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弋郑重向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否则让我烂掉整条舌头。”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荀子端缩了缩脖子,双臂环膝,看着自己的脚尖,“萧大哥,我有一次发酒疯,是在阿娘身边,阿娘说我当时吵着嚷着要杀了他,刚才也是这样吗?”
萧弋点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荀师伯不会知道的。”
荀子端缓缓抬头,又缓缓垂下,道:“我一度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偷偷去找过大巫师,大巫师说我根本没被附身,之所以有那样的行为,反应的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骂大巫师胡说八道,可我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清醒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念头,我如此卑劣,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积羽沉舟,太多的委屈,日积月累,足以让人崩溃。”萧弋目中满是悲怜之色,“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荀子端的眼泪说流就流,“我是大逆不道之人,萧大哥,我让你失望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子端,别哭了。”萧弋理顺他的碎发,道:“多俊秀的儿郎,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荀子端止住哭声,道:“有些话,我连大哥二哥都不敢讲的,萧大哥,你温和又有同情心,初识之时我就忍不住想和你亲近,这就是一见如故啊,我们做好兄弟吧,好不好?”
萧弋被他称赞,陡然起疑,再看荀子端,言行举止神态,也太正常了。疯病刚刚发作完的人,会这么正常吗?一点发疯发狂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回想荒木村那个疯子,没有发病之时,言行举止和常人也是不太一样的。每每说上两句话,就能察觉出那人的脑子不正常。
但是荀子端,在今日发病之前,没有一点点的异样之处,活泼爽朗逗趣,和冷锋在一起互相逗乐之时,就是一对开心果的组合,他会有疯病?会疯起来六亲不认?
萧弋隐隐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道:“子端啊,其实我也是从小被骂被打,在离荒木村不太远的地方,有一片墓地,我小时候受了委屈就爱躲在那里。晚上总是听到夜猫子的声音,还有成群的乌鸦啃食尸体,吓得我魂飞天外,恨不得将脑袋钻进坟包里去。”
荀子端道:“你傻呀,躲进墓地里干什么。我每次就往人多的地方跑,我丢人现眼,连带着我阿爹一块丢人现眼,不妨比一比谁脸皮最厚,嘁,谁怕谁呀。”
萧弋忍着笑,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道:“你不往墓地跑啊?”
荀子端道:“除了清明扫墓,去墓地干什么?”
萧弋道:“原来嵬州清明扫墓的习俗和别处不一样,是在大晚上去啊?”
荀子端道:“脑袋抽风啊,晚上去扫墓?大晚上阴森森的,给我金子都不去。”
萧弋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以为你是在墓地被二尾猫妖吓疯了呢,你刚才发病的时候,口中喃喃不休‘到处是坟,到处是磷火’。看来子端是去墓地降妖除魔了,除的就是二尾猫妖,对吧?这也难怪,据说二尾猫妖是死亡的使者,藏身于墓地,再正常不过了。”
“……”荀子端如今对萧弋已经有七分的真诚,谎言被看穿,纵然有圆谎的本事,也不愿那么干了。满心尴尬之余,只好傻笑几声。
萧弋淡淡地笑着,已经完全确定,他掉进了荀子端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在花神庙的那一晚,怪不得荀子端凑到师伯面前时,冷锋会露出茫然不解之色,荀子端分明是借机故意找打,被狠踹一脚之后,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精心设计,用苦肉计布下了一个局,因为花神庙外夜雾浓重怪影幢幢,不能走出太远,不得不暂时中止计划。
今日时机一到,荀子端再次露出可怖的杀气。他是用自己的愤怒和杀气做饵,在钓心怀不轨的大鱼。
至于那只一窜而过的野猫,十有**是荀子端以灵术幻化出来的,趁冷锋与常永寿不在,故意上演一场疯癫弑亲的大戏。
萧弋能完全确定,如果当时他父亲在身边,一定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怂恿荀子端快去下手,然后他出面救下荀师伯,最后荀子端担负着重罪,不是坐牢就是被流放。
想通了关键之处,萧弋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庆幸自己没像父亲一样存了歹心,也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了这只披着羊皮的小狐狸。
他突然之间很想笑,他父亲总以为自己智计无双,却不知大江后浪推前浪,常永寿和荀子端,幽宫的秦薏萝,后起之秀,个个精明,哪个是省油的灯?
不过他看破不说破,一笑置之。
荀子端现在是真的想跟他亲近,试探着跟他开诚布公好好聊一聊,道:“跟你说实话也无妨,我真的有过那种念头,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可怕,但是我控制不住。”
萧弋“嗯”了一声,没有下文。
荀子端可怜巴巴,小声道:“萧大哥,我喜欢交朋友,从小到大吃了很多亏。荀家是云崖阁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有很多人都是看中我的身份,故意巴巴地凑过来。我当初太傻,真心实意地待他们。祖父祖母和外公相继过世,有人以为我没了依靠,将来肯定没机会继承家业,一个个翻脸无情落井下石,有人怂恿**些不好的事,还有人去讨好我二哥,真是丑态毕出一言难尽,我一朝被蛇咬,可是心里还期待着几分真心。”
萧弋道:“冷大哥常大哥都待你很好啊。”
荀子端道:“那种好跟知己好友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他们于我而言,都是如兄如父的人。年龄差不多的,我真没有能和得来的。”
这种感情,萧弋不太理解,他自小就期望着冷锋那样如兄如父的人,发自内心的关怀**,一个足矣。
荀子端一手支着下巴,道:“真正的朋友,是无话不谈。我的好我的坏,尽可以放心地去说。我对父亲的恨,曾经暗藏的歹心,我能对大哥二哥说吗?能对常大哥冷大哥说吗?在他们眼里,我一直都是好孩子,我都不敢想象他们知道我暗藏的心思,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我。”
萧弋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内心也有卑劣的一面,所以会理解你?”
荀子端赶紧摆手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认识萧大哥不久,我就感觉到你心中有伤痛,是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萧弋无法否认,荀子端的感觉很准。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被至亲厌弃,甚至被厌弃的程度不相上下。这种来自至亲的伤害,慢慢会变成心寒和绝望,绝望中萌生的怨恨,没有亲身经历过是很难理解的。
荀子端道:“多年来,我一直用理智压制自己的悲伤愤怒,越压制,越反弹的厉害。还有一次,我也是喝多了酒,醒来的时候,竟然握着一把菜刀睡在他的房中。幸好他在云崖阁照顾师祖,否则当晚肯定会出事。我慌慌张张地藏好菜刀溜了出去,遇到了大哥二哥,吓得我一颗心差点蹦出来。同样是喝多了,我那次没闹也没疯,却比发酒疯更吓人,悄无声息地去干坏事,更容易得逞。”
萧弋沉思片刻,道:“说明你的怨恨积压的越来越深,让你越来越理智。就像某个故事中的女子,爱而不得,初时一哭二闹三上吊,当怨恨到了一定程度,不哭不闹不上吊了,极其冷静地杀掉了她得不到的心上人。”
荀子端面如死灰,颤声问道:“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