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贝卡的米尔顿之行和她心目中描绘的一模一样,只是最近,她读到一些关于罗马和威尼斯的书,这些书使她相信,那些城市的景观比米尔顿要美丽得多。于是,不久,她的脑子里又盘算着看完米尔顿,将来一定要去波特兰;因为波特兰有很多岛屿,还有港口和两座公共纪念碑,这要比米尔顿漂亮多了,她觉得米尔顿只是一个内陆城市,它以繁忙的商业活动而著名,不能激发游客无穷的想象力。
在这个难忘的星期三,艾玛·简和丽贝卡见了那么多从没见过的东西,做了那么多从没做过的事情,说了那么多从没说过的悄悄话,吃了那么多从没吃过的美食,问了那么多从没问过的问题。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伙伴了,”科博太太那天晚上回家对丈夫说道。“今天我们过的每一分钟都是那么有趣。她也很有教养;她从不主动要东西,每次我们给她买东西,她总是很感激。我们走进那个演《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帐篷时,你看见她那张兴奋的脸了吗?我们坐下来一起吃冰淇淋的时候,她给我们讲起了那本书(《汤姆叔叔的小屋》),你注意到她讲话时的神情了吗?要我说,她比那个作者比切·斯托夫人讲得还要好听呢。”
“这些我都注意到了,”科博先生回答道,他很高兴“妈妈”和他对丽贝卡的看法相同。“我虽然不能确定,可是,她将来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歌手,作家,或者像科尼什镇上的帕克斯小姐那样当个女医生。”
“女医生总是要待在家里,这恐怕不行吧?”科博太太反问道,她自己显然就是老式医学校毕业的。
“天哪,不对吧,‘妈妈’!帕克斯小姐可没有一直待在家里,她驾车走遍了整个美国。”
“我怎么也看不出丽贝卡像个要当医生的样子,”科博太太默想了一会说,“她爱说话的天分会帮助她成才的;也许她可以演讲,或者朗诵诗歌,就像上次来参加丰收宴会的波特兰演说家那样。”
“我想她一定会自己写诗,”科博先生很有把握地说;“她一定能很快写出诗作,她写诗的速度一定要比朗读书本上的诗要快得多。”
“只可惜,她长相太一般了,”科博太太一边说,一边吹灭了蜡烛。
“长相一般,‘妈妈’?”科博先生惊讶地大叫道。“你看看她的眼睛;看看她的头发,她的笑脸,还有她的酒窝!你再看看爱丽丝·罗宾逊,她是我们这一带号称最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和丽贝卡相比,她马上就黯然失色了!我真希望米兰达能允许她经常来我们家,这样她就可以在这里释放一下自己的精力,大家在砖房子里,也就相安无事了。我们体会过养孩子的滋味,可是,那毕竟已经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们正好可以弥补一下。”
科博夫妇虽然对丽贝卡的才华欣赏有加,可是丽贝卡此时的写作仍然是非常糟糕。迪尔包恩小姐把自己曾经练习过的所有题目都拿出来给丽贝卡写:云景、亚伯拉罕·林肯、自然、博爱、奴隶制度、放纵、快乐与责任、孤独,应有尽有;但是,丽贝卡的作文没有一篇能让老师满意的。
“丽贝卡,像你说话那样写作文,”可怜的迪尔包恩小姐反复强调说,其实她心里暗自明白,她自己就从来没有写过一篇好作文。
“可是,迪尔包恩小姐!我从来就不说自然和奴隶制度。我连说都不会说,又怎么会写呢?”
“这就是作文的目的,”迪尔包恩小姐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它让你有话可说。你看你的最近一篇作文,‘论孤独’,你没有写任何有趣的事情,你把作文写得太普通,像是日常说话。你的作文里有那么多 ‘你’;你应该用‘一个人’来代替‘你’,这样看起来就是好作文。比如:‘当一个人打开自己喜欢的书’;‘孤独的时候,思想是一个人最大的安慰,’等等。”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这周写的‘孤独’,上周写的‘快乐与责任’我也不懂,”丽贝卡嘟囔着说。
“‘快乐与责任’是个严肃的题目,你却把它写得滑稽可笑,” 迪尔包恩小姐不满地说,“所以肯定没写好。”
“我没想到你会让我们在班上大声读出来,”丽贝卡回想起上周的情形,脸上露出窘迫的微笑。
“快乐与责任”是个高年级同学的作文题目,要求学生在五分钟内完成。
丽贝卡于是字斟句酌、冥思苦想,累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轮到她读自己的作文时,她只好承认自己什么也没有写出来。
“你至少写了两行字吧,丽贝卡,” 迪尔包恩小姐说,“因为我看到你的石板上有字。”
“我还是不要读出来吧;写得太差了,”丽贝卡恳求老师。
“读罢,不管你写得好与坏,不管你写得多与少;谁都不许找借口。”
丽贝卡站了起来,由于害怕大家嘲笑和羞辱,她低声读出了自己写的对句:——
当快乐与责任相对,
把责任打个粉碎。
迪克·卡特的头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利文·帕金斯笑得岔了气。
迪尔包恩小姐也笑了;她也不过是个女孩,教育孩子的工作很枯燥,根本唤不起什么幽默感。
“放学后你留下来再写一遍,丽贝卡,”她说,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微笑。“你写的诗观点不好,因为一个好的女孩子应该热爱自己的责任。”
