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泰自以为机智无双,却不知有个病弱气虚的年轻人一直在默默观察着他。
常永寿的羸弱沉默,常常成为令人忽视的存在。他也习惯了被人忽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以一种神游物外沮丧自怜的模样冷眼旁观身边的人和事。
荀师伯沉疴未愈,一路奔波劳苦,身心俱疲,萧长泰却将他当**来耍,一抹**计得逞的诡笑,轻视鄙夷的讥嘲,足以证明此人天性之凉薄,令人发指。
常永寿咳了几声,蓦然发觉萧弋似乎也在默默观察着他,缓步走过去,露出亲近的笑容,道:“萧兄亲自猎杀的黑熊?”
“是。”
“今晚吃熊肉喽?”
“是。”
常永寿伸手一摸黑熊身上干涸的血迹,笑着道:“可惜没有鱼。”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萧弋明白他话中之意,故意睁大了眼睛道:“常大哥喜欢吃鱼吗?要不我去湖上凿冰抓几条?”
常永寿看着眼前丰神如玉的人,颇为惋惜,道:“不用了,我不喜欢鱼的腥味儿。”
萧弋仍然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不解地道:“常大哥刚才不是想吃鱼吗?”
常永寿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咳一边走进屋内。
萧弋亲自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熊肉,用荀诚带来的大米,掺和一些腌制的野菜蘑菇,做了一锅香菇菜饭,常永寿帮他把饭菜端上了桌,当着众人的面抽弄一下鼻子,赞道:“好香,萧兄的厨艺不错啊。”
萧弋道:“我可不像常大哥,可以在学堂好好地读书习字,在这偏僻之地,饿不死是头等大事,吃的香则锦上添花,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厨房里了,你让**别的,我也不会。”
常永寿道:“太谦虚了,萧兄打猎是个好手啊。”
萧弋扑哧一笑,道:“打来的猎物最后不是也进了厨房吗。”
萧长泰不见冷锋,掩饰着心中的不快,道:“弋儿,去叫你冷大哥一块过来吃,你们好好说说话。”
萧弋答应一声,推门出去,在马车旁找到了冷锋。
他坐在雪地里,靠着车轱辘,气恼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当荀诚决定让位之时,荀家所有人都坚决反对。老三荀子端详细地剖析其中利害,史书上的记载历历在目,古往今来的让位之人,很少能得善终。恐怕父亲这个决定会将荀家带上穷途末路。
荀诚为人固执,无论家人如何劝说,不管辛纯雨如何暴跳如雷,始终不为所动,他坚决相信萧长泰的为人,执意要把云崖阁交到他的手中。
冷锋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外人,以为荀诚得了失心疯,一个有儿有女之人,又没绝后,怎会有如此荒唐透顶的想法。
他找到父亲和常巍,联合几位忠诚得力的属下,一起苦口婆心劝说荀诚改变主意,结果荀诚以子女皆不成器为由一口回绝。
见到萧家人之后,他的担忧更胜从前。云寒香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自己对荀诚的厌恶,萧湛一脸贼相,装腔作势,懒惰狡诈。萧长泰则验证了他父亲和常师叔的评价,让他从内心到骨子里生出一种寒意,仿佛在冰天雪地里被冻了个透心凉。
他担忧荀诚,担忧荀诚的子女,更担心冷氏家族和常氏家族,将来换个虚伪狠毒的主子,他们还会有生存的空间吗?
“冷大哥,地上凉,别冻着。”萧弋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喜怒哀乐皆随心,直来直去不藏话,很是喜欢他的为人。
冷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黄鼠狼在哪儿,鸡又在哪儿呢?”萧弋装傻充楞,四处搜寻,“没有啊。”
“嘿,好一对萧家兄弟,一个尿罐子镶了金边,全凭一张好嘴,一个想扮猪吃虎,你比他还可恶。”其实冷锋并不厌恶萧弋,反而有几分喜欢。只是心中憋闷,想骂他出口气。
萧弋耸了耸肩,微微一笑,道:“冷大哥,你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从前跟你一样口无遮拦,直到有了伤心事,锐气都磨去了。”
冷锋有了几分关切之意,道:“你有伤心事啊?”
