以这一切都似乎让他不想离开这艘船。一番犹豫后，他们还是达成了共识，吴胜彪就在码头上的台阶上坐着，浩然他们上去看一看便回来。
浩然和王艳殷勤的搀扶着吴胜彪下船，浩然便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吴胜彪，并再三嘱咐他不要乱走，就在原地等他们，有事就打电话给王艳，还把手机上的电话号码指给了吴胜彪，吴胜彪频频点头表示了解了，浩然他们俩人才顺着梯子来到岸上。
长江边上的台阶总是能考验赴临者的虔诚，所以他们俩颇费周章的一番攀登却并没能追赶上太阳隐去的步伐，遗憾之余，好在这个城市的灯光还颇解风情，把这个江城的轮廓描绘的足够美丽。从远山到近岸，全是一派璀辉煌的景象，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船在江面上悠悠的航行着，还有些船像是移动的宫殿，时而还变幻它的色彩，特别是横亘在江面的跨江大桥，在轮廓灯的点缀下，显得尤为雄伟壮观。当夜色和江面的波涛相遇，眼前的这般景象是惊艳而迷人的，这对于生活在山区里的他们来说，如同小孩子看到万花筒一样新奇。
他俩在码头的**上转悠了一会，拍了几张照片就准备回船上去，毕竟吴胜彪一个人在江边有些不放心。当他们走到浮桥边时，却没有看到吴胜彪，浩然叫王艳就在原地等着，他立马踩着摇摇晃晃的浮桥向船上跑去，房间和船上都没有看到吴胜彪，浩然情绪变得有些慌张了。王艳立即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才发现吴胜彪拨打了几次电话，而现在打过去，电话却提示关机了。
浩然和王艳分头在码头上寻找着，呼喊着，他的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不祥的预感一个一个的闪现，他甚至猜想身体衰弱的吴胜彪会不会在回船的浮桥上摔进了江里，因为大船经过时，那个浮桥也摇晃的厉害，如果是那样，后果将不敢想象的。他先在浮桥上大声的呼喊着爸爸，并没有任何回应。又猜想他会不会上错了**的船，码头上一排排的趸船有十多个，都是由浮桥连着的，他顺着码头来来**地奔跑着，一个个的趸船都问了个遍，都没有消息，浩然的心情开始有点绝望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在码头上奔跑着，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吴胜彪、爸爸，吴胜彪、爸爸，你在哪里呢？”
这黑漆漆的夜色下，他的呼唤的声音显得那么的苍白和微弱，除了波浪拍打着江岸的声音外，便没有任何回应。河滩上的缆绳和**石一次次的把他绊倒，把他手上和脚上划得鲜血直流，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此时的狼狈样子看上去就像个疯子似的。最后他哭咽着拨打了110，他说他的爸爸可能掉进长江里了，电话里的**叫他不要慌，马上就派人过来。经过这一番折腾，浩然像一块融化的雪糕一样，身体一软就瘫倒在回船上的浮桥边了，心中的绝望已经占领他所有的心智，这个夜色下陌生的城市，带走了他的父亲！最后他尽然趴石梯上嚎啕大哭起来，并在嘴里喃喃的念叨着“我的爸爸呀！我的爸爸呀！”
王艳从另一边走来，沮丧地看着浩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极度绝望和悲伤的时候，王艳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来，电话里是他父亲的声音，他开口便问：“你们在哪里？”原来坐在台阶上的吴胜彪突然也想看看这座江城的夜景，于是他便一边吃力的向上攀登一边给王艳打电话，可码头上游客和商贩产生的噪音足够掩盖这个手机的铃声，这让他们俩都没有察觉**在响。而那个电话多次拨打后便自动关机了，这突然就让吴胜彪有些慌神，一激动他便无力的瘫坐在了原地，好在一个路过的好心人一边询问一边安慰，吴胜彪勉强的记住了王艳的号码，这才顺利的联系到他们。
浩然奔跑着一口气冲上了**，在一个花台边找了吴胜彪，终于算是有惊无险，后来**也赶了过来，了解了情况便离去了，浩然一把抱起吴胜彪就匆忙的往趸船跑去，赶到时船已经准备开始解缆绳了！
回到船舱里，在灯光下才发现这几十分钟已经把浩然折腾像个流浪汉似的，脚上的鞋子也丢了，裤子也被摔得破烂了，脸上粘满了血迹和泥、手上、膝盖上全是血淋淋的伤口！尽管如此，浩然还是感到很庆幸！
第二年早上醒来，远处的江面逐渐变得开阔了，一条长长的大坝阻断了江面，只是那一层薄雾的遮掩让它显得若影若现，吴胜彪此时又露出了些兴奋的样子，他来到船头，从荷包里把吴煜鸿的身份证拿了出来面向着大坝说着：“老汉，你看嘛，三峡大坝，你看嘛，这下你不得怪我了嘛。”站在身后的浩然听着吴胜彪的喃喃片语，眼泪猛地蹦出了眼眶。
了确了父亲的一桩心愿让浩然最近的心情格外的好，这让他工作都似乎**平时有更有劲。开着小货车穿梭着在各个超市、餐厅之间，把一箱箱的酒水送到客户指定的位置，这样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王艳和**妈还是僵持着，尽管李红梅知道王艳和浩然还在交往，也知道王艳在故意躲着自己，但她却并没有办法，索性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平静着，到也让彼此清静，可是这样的清静总会给人山雨欲来的感觉。
