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弋是个恋旧的人,解除了封印,休息了几个时辰,就开始在荒木村四处走动。
此地虽然荒凉偏僻,但是承载了二十余年的记忆,一想到归来无期,萧弋不由自主开始回想从前那些快乐的日子。
一幕幕往事中,尽是幼弟萧满的身影,有时是穿着带补丁的棉衣,在冬日暖阳中像一匹小马驹撒欢的身影,有时是忘了系鞋带在树上攀爬的调皮模样,有时是认真地在河边寻找漂亮石子,那神气像极了小大人。
萧弋走到枯柳树下呆呆出神,不知不觉间,热泪上涌,想起赵伯伯最后一次讲故事的情景。
那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长空**无云,阳光很好,萧弋用几块碎布缝制口袋,有点心不在焉,赵伯伯和萧满一人坐着一个小木墩,赵伯伯擦拭着他的长弓,讲起了《玄怪录》中的一个故事。
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在一棵很高的树上抓到了一个尺许来长的小人儿,那小人儿纤细苗条,洁白如玉。口中喃喃有声,说着谁都不懂的语言。
书生将小人儿带回家去,放在笼中蓄养,几日之后,小人儿全身皱缩,像极了一段风干的腊肉,躺在笼中,无声无息。
书生以为小人儿死了,很是伤心。邻居指点他将小人儿放在水中,片刻功夫,小人儿的肌肤血肉吸足了水分,再次充盈起来,如玉般洁白。书生将他放归林中,小人儿回归了自然,又唱又跳,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赵伯伯告诉他和萧满,那小人儿是一种精灵,名为“花魄”,不能当做宠物来养,否则会被活活气死,只有在自然中,无拘无束,就能长寿。他不怕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飞沙走石,只怕没有自由。
萧满听完那个故事,从此以后,总是在枯柳树附近打转,日也找,夜也找,一心要找到故事中洁白如玉的精灵,寻找时的期待,遍寻不得的失落,一度让萧弋又气又笑。
如今想来,只余满心的愧悔,他暗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肯多些耐心,为什么不陪着弟弟一块寻找,为什么不让弟弟的童年,再多一些陪伴和快乐?为什么在赵伯伯讲故事的时候,没能像萧满一样,以虔诚认真的态度去倾听?
萧弋抱紧怀中的獴鼠,寻来一根树枝,在枯柳树下的雪地上画出了当年讲故事的情景,他从未学过绘画的技艺,只能简单勾勒几笔,一个圆圈就是一个脑袋,连接一条竖线就是躯干,躯干上添加两个“八”字便是四肢,三个小人儿都是笑脸,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如同一家人相亲相爱。
萧弋摸着獴鼠的脑袋,轻声道:“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獴鼠感觉到他的伤感,伸出柔软粉嫩的舌头,在他的指尖舔了几下。
到了中午时分,急促的脚步声将萧弋带回了现实,回头一望,却是萧湛笑着朝他跑过去。
萧湛已经换了一身锦衣长袍,手里拿着一把从荀师伯手中要来的长剑。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但萧湛依然贼忒兮兮的,甚至还有几分土包子的感觉。
“哥,你发什么呆呢。”
“我在想满儿,三弟福薄,竟然等不到苦尽甘来的一天。”萧弋轻轻摸着獴鼠圆滚滚的肚子,想起了当年在阿母神庙的那一幕。
他一直害怕,怕突然有一天一觉醒来,陪在身边的是萧满冰冷的尸身,害怕人参娃娃的一缕孤魂会烟消云散,害怕自己最终孤身一人。
“哥。”萧湛看着地上的小人儿,以为萧弋画的是他们三兄弟,心中多多少少有点酸涩,很快被即将逃出牢笼的喜悦之感冲散,道:“我也想满儿,可是路是朝前走的,人得往前看,不能一味地沉浸在生离死别之中,你还有我呢。”
“哦,知道了,我再转一会。”萧弋故意沉着脸,态度很是冷漠,“你先回去吧。”
萧湛有些惶恐,道:“哥,你是不是怨我当年不愿陪着满儿。”
萧弋道:“有这事吗,我记不清了。”
萧湛害怕哥哥记仇,赶紧发挥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道:“你如果不怨我,为何是这种神情。满儿也是我的亲弟弟,他死了,我曾经难过的恨不得跟他一块死。现在我长大了,也感到自己当年有点绝情,我们是亲兄弟,应该同甘苦共患难,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活命,留下你一人照顾他,你以为我不遗憾吗?”