“对啊。”萧弋指着自己的额头,道:“这里受过重伤,总是疼痛难忍,我这么年轻,就落下了病根,你说是不是伤心事?”
冷锋早注意到萧弋额头上若有若无的疤痕,如一片淡红色的柳叶贴在上面,并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平添了几分男儿的硬气。
“饿昏了,摔得?”
“冷大哥很感兴趣?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我慢慢地给你讲我的故事。”
“套近乎啊,门儿都没有。我有一个好朋友荀子端,就是荀师伯的第三子,你抢走了属于他的东西,羞不羞耻,害不害臊?”
萧弋很是奇怪,难道荀家长子次子都有严重缺陷,以致于荀师伯曾有过立第三子为继承人的想法?
冷锋道:“姓萧的,你若还有羞耻之心,就把少主之位还给子端。**占鹊巢太不道德,不是你的东西别妄想着去占有。”
“冷大哥。”萧弋轻轻移动脚步,走到他面前,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这些话,你说给我一个人听就够了。”
冷锋被他的气势激怒,跳了起来,使劲瞪着他。
萧弋坦然面对,“冷大哥应该庆幸,我是一个头部受过重伤落下了顽疾的人,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了你一张招惹是非的嘴,给了我一个迷迷糊糊的脑袋。大家都是好儿郎,珍惜生命吧。”
“你?”冷锋心直口快,却不是笨人,意识到萧弋的好心,对自己适才的言行甚是后悔,“你就当我嘴抽筋儿了,萧大公子,我这个人喜怒由心,我不要求你原谅,日后有机会,我会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萧弋道:“冷大哥犯错了?我怎么忘了。”
冷锋哈哈一笑,“你好像没我想象的那么讨厌。”
“无论讨厌还是喜欢,吃饭要紧。跟我回去吧,铁打的汉子,千万别饿着。”
冷锋重新打量他,道:“萧弋,我看人的直觉一向很准。但我摸不透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跟我说实话,你敬重荀师伯吗?”
“你我初相识,就想让我说实话?”萧弋哭笑不得,感觉冷锋真是直爽的可爱。
“好吧,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不傻也不聪明,不小肚鸡肠也不宽宏仁义,不自私自利也没有奉献的精神。沧海之一粟,天地间的一粒尘埃,会生病也会老死,百年之后,枯骨一具,黄泉路上,忘川河边,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化为云烟,我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
冷锋被他绕的晕晕乎乎,皱着眉头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晚饭吃到中途,冷锋还在迷糊着。
他性情直爽憨厚,不善于勾心斗角,却有一个许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优点,那就是分辨善恶的直觉特别准确。
当一个陌生人站在眼前,内心强烈的直觉就会告诉他此人是善是恶,多年来没出过一点差错。
冷雪曾为此表达过自己的羡慕之情,说他有一双慧眼,有一颗慧心。
冷锋讨厌萧长泰,也讨厌萧湛和云寒香,一边想着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一边和自己的慧眼慧心作斗争,暂时把萧弋归类到天性凉薄虚伪可耻的人群里去。
“荀师伯,我们身上的封印何时解开啊?”萧湛夹了一块最大的熊肉,放在荀诚的碗里,一脸讨好的笑。
荀诚咽下嘴里的菜饭,道:“你们的纹身便是封印,重新纹一遍,便可解封。”
“什么纹身?”萧湛从来不知此事,有些糊涂。
云寒香面色不善,正待口出恶言大骂冷千山心狠绝情,看到丈夫冷冷的眼神,不得不忍了回去。
萧长泰解释道:“我被流放之时,后背上纹了双头蛟,随即涂上了隐形的药水,平时看不到。”
“阿娘也纹身了吗?”萧湛好奇地问道。
云寒香神色尴尬,抢先一步回答:“是几朵兰花。”
萧湛再次好奇地问道:“我和大哥呢?”