吴胜彪去了三峡旅游的消息不胫而走，而李红梅也从儿子那里知道了是王艳陪着他们去的，这个消息让她心里堵得荒。想起自己这些年为了把她拉扯成才所吃的苦、受的累心里就特别窝火，她仍然无法理解自己的宝贝女儿怎么会看上浩然这个二流子。何况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有走出过县城，可眼看着女儿**了，却陪着别人的父亲去旅游，这对她来说是难以理解的怪事，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也许小城市总是容易出现巧合的事吧！那天，李红梅到城里来卖了几只**，然后她想去王艳的单位门口等着王艳，问问她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乡里看看，顺便再说几句提醒她的话好让自己的心里舒服些。但她刚好转过一个街口时，一眼就认出了正在搬啤酒箱的浩然，她远远凝望着这个年轻人，看着他抱着啤酒箱卖力的搬着，心中突然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眼前这个下苦力的搬运工怎么会是自己女儿喜欢的人？他那副怂怂的样子简直让她感到无**嫌弃。她更加难以理解自己的女儿到底看上了他那一点，跟着魔了一样，竟然会为了这个男子全然不顾及自己的感受。
她想着想着便走了过去，浩然被这个突然遭遇懵住了。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对这个女人怀着一种敬畏的原因吧，或者是现在这幅邋遢的样子并不适合这两人的见面，浩然心里感到很紧张，回来这么久了，他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李红梅见面。他怵了一会儿，领教了李红梅的眼神，但还是勉强的笑着喊了声：“李姨！”
李红梅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显得很盛气凌人。她看了看浩然又翻了翻眼白，而后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说道：“我**不知道王艳看**那一点了，你这个二流子，犯罪份子，活该你当个搬运工，你也不撒泡尿照一下你自己，你简直是癞**想吃天鹅肉！”李红梅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似乎想让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个搬运工配不上自己的女儿，而那些好事者也投来怪异的目光。
李红梅说完就气冲冲的扬长而去，那一刻她赢了，而可怜的浩然如同被当头一棒，呆呆地矗在那里，手里揣着一箱酒瓶，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而那些好事者还不罢休的斜望着。这一生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李红梅的话针针见血，命中要害，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片刻冷静后，浩然还压抑着心情把工作做完，当他坐上车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他便一头撞向了方向盘，然后抱着头啊啊的咆哮着。人生从来没有受过的侮辱，更是他不可承受的侮辱。一番自我宣泄后他还是发动了汽车，工作还是要继续，生活还是要继续，但“匹夫不可夺志”的念头开始在脑海里萦绕起来。
忙碌了一天，又遭到了李红梅的羞辱，这让他回到家时心情也很糟糕，但他并不想让父母发现今天经历了什么，于是他一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假装睡觉，但回家时和父亲的眼神交流让他感觉有些怪异。一会儿，吴胜彪便来到了他的房间，他似乎知道浩然没有睡着，便站在门边说道：“今天王艳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她的女儿不可能嫁给一个二流子。”浩然听着爸爸说的话，但他躺在床上却一动不动，屋子里突然安静地只有些蚊子发出些嗡嗡声。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样升起，工作还是要继续，只是过去的这一夜他几乎一直都睁着眼睛不能入睡。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安慰的活着，这也让他渐渐习惯了沉默。如果说生命就是一个被贴满标签的过程，那如今浩然的人生似乎被所有丑陋标签贴满了，而这种强盗般的赋予是不容辩解的，所以他只能用沉默编织成铠甲来包裹自己的脆弱，毕竟还活着。
对于过去的夜，吴胜彪和蔡玉琼也同样煎熬。显然，李红梅的这通电话不仅表明了她的态度，也同样伤害了这对老人脆弱的尊严，但他们也同样无力反驳。想想自己家的处境，想想儿子的经历，就算别人不说，自己也常常觉得抬不起头来。于是她们也在床上议论了一夜，虽然她们说话的声音只是在被窝里嘟囔着，但浩然还是能隐约听清了一些内容。“不该为了还账，耽误了孩子的一生；不该由着他的性子任凭他在**上闯荡；不该让王艳一起去旅游；大姨介绍的那个文文的还不错，叫浩然考虑一下。”这些话浩然听得很清楚。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以如今的感悟来说，浩然对他的父母是常怀愧疚的。他们虽然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没有文化，讲不出高深的道理，也没有什么成就，但他们勤劳的品格仍然是值得钦佩的。特别是父亲从小的经历，虽然年少时常常不屑，觉得他的故事太土了，没有新意，但以现在的年龄来说，他已能感悟其品格的高尚。一个农民，一个男人，用他仅有的方式撑起了他的家。而一个儿子，虽然梦想远大，但最终一事无成，反而还抹黑这个家。想起这些，浩然自是有捶胸之痛。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的余生好好的，不再让他们受任何的**屈，可如今，又让他们为自己怄气。
可能李红梅这通电话已经预谋已久吧，只是昨天的相遇让她最终爆发，但这一次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的赢了，因为浩然下定了决心和王艳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