“这可不是我自己的观点,”丽贝卡歉疚地说。
“我只写了第一行,就看见你去敲钟,然后说时间到了。那时,我刚刚写下‘相对’,想不起别的什么可以押韵的词。我把它改成这样吧:——
当快乐与责任相对,
把快乐打个粉碎。
“这样好多了,”迪尔包恩小姐说,“不过我觉得‘打个粉碎’不适合用在诗歌里。”
丽贝卡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习了不定代词“一个人”,知道它可以为文章增添优雅的诗歌韵味,于是她绞尽脑汁,重新写了那篇题为“论孤独”的作文。作文如下,不过好像师生两个人都不满意这样的作文:——
当一个人用一个人可爱的思想来安慰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能说一个人是孤独的。的确,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可是一个人在思考;一个人打开一个人心爱的书,阅读一个人心爱的故事;一个人对着一个人的姨妈或者一个人的弟弟说话,抚摸一个人的猫,或者看着一个人的影集。一个人还有事情要做:如果一个人碰巧喜欢做事,一个人会感到快乐。一个人所有的琐碎家务会让一个人不再孤独。当一个人捡起烧火柴点火为一个人做夜宵的时候,一个人会感到失落吗?当一个人给奶牛挤奶前清洗一个人的奶桶的时候,一个人会感到失落吗?一个人不会觉得失落的。
丽·兰
“这真是太可怕了,”放学后,丽贝卡大声朗读了一遍作文,叹着气自言自语道。“总是在作文里加上‘一个人’不但没有让作文读起来像书,反而读起来更傻。”
“那是因为你写了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迪尔包恩小姐反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你怎么能把捡烧火柴这么普通的事情也写进作文里?”
“因为我前面一句话谈的就是家务活,而且,那也的确是我的一个家务活。你不觉得我把晚饭改成‘夜宵’很好吗?还有,‘失落’也是个很好的词吧?”
“是的,这一部分写得很好。只是‘猫’、‘烧火柴’、‘奶桶’这些部分我不喜欢。”
“那好吧!”丽贝卡叹着气说。“把它们去掉,‘奶牛’也得去掉吧?”
“对,我不喜欢奶牛跑到作文里来。”顽固的迪尔包恩说。
米尔顿之行虽然美好,却也带来了一件小小的不愉快;接下来的那个星期,米妮·斯麦利的妈妈找到米兰达·索亚,要她最好管管丽贝卡,因为她学了些“诅咒的、污秽的话;”还说一天下午有人听到她对着艾玛·简和利文·帕金斯说很可怕的话,而那两个人只是大笑着,然后弯着腰追赶她。
面对这样的指责,愤怒的丽贝卡拒绝承认,简姨妈也相信她是无辜的。
“你再好好想想,丽贝卡,想想米妮到底听到你说了什么话,”简设法帮助丽贝卡。“不要那么气急败坏,也不要那么固执,认认真真地想想。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追着你跑,当时你们在干什么?”
丽贝卡忽然眼前一亮。
“哦!我想起来啦,”她大叫一声。“那天早上一直下着大雨,路上到处都是水坑。艾玛·简、利文和我走在一起,我在最前面。看到路上的雨水流进水沟里,我想起了在米尔顿看到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的表演,其中有一场演的是,伊莉莎被警犬追赶,她怀抱婴儿,踩着浮冰,横穿密西西比河。从演出棚里走出来,我们几个都禁不住大笑起来,因为演出的舞台太小了,伊莉莎就只好在舞台上绕着圈子跑来跑去,有的时候那条狗追着她跑,有的时候,她好像又追着那条狗跑。我知道利文一定也记得那个可笑的场面,所以我就脱下雨衣,把书裹成一团,做成婴儿的样子;然后我就模仿伊莉莎喊道,‘我的上帝呀!这么冰冷的河!’——和戏里面的伊莉莎说的一模一样;我从一个水坑跳到另一个水坑,而利文和艾玛·简两个人就扮演警犬追赶着我。那个笨蛋米妮·斯麦利只看到我们在玩,哪里懂得我们是在演戏。再说,伊莉莎只说了这句‘我的上帝呀!这么冰冷的河!’,这不算是诅咒,这是祈祷。”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必要在马路中间祈祷,”米兰达姨妈说;“幸好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你天生就是个麻烦鬼,而且,如果你不管住自己的舌头,我看你永远都会麻烦不断的。”
“但愿哪天我能把米妮的舌头管住,”丽贝卡一边摆桌子准备晚饭,一边不停地低声嘀咕着。
“我敢说她真的是个最不服输的孩子!”米兰达摘下眼镜,停下手里的缝纫活儿,对简说。“你不觉得她有点疯疯癫癫的,简?”
“我觉得她和我们不一样,”简若有所思地说,她欣喜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但是这种不一样是好还是坏,等她长大以后我们才能明白,现在我说不准。她身上什么潜质都有;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那么对付她,不大合适。”
“别跟我说这浑话!”米兰达说,“那是你的看法。我觉得自己适合管理世界上所有的小孩!”
“我知道你是这样感觉的;但是恐怕你没有这种能力,”简微笑着回敬道。
简最近养成了自由表达自己意见的习惯,而且,这个习惯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