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闹腾,萧弋也没心情继续睡了,将满地的狼藉清理干净,天亮后找到客栈掌柜,赔了一些银两,真诚地道了歉。
那掌柜的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最害怕无妄之灾,昨晚受惊不小,面色憔悴眼眶发青,语气颇为不善:“我说这位公子,你们如果有仇家,就别住客栈,昨晚幸好没有死人,否则我经营了多年的客栈被传出去成了凶宅,还怎么做买卖?”
昨晚几位入住的客人正背着包裹往外走,听了掌柜之言,纷纷点头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可不是嘛,昨晚吓死人了,出趟远门容易吗,因为你们搭上一条命,可真是冤死了。”
“我家闺女就要生孩子了,我大老远跑过去看她。你说我要是死在这里,喜事变丧事,这叫什么倒霉事儿?”
“我外出做生意,死在这里就是客死异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说我倒了几辈子霉运?”
萧弋赶紧向几位大哥大叔真诚道歉。
掌柜的道:“我这两个月生意都不会好了,现在客人精着呢,入住之前会打听一下,一听说我这里出现好多蛇,脚步都不敢迈进来了。”
生活不易,看这掌柜的年纪,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萧弋理解他的心情,道:“您说得对,我们今天就会启程,昨晚真是对不住了。”
掌柜的见他礼貌温顺,怒火消了大半,道:“别嫌我说的难听,不远处有家客栈,就是因为客人被毒蝎子咬死了,从此总是发生诡异的事情,支撑了半年就倒闭了,都是养家糊口的人,忌讳这种事。”
他说完拿出个包裹塞给萧弋,道:“里面都是发面饼,昨晚臭小子拿包子砸我,感激你**之意。”
萧弋好生感动,再次感谢一番,返回客房,忽然听到荀诚屋里传来稀里哗啦的瓷器破碎之声,过去一看,正看到荀诚将茶杯摔在荀子端脸上,地上好多瓷器的碎片。
冷锋和常永寿都不在,小乞丐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糕点,一双眼睛偶尔在二人身上瞄一下。
萧弋颇感无奈,道:“又怎么了?”
小乞丐一张口,喷出一嘴糕点渣子,喝了一大口水,道:“我看荀哥哥的指环很漂亮,想要过来玩儿一会,荀哥哥不同意,荀伯伯就开始骂他。”
萧弋有些哭笑不得,荀师伯昨日还在大骂小乞丐没出息,今日果然一反常态开始护着了。
再看小乞丐,嘴巴上像有豁口似的,喝水漏水,吃糕漏渣,说完话摇头晃脑扭来扭曲,两条腿不安分地来回晃悠,她会是盛气凌人身居高位的秦薏萝?修为高深的驱魔师,相貌可以随时改变,神态举止也能大变样?
荀子端心中明白,父亲因小乞丐是女儿身,想起当年应娇婉女扮男装四处行乞的艰难,天底下只要有人能和应娇婉联系在一起,父亲从来都是死死护着。
“指环是阿娘送我的生辰礼物,是我最宝贝的东西,我当然不允许别人摸。”
“矫情。”荀诚怒道:“你的生辰礼物多着呢,摸一下怎么了,能要你的命?”
小乞丐嬉皮笑脸,道:“啊哟老伯伯,您就别骂他了。我手脏,谁的皮肤碰上了都会长疮,我给您倒杯水喝下去,您肯定会烂胃。”
荀诚想起应娇婉当年一身邋遢被人欺负的惨状,又悲又怒,“伯伯不会嫌弃你,伯伯才不是那么矫情的人。”
荀子端似是忍无可忍,大声道:“我的东西我做主,不让摸就是不让摸,你管不着,别以为你是我父亲就可以指手画脚,以后再这样,我就不认你。”
荀诚同样忍无可忍,扬手一巴掌,打的荀子端目瞪口呆。
怔然之色过后,一丝杀气浮上荀子端的脸,荀诚这次感觉到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乞丐退后几步,眯着眼睛看他们。
荀子端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萧弋见荀诚气喘的不厉害,嘴唇也没有发紫,应该不会犯心痛病,立即追着荀子端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跑出客栈的大门,萧弋喊道:“子端,你脚伤刚好不久,别使劲跑。”
荀子端不听,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抽出长剑,将一块石头砍得稀巴烂。
萧弋从小被母亲痛骂不止,很理解他的心情,道:“你冷静下来,咱们好好说话。”
荀子端回过头,没能及时收敛自己的腾腾杀气,萧弋惊得目瞪口呆。
杀气太过强烈,萧弋真的很难相信,这种恶狠狠的神情,是荀子端显露出来的。那张纯净的娃娃脸,如此的狰狞恐怖,如一只恶兽,想咬死所有的人。
荀子端满腔悲愤,喊道:“你来干什么,看热闹没看够吗?你们个个都巴不得我快死,好得很,我死给你们看,我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他一剑刺向萧弋心口,狠厉迅捷。
萧弋神色不变,岿然不动。
剑尖触及衣物之时,猛然停住了。
荀子端似乎逐渐清醒过来,还剑入鞘,挤出难为情的笑容,道:“真是不好意思,总是让你们看笑话。”
“原来你知道父子当众吵架,会被人看笑话。一点情面都不讲,自家人闹矛盾就应该回家闹去,关起门来吵个够,谁也听不见。”
萧弋想起自己母亲当众撒泼的蛮横样,感慨道:“外人大都是看热闹,有几个会真心的劝和,一家人吵得越凶,别人越是高兴。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我也不想当众吵,实在忍不住,那些话憋在心里太难受。”荀子端低垂着头,小声道:“他总是当众骂我,难道年轻人就没有自尊心吗,难道我真的没脸没皮,什么都不在乎?”
