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荣提起荀诚,颇有愤恨之色,道:“你知道荀诚与前妻应娇婉成婚数年无所出,在老父的严令下和离,娶了嵬州首富辛如海的女儿辛纯雨。”
“我当然知道。”萧长泰看了一眼小双写的字,夸赞了一句,又道:“二人和离之时,我年纪不大,师哥很难过,喝了很多酒。我当时觉得师哥好没出息,不想和离就应该反抗,不想娶辛纯雨就别娶,没一点男子汉的样儿。”
许荣“哈”的一声怪笑,道:“荀诚窝囊没出息,早已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有勇气胆子大,被流放至此落魄凄凉,更为可笑的是,你得到的根本不是所谓的真爱,而是背后捅来的刀子。”
萧长泰脸色微微一白,隐隐流露出狠厉不甘之色。
年轻之时,他时常有意无意地和荀诚作对比。
荀诚父母双全,他自幼丧父丧母,荀诚赢。
荀诚家世显赫,他家境贫寒,荀诚赢。
荀诚资质普通,灵力低微,他资质超群,修为深厚,未满十八岁便立功无数,声名远播,他赢。
荀诚相貌一般,身高偏矮,他相貌俊朗,芝兰玉树,气质超群,他赢。
比较来比较去,萧长泰好生得意。荀诚的资本是依靠家族,仰仗着父母,而他完全是自己打天下,凭着自己的本事。若二人的起点一样,荀诚根本没有资格与他比。
师父选择他做继承人时,阁中无数人表示反对,反对的声音大同小异,荀诚是大弟子,没有犯过错,一直为云崖阁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传位自然是传给他,此乃名正言顺之举。
师父反驳的声音很是坚决,他唯一的女儿早已亡故,也没有侄子外甥,孤寡老人一个,和他的恩师东方仁一样的境遇。
在弟子中选,当然是要选择一个能力最为出众,头脑最为精明的。荀诚的性情太像他,根本没有能力执掌偌大一个门派。
在师父的竭力袒护之下,反对声最为激烈的冷川和常巍也偃旗息鼓。萧长泰自以为万无一失,如置云端,飘飘忽忽。就在这时,遇到了一生的冤家,一场不被祝福的婚姻,彻底断送了他的前程。
他其实犹豫过,也权衡过,再三思量无法做出决断。完全是荀诚鸡飞狗跳焦头烂额的二婚,给了他为真爱放手一搏的勇气。
萧长泰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得到,既有权势地位,又能抱得美人归,身居高位,婚姻美满,他特别想看看荀诚是否会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那一天。
结果出人意料,他抱着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的心态赌了一次,师父伤心愤怒翻脸无情,他输了个彻彻底底。
荀诚选择了令自己痛苦遗憾的联姻,两个家族强强联手,在云崖阁风生水起。
他如何再去嘲笑荀诚窝囊没骨气?
许荣牙尖嘴利,特别喜欢在失意之人的心口处戳刀:“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荀家已经是云崖阁第一大家族,无人能与之抗衡。风家虽然也不容小觑,但你知道风少卿的为人,烂泥糊不上墙,他父亲风墨阳倒是没少折腾,毕竟年岁大了,土埋半截,不足为虑。你当年背后靠着最大的树,不好好把握时机,自己作死。”
萧长泰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笑着道:“有道理,痴情天真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每次看到我家的黄脸婆,必须把她想象成一个天仙,否则我还得跟你买大补丸,得花多少钱啊。
许荣原本以为萧长泰会暴跳如雷,没想到此人会以自嘲的语气笑吟吟地调侃自己。他愣了一会,言归正传:“荀诚一直没忘了前妻,又看重兄弟之情,辛纯雨性情泼辣,总是与他大打出手。结果倒好,把孩子打没了。”
“到底怎么回事?”萧长泰忍不住幸灾乐祸。
辛纯雨幼年时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一张利嘴不饶人,为人有些跋扈。
萧长泰从前常去荀家做客,辛纯雨从不掩饰自己的敌意,有时直截了当地讥讽,有时指桑骂槐,二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不过小仇小怨积攒起来,也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许荣道:“她当时怀着双胞胎,女子一旦有了身孕,脾气会比平时更为焦躁,被荀诚一句话给激怒了,我当时在给她把脉,整件事情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清楚楚,二人大打出手……其实是辛纯雨一个人动手,完全是因为你。”
萧长泰神色淡淡:“与我有何关系?”
