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泰带着妻儿,与邻居一一告别。
流放到荒木村的罪人,他是第一个有机会回去,也是第一个摆脱了罪人之身就能当阁主的人。
这份机缘,这份造化,是所有被流放的罪人想都不敢想的。
邻居们的羡慕嫉妒恨,都清楚地写在脸上。口中说的祝福之语,大多带着浓浓的酸气。萧长泰不与他们计较,一笑置之,极有风度。
云寒香则挺直了腰板,高昂着头,摸着新换上的绸缎棉袄,显摆着自己的身份,说了些火上浇油招人恨的话。最后面对常常一起打骨牌的妇人时,云寒香扬起脸看着天,道:“嫂子,不是我说你,嫁人可得看准了。先吃点苦算什么,有后福等着我呢。真是不好意思,我与夫君一走,你以后打骨牌还得重新找人手。”
她那邻居大嫂本是云崖阁颇有地位的庄主夫人,贪心不足,想更上一层楼,怂恿丈夫和常巍争夺银仓大长老之位。
当时常巍之妻有孕在身,血亏之症日渐严重,常巍想专心照顾妻子,主动辞去了职位。那位庄主便接替了他,上任不到三个月,一次醉酒之后掐死了三名歌姬,她为了保住丈夫,以重金收买人证。
可那人证与其中一名歌姬颇有情义,不肯收下重金。庄主夫人恼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被兵堂大长老方平偶然遇到,事情就此败露。
事态严重,影响太过恶劣,先阁主冷千山气的语无伦次,最后念在庄主的祖上曾立下汗马功劳,饶了他们的性命。
夫妻二人一起被流放到荒木村,过了将近三十年惨不忍睹的日子。
云寒香就是在嘲笑她丈夫能力不足,还在外面吃喝嫖赌拈花染草,贻笑大方,落得个永无出头之日的下场。
邻居大嫂又气又恨却是不敢发作,低着头,看着一双满是补丁的棉鞋。她丈夫是刚才唯一一个说话没有酸气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萧长泰,想求他出手相救,因荀诚就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最后没敢说出口。
萧长泰心里一动,许荣是个宝贝,眼前之人也是啊。
他拍拍邻居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好好活着,总有你转运的时候。”
话音一落,萧长泰不等他开口称谢,带着云寒香上了马车,萧湛露出一个“老子就是造化大,气死你们”的笑容,随后追上父母,蹦进车厢之中。
萧弋从前常常跟随邻居驾车进山拾柴,虽不如冷锋技艺娴熟,但勉强可以凑合,这辆马车便由他来驾驭。
冷锋驾驭前边的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道:“都坐稳了吗?”
萧湛探出头,道:“稳了稳了,赶紧走吧,赶紧离这群下三滥远远的。”
冷锋回头轻蔑地瞄了他一眼,一扬马鞭,当先离去,高兴地道:“走啦,回家啦。”
荀诚的白马跟在后面,似乎受够了北方的寒冷,一往南行,蹄声都变得轻快了。
大概走出了三十余里,绕过一座小山之时,萧弋看到好大一座青砖灰瓦的房子,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昂首肃立,待荀诚的马车一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荀诚吩咐马车停下,给他塞了一个包裹,道:“里面都是好吃的,马上就到二月二了,好好地过个节。”
嵬州每年到了二月二已是花团锦簇草长莺飞,荒木村俨然另一个世界,北风呼啸寒冷彻骨,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白茫茫。年轻人第一次远离家乡千里之外,吃了不少苦头,听人说此处到了五月也不见冰雪消融的迹象,不由得咋舌犯愁。
白日里有琐事要忙,愁苦之感不甚严重,每到夜深人静,吹灭烛火,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时,不由自主地想念贫苦的父母,想念家中简单又可口的饭菜,蒙着被子数回家的日子。
他接过荀诚的包裹,心中感动,眼泪刷的一下子流出来,一边哭一边连连称谢。
荀诚慈爱地看着他,挑着车帘等了一会儿,奇道:“子端呢?”
年轻人正闻着包裹里糕点干果的香味,闻言有些紧张,嗫嚅了片刻,道:“捉耗子去了。”
荀诚以为荀子端孩子气发作,好一阵气闷,问道:“十个护卫呢,和你一起负责看守荒木村的弟子呢?”
年轻人道:“一起去了。”
荀诚道:“什么时候回来?”
年轻人小声答道:“不知道,三公子没说。”
荀诚更加生气,吩咐众人一起下了马车,走进青砖灰瓦房,接连喝了两杯热水,依旧怒火未消。
萧长泰笑呵呵地道:“原来子端也来了。”
荀诚道:“还有十名灵术修为极高的护卫,你家里住不下这么多人,我便让他们一起留在此处等候。”
萧长泰根本不信这些话,以为荀子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看不上贫穷落魄的萧家,住不惯土坯破草房,不愿跟随荀诚前去。
萧湛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房子,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狱卒。”萧长泰回答一句,又道:“一年换一班,都是资质不太好,自愿干苦差事的,想赚点养家糊口的小钱。”
萧湛嘻嘻笑道:“离得这么远,如果有人跑了,也不会及时知晓的吧?”
萧长泰往墙上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不明所以的人一起往墙上看去,墙上挂着一张大白纸,画了圆圆的一个圈,圈内都是人名。以黑墨写就,赵天奇与萧满的名字赫然在内,但是名字已经变成了血红之色。
萧弋看的更为仔细,发现许荣和许小双的名字不在其中。还有几个红色的人名,从未听说过。
萧长泰道:“罪人被赦免的那一刻,名字会自发消失。过世之人,名字会马上变成血红之色。”
一指其中一个红色的人名,道:“花叶,正是许荣之妻,当年死在流放的路上。许荣对云崖阁有恨,我猜这就是他不愿跟咱们回去,重新做一名江湖游医的原因。”
荀诚哪里知道许荣不是不愿意回去,更不知萧长泰暗中搞鬼,沉着脸道:“一个人竟然能厚颜无耻到这个程度,他犯了杀人重罪,先师仁慈,饶了他一命。花叶自愿带着女儿与他一起流放,死在路上能怨谁,真是……不要脸,都怪辛纯雨糊涂,找方长老苦苦哀求,往一个丧子的老人心口上戳刀,我怎么会娶了那个四六不懂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