萧弋左看右看,没看出一点遗憾之情,淡然一笑,道:“你别这样,当年的事,我真的记不太清了,每次回想就会头痛欲裂,我也不是故意对你冷脸,我只是……”
他故作有难言之隐的样子,等着萧湛问他。
“只是什么?”萧湛果然问了,“哥,你到底怎么了?”
萧弋轻轻摁住萧湛的肩膀,充满真情实感的望着他,道:“我只是在忧心将来,湛儿,我活不了几年了,云崖阁的重担势必落在你的肩上,我死之前,一定将能办的事情都为你办好,我真的希望你能多有几年轻松快乐的时光。”
萧湛心中微微发酸,随即涌上一丝窃喜,道:“大哥在说什么呢?”
萧弋目光锐利,捕捉到萧湛那一丝凉薄的窃喜之色,终于坚定了决心,道:“我头部受过重伤,经常吃药,已经伤了身体,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逐渐流逝。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我就会倒下。如今我只想为家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将来真正受苦受累的人是你。”
“怎么会呢?”萧湛一向嫉妒这位兄长,气质好,相貌好,聪明俊秀,拥有他一切可望不可及的优点。
如今是第一次仔细认真地打量萧弋,终于注意到萧弋清瘦的厉害,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荒木村生活艰苦,但村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人,脸色也比萧弋好很多。
萧湛本就不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此时确信无疑,搓了搓手,心中暗道,如此说来,萧家最后只有我一个儿子,就算我不学无术也没什么了不起,阁主之位不传给我传给谁啊。
他这样一想,原本对萧弋的几分惧怕也淡了许多,态度便有些敷衍起来:“大哥保重身体,满儿死了就死了,别再想他。”。
萧弋道:“爹娘多年受苦,身体大不如从前,我不希望二老为我烦心忧伤,你替我保密。”
萧湛**一声,目光已转向别处,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萧弋看似很是欣慰,称赞道:“果然长大了,稳重了许多,知道为爹娘考虑。”
萧湛嘻嘻笑道:“爹娘心疼我,我当然也心疼爹娘啊。”
萧弋看着他的笑脸,心中暗暗冷笑,阿爹想重用我,又心存顾忌,虽然我是嫡长子,将来他会有很多理由剥夺我的继承权,但只要你成了一个真正废物,父亲纵然有再多的顾忌,也不得不选择我。
“好了,外面冷,你先回去吧。”
萧湛答应一声,开开心心地走了。
萧弋的目光越来越冷,被獴鼠用蓬松的大尾巴蹭了蹭脸,才露出真心的笑容。忽听得身后林中窸窣作响,沉声喝道:“谁?”
常永寿裹着厚厚的斗篷,从树林后转出来,神情似笑非笑,轻轻鼓着掌,道:“好一个萧兄,好一个‘捧杀’的计策。”
萧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常大哥说什么呢。”
“一个酒肉之徒,无用的草包,竞争力大打折扣。但萧兄可曾想过,待萧师叔根基稳固,大权在握,酒肉之徒又怎样,谁会成为少主,还不是萧师叔一句话决定的。”
常永寿缩了缩脖子,拢了拢袖子,道:“立嫡立长虽然名正言顺,但阁主若太过强势,力排众议,还不是想选谁就选谁。即使选了个傻瓜,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萧弋深知此人心机深沉,一直存有戒备,神色淡淡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做大事者,必须有杀伐决断的魄力。翻开史书,权利的更替,从来都是鲜血淋漓。父杀子,弟杀兄,家族内斗,手足相残。”常永寿双目中精光一闪,道:“心慈手软,只会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萧兄乃人中之龙。难道要为一丝微薄的兄弟之情父子之情白白送命吗?”