萧弋很理解荀子端的感受,荀师伯确实有些过分,言语如刀,句句戳人心窝,他一个外人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是荀子端。
但萧弋不可能背后说荀师伯老糊涂,只能尽量客观的进行评价:“你有一位好父亲,真的,师伯很善良很正直,富有同情心,虽然有缺点,但瑕不掩瑜。”
荀子端目中寒气森森,讥讽道:“是啊,他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萧弋拽着他,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道:“身为人子,我明白你的心情。无论是谁,都希望父母全心全意地护着自己。比如说我,更羡慕护短的父母,哪怕这样的父母在别人眼里显得自私自利又蛮不讲理,但是做为一个孩子,有这样的父母更容易感到幸福。”
说这话时,他想起了许荣。此人唯利是图,但对女儿许小双是真的好,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女儿面前,而许小双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一点不在意荒木村的寒冷凄苦。
荀子端扭过头去,悄悄擦掉眼角的泪花,道:“我有时候甚至会偷偷抱怨自己,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那双眼睛,是那么干净,如今却满是忧伤。
萧弋默默地看了片刻,有些心疼。
荀子端道:“从我懂事开始,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他好多次差点打死我。”
萧弋从小也是这样,不是被母亲打,就是被母亲骂,更差点被母亲献祭给魔物。被至亲伤害的疼痛与寒心,他比谁都了解。
劝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望女成凤,望子成龙,师伯是希望你能更优秀。”
“曾经有长辈以类似的话安慰过我,我相信了。”荀子端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事实证明,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就是嫌弃我。”
萧弋无法反驳这句话,因为他早就发现,荀师伯看荀子端的神情,就像一个挑剔的富人,见惯了珠宝玉石,嫌弃着一块破石头,而且是茅厕里的石头,看一眼就恶心的受不了,恨不得一脚踩碎踢的远远的。
荀师伯面对荀子端之时,就算一句话不说,那种神情都能让人气恨抓狂要疯要死。
荀子端流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愁凄苦,道:“因为我是儿子,他格外的厌弃,他一想到家业将来由我继承,每次都是恨得撕心裂肺。他一次次大庭广众之下让我沦为笑柄,他他就是瞧不起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萧弋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有耐心,有同情心,更有诚意为一个烦恼的人打开心结,愿意尽自己的力量为一个善良的好儿郎去排忧解难,“没能赢得父亲的认同,并不意味着你有错,你真的没有必要怀疑自己。”
荀子端道:“云崖阁里好多人都在笑话我,用阿爹骂我的话给我取绰号,‘窝囊废’、‘臭东西’、‘兔崽子’、‘烂草包’,亲爹都瞧不起我,谁能真正的瞧得起?”
“当然是你自己。”萧弋的回答很简单,却是一个至理。
“我无论做什么,在阿爹眼里都是错的。”荀子端哭的双目红肿,道:“我希望他疼我,希望他能认同我这个儿子。”
萧弋笑着摇摇头,道:“每个人从小身处的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会慢慢地形成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有的和父母一致,有的和父母完全相悖。是对还是错,应该自己去衡量。只要你认定了自己是对的,何必在意自己父亲的想法。”
荀子端道:“你觉得我是对的?”
萧弋稍稍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出真实想法,“既然师伯早有偏见,这就注定你无论怎样做都是错。如果你从小事事顺着他,不懂得反抗,师伯会说你没主见,是只应声虫。与其做个没主见的应声虫,我觉得你事事和他唱反调更好。”
荀子端以为萧弋要和从前那些不轨之徒一样,想趁机挑拨离间,暗中一声冷笑,道:“为什么?”
萧弋道:“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不该做个唯唯诺诺的软骨头。我从不认为父亲是天,也不认为父亲是神,没必要事事顺着自己的父亲。”
荀子端破涕为笑,道:“萧大哥说的对,我是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以后继续卯足力气和阿爹唱反调,我荀子端不是任人欺凌的,亲爹也不能欺负到我的头上。”
萧弋见他一脸纯真的孩子气,哑然失笑,“男人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不过我想给你提一点意见。”
荀子端感到一丝意外,道:“你说,我听。”
萧弋真诚地道:“师伯年纪大了,经受过丧女之痛,身体像个纸人,很是脆弱,纵然有错处,你也不要开口指责。他万一有一天真被气出个好歹,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