“荀诚为你向老阁主求情,被训斥了一顿。辛纯雨知道了此事,骂他榆木脑袋。荀诚说了一句‘我的兄弟最重要’,辛纯雨被气得脸色发青,连鞋子都没穿,追着荀诚打,一个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萧长泰心中畅快,忍不住扑哧一乐。
许荣道:“这一跤摔得早产了,大的出生时就没了气息,小的气息奄奄,我本以为活不成了,谁知小丫头身上有那么一股子劲儿,一直撑着一口气,最后缓了过来,没死成。”
“可惜了。”萧长泰非常失望,道:“那女人呢?”
“得知大的没保住,一下子晕了过去。昏迷了数天,醒来之后把大的给忘了,有个嘴碎的婆子,被辛如海打发走了,其余知晓此事的人都不敢提起,在我离开的时候,她都不记得自己死了个孩子,估计现在也不记得。”
许荣松开小双的手,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之中。
萧长泰问道:“你怎么了?”
许荣摸着自己的额头,道:“那孩子跟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我一直以为她会是荀家最为刚强坚韧的孩子,谁知像个软面团似的,窝窝囊囊,缩在她**怀里不敢看人,被人一逗就哭,一点不像荀家的孩子。”
他话中有褒有贬,萧长泰甚是好奇,道:“荀家的孩子,都很出众?”
许荣道:“那位辛如海,本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夜暴富,很快成为嵬州的首富,这个人可是罕见的奇才,真正的高人。”
萧长泰与辛如海有过数面之缘,并没有深刻的印象,只记得那位老人长着笑脸,一团和气,寡言少语,道:“他是高人吗?那又如何?”
“如何?”许荣呵呵一笑,道:“长子荀子严,次子荀子明,老三荀子端,辛如海一视同仁,不偏不向,亲自调教他们。三个孩子资质都出众,名师出高徒,你说会如何?”
萧长泰保持着微笑,道:“我记得师哥很反感他的岳父。”
“所以我说辛如海是高人。”许荣赞叹一声,道:“三个孩子都向着自己的母亲和外公,荀子严和荀子明,更是拿命护着自己的三弟,辛纯雨再不得丈夫的心,地位却是无法动摇。”
萧长泰道:“辛纯雨是独生女儿,势必会继承辛家的财产,子严和子明都在讨好他们吧?”
许荣道:“是讨好还是真的亲近,我会看不出来?”