萧长泰道:“弋儿背上是虬龙,你的背上是赤喉鹰。”
“什么?”萧湛心中颇不舒服,“是只鸟吗?纹什么不好,凤凰红鸟多威风,赤喉鹰是什么,从未听说过。”
冷锋立即纠正他:“是凤凰朱雀。”
荀诚道:“你们想什么时候解印?”
“当然是越快越好,等我灵力恢复了,一定会好好修炼,保护爹娘。”萧湛笑嘻嘻地望着父母,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也保护荀师伯。”
荀诚道:“封印很容易,纹身一点都不疼。解印之时则痛不欲生,轻的就像扒了一层皮,严重的会觉得骨头被人用钝刀刮了无数次,你能忍住?”
萧湛从小怕苦怕疼,倒吸一口凉气,背上冷汗直冒。
冷锋不由得幸灾乐祸,“忍不了,干脆别解印了。”
萧湛碰碰萧弋的手肘,“大哥,你怕不怕?”
萧弋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几分胆怯,道:“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能不怕。不过我也想早点解开封印,试一试吧。”
萧湛道:“没有止疼的药物吗?我听许大夫说过,有一种麻沸散,服下去就没了知觉,被剜去一块肉都不觉得疼。”
荀诚道:“不经历这种痛楚,封印根本解不开。”
萧湛重新琢磨躲避的方法,“你们都不会纹身吧,是不是得回到云崖阁解印啊?”
“嘿嘿嘿。”冷锋怪异地笑起来,“封印解印,历来由执法堂长老亲自上阵,萧二公子,你以为我是来干啥的?”
萧湛吃了一惊,“你不是来保护我们上路的?”
冷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道:“我来保护我敬重的长辈,你算个啥东西?”
这句话可以算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萧湛面现怒容,云寒香颇有狰狞之色,萧长泰打了个哈哈,道:“云崖阁向来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地方,湛儿,你若想在云崖阁占有一席之地,必须靠自己的本事闯出来。别妄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自己没本事,我和师哥都护不住你。”
冷锋颇为豪气地道:“这话说得对,云崖阁每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靠着自己的拳头和长剑赢得的名声。我虽是子承父业,但我十五岁时,就能赤手空拳杀恶狼宰猛虎,入深潭捉水妖,进深林打的山魈满地找牙。”
常永寿一直在默默地吃饭,趁机有了试探之意,道:“冷大哥少年成名,不过在云崖阁,他算不得出类拔萃的人物。”
萧长泰如他所料般问道:“云崖阁最优秀的后辈是谁啊?”
常永寿以钦慕的眼光看向荀诚,道:“放眼整个云崖阁,万余名弟子,没一个能比得上荀家的孩子。”
停顿一下之后,常永寿又加了一句:“人人都说,荀师伯虽然资质一般,但教导出的儿女个个了不起,无人能及。”
萧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了几粒米饭,样子极其狼狈。
冷锋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看看他,又看看萧湛,再和荀家的子女对比一番,更添鄙夷之色,“怎的了,吃口饭都能呛住,你行不行啊?”
萧弋又咳了一声,歉然道:“不好意思,突然喉咙发痒。”
荀诚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道:“慢点吃。”
“多谢师伯。”萧弋喝着水,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父亲面带微笑,拿着筷子的那只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萧弋原本以为荀家的长子次子都有不容忽视的缺点,不是呆就是傻,或是性情纨绔,都没有资格继任阁主。
常永寿言下之意,荀家的孩子个个有出息,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以父亲的为人,一定会忌惮他们的存在。
萧长泰稳住自己的情绪,笑道:“恭喜师哥,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孩子。”
“哪里哪里。”荀诚有些难为情,谦逊地道:“没那么好,大家都抬举他们了。”
常永寿机敏地捕捉道将萧长泰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冽杀气,一颗心沉到了无底深渊。心中暗道,父亲说的一点不错,荀师伯真是眼瞎心也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