萧弋倒吸一口凉气,他伪装的那么好,将一腔怨恨掩藏的了无痕迹,一直完美得体地扮演着孝子贤兄的角色,竟然被这个病秧子给发现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困于穷乡僻壤许多年,识的几个字已是万幸。你说的太深奥,我实在不懂。”
“呵呵。”常永寿赞赏的目光瞄来瞄去,这个萧弋会装又能忍,果然是个厉害人物。“明人不说暗话,你在幽冥圣殿,为救我性命苦苦哀求东方宫主。常永寿有恩报恩,一直承你的情,心中是向着你的。”
萧弋至今记得他在幽冥圣殿时故意使坏,怎会轻易相信他的甜言蜜语,一脸苦恼地道:“萧弋只是一个命不久矣的普通人,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照顾好弟弟。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懂。”
“命不久矣?”常永寿颇觉好笑,一听就知他在撒谎,道:“若真的命不久矣,你为何不求东方前辈救你一命?”
萧弋道:“在下一无名小卒,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常永寿道:“是吗?萧大公子暗中与东方前辈目光交流,我怎么觉得他很喜欢你?”
“呵!”这一个字包含多种感情,有惊讶,有钦佩,有被戳穿的心虚。饶是萧弋淡定冷静,面对常永寿笑眯眯的双眼,稍稍感到恐慌。
他暗问自己,在幽冥圣殿一心要救下的,究竟是人还是一条蛇?
常永寿一心要萧家父子反目,又道:“在下眼拙,竟未看出萧大公子是东方前辈欣赏的后生。良禽择木而栖,在下是识时务的人,愿意跟随强者,若萧大公子不嫌,常氏家族日后以您马首是瞻,冷家与荀家也支持你,萧大公子早一日成为阁主,才无后顾之忧。”
早一日成为阁主,萧弋就得早一日将父亲从阁主的宝座上拽下去,萧弋深知其中的利害,道:“常大哥身体逐渐恢复了元气,我真心的期望常大哥平安喜乐,从此无病无灾,多思多忧伤身体,你还是好好地养着吧。”
常永寿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道:“多谢萧兄的好意,你是个好人,但世间之事,如何发展,自有其规律,你的善心改变不了什么。”
萧弋神色坚毅,道:“有道理,我改变不了别人的邪恶和欲望,但我能管住自己的心不受别人舌头的蛊惑,不至于可怜到成为别人手里的棋。”
常永寿道:“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口舌如刀,能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也能成为杀别人的一把刀。萧大公子,世间之大,蛀虫太多,总会需要我这种人给蛀虫淬淬毒,您自求多福吧。”
萧弋心里一动,想起他对萧湛不停地献殷勤,果然非**即盗,没安好心。
他于萧湛的兄弟之情虽然很浅,但毕竟是亲弟弟,担心萧湛落入常永寿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一阵风过,树上落下几片雪花,常永寿伸手接住,轻轻摩挲几下,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与你的父亲、弟弟,究竟有什么故事,我无意探究,赵天奇真正的死因,我也没兴趣探查。当然,前提是你别打扰我。”
萧弋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常永寿忽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周身洋溢着一股森森邪气。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女儿家的气质,道:“我的正经事多着呢,常大哥也该回去吃药调理了,年轻时以为无儿无女没什么,等到老了孤独凄凉,岂不是生不如死。”
常永寿微微一侧头,向萧弋摆了摆手,道:“我走啦,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