萧长泰好生惊诧,许久无语。
他清楚的记得,荀诚和辛纯雨成婚后不久,酒醉之时提起了前妻,满脸热泪,哀哀切切地讲述着自己和应娇婉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话中满是心痛愧疚之情。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荀诚醉的一塌糊涂,平时不敢说的话,尽数吐露出来,他对联姻的深恶痛绝,对辛如海发家致富的质疑,对商人的鄙视,对商贾之女的不屑厌恶,毫不遮掩。
萧长泰那时和辛纯雨还没有矛盾,但同样心存厌恶。因为辛纯雨没读过书,言行举止颇为粗俗,走路不像女人,嗓门特别大,和谁说话都像吵架。
她又特别喜欢金银玉石,满头的金钗珠翠,手臂上戴好几枚金镯,手指上戴好几枚金指环,荀家的客厅饭厅原本布置的古朴典雅庄重,她嫁过去没多久,就将其布置的金光闪闪亮瞎眼。
荀诚的书房更是大变样,桌椅书架都刷了一层金粉,书案上一盆菖蒲,被辛纯雨扔在街上,换上了一个斗大的金蟾,窗台上一盆翠生生的滴水观音也被扔了,换上了一个镶满红宝石的金貔貅。
荀诚收藏了不少古籍孤本,辛纯雨嫌其破旧,尽数烧毁了,将书架空出的地方,换上了发财树和聚宝盆。
墙壁上挂的《骏马图》、《松梅图》,都没能逃脱她的毒手,被一幅巨大的财神像取而代之。
事情渐渐传了出去,很多人背地里都在嘲笑她粗俗浅薄,嚣张炫耀,满身铜臭,萧长泰平时记着师尊的教诲,背后不语人是非,那一晚喝了些酒,打开了话匣子,附和着荀诚,一起嘲笑她爱财如命俗不可耐。
突然之间,萧长泰闭了嘴,看到辛纯雨端着一碗汤,一只脚站在门外,一只脚站在门里,看着她的丈夫,完全惊呆了。
辛纯雨性情是真泼辣,据说她幼时随着父亲走街串巷,没少和高壮顽劣的男孩子打架。曾一脚踹翻过大街上龇牙咆哮的流浪狗,甚至和强盗抢过货物。
辛如海疼惜女儿吃了太多的苦,一直惯着宠着,无形中助长了她嚣张跋扈的气焰。从来不肯吃一点亏受一点气。
她呆愣了片刻,迈着威风凛凛的大步走进屋内,将一碗汤尽数泼在荀诚的衣襟上,又将空碗扣在萧长泰的脸上。
萧长泰马上清醒过来,闻到白萝卜汁的辛辣之气,伸手一抹脸,拈下几根粗细不一的白萝卜条,他又气又窘迫,脚底抹油落荒而逃。
两个月后,荀诚收养了两个孩子,大摆宴席,邀请了许多人。
荀诚在席上讲述了那一晚后来发生的事。他和辛纯雨大吵了一架,被父母臭骂一顿,借着酒劲离家出走,遇到几个熟悉的人,结伴游山玩水。路过离家很远的桐花县城时,从大火中救出两名幼子,带回了荀家。
荀诚念他们孤苦无依,视若己出,老大学名叫荀子严,老二学名叫荀子明,荀诚心善,待他们是真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
在萧长泰的记忆里,两个孩子初到荀家之时,像两只受惊过度的兔子,畏畏缩缩,不敢言不敢动。荀诚总是背着一个,搂着一个,温柔如女子。
两个孩子很快融入了荀家,笑容多了,话也多了,一边一个握住荀诚的手,在云崖阁几次进进出出,玩笑打闹,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他们是荀诚的亲生儿子。
因他们相处的太好,萧长泰曾不止一次的怀疑,那两个孩子都是荀诚的私生子,道:“救命之恩加上养育之恩,辛如海怎么会夺去两个孩子的心?”
“辛如海亲自到云崖阁的学堂给他们请了两年的长假,然后穿上粗布**,担起货担,带着两个孩子走南闯北,行**路读万卷书,两个孩子跟着他,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闻。回来之后焕然一新,言行举止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许荣看着他道:“荀诚待两个孩子是好,毕竟阁中事务太多,很多时候顾不上教导他们。辛如海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两年的时光形影不离,言传身教,对孩子们的影响太大了。”
萧长泰心中黯然,对荀诚的嫉恨加深,连同对荀家的几个孩子都厌恶到了极点,道:“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竟然有如此造化。”
“可不是嘛。”许荣对荀子严荀子明也有嫉妒羡慕的感觉,喟然道:“命中有一个贵人相助已是难得,二人竟然遇到了两个贵人,一个救其性命,一个助其脱胎换骨。”
萧长泰淡淡一笑,道:“贵人有什么用,无论是谁,最后都得靠自己,别人都是靠不住的。”
许荣道:“将来荣华富贵,别忘了我家小双,也别忘了我。”
萧长泰哑然失笑,道:“刚才看我还是一副‘你痴人说梦’的神情,现在怎么变了?”
“不是我变了。”许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是我发现你变了,优雅从容,有贵人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