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驿车行使在这条从美坡伍德到利维保罗的小路上,辘辘作响,尘土飞扬。虽然只是五月中旬,天却热得如同仲夏。赶车人杰里米亚·科博先生虽然对他的马宠爱有加,但是有些差事他也不好推辞,所以常常见他用马车运送邮件。一路上有很多小山丘,他松松地挽着缰绳,懒洋洋地斜靠在驾驶座上,把一条腿伸在挡泥板上。他把旧宽沿帽子压在眼睛上面,左脸颊不停地运动,咀嚼着烟叶。
驿车上只有一个乘客……一个头发乌黑﹑穿着暗黄色花布裙子的小女孩儿。她太瘦小了,尽管她直挺挺地坐着,伸直双脚顶着中间的座位,戴着棉布手套的双手使劲抓住两边的扶手,努力地想在车子里面保持平衡,可还是在皮椅子上滑来滑去。每当马车轮子陷进深一点儿的车辙里,或者突然从一块石头上面轧过,小女孩儿就会被马车抛得跳到空中,然后再落回到座位上;每当重新坐稳后,她总是要把那顶滑稽的小草帽往后推一推,再把她那粉红色的小遮阳伞拿起来或摆放好,这似乎是她的一项主要使命。其实,她更主要的心思放在一个珍珠钱包上,只要路面状况允许,她总是要看看这个钱包,每当看到包里的钱既没有丢失也没有减少时,她都会露出由衷的满足感。科博先生不会了解到这位小乘客在路途中的这些烦恼,他的职责只是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并不一定要保证他们路途舒坦。实际上,他已经忘记这个身材矮小、并不引人注目的小乘客了。
那天早上,科博先生正要离开美坡伍德邮局,有个妇女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迎着他跑过来,询问这是否是利维保罗的驿车,并问他是否就是科博先生。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对一个站在街角、急切等候的女孩点了点头,那个女孩儿立即飞跑了过来,惟恐耽误一秒钟似的。这孩子大概有十岁或者十二岁,但是,无论她有多大,她的样子看起来都比实际的年龄要小。母亲扶着她坐进驿车,把一个包袱和一束丁香花放在她身旁,又在她身后放了一口陈旧的毛织箱子,最后,小心翼翼地数着手里的银币,付了车费。
“请您把她送到利维保罗我姐姐的家里,”她说,“您认识米兰达·索亚和简·索亚吗?她们住在那幢砖房子里。”
这话可真是问对了人,科博先生太熟悉那姐妹两个了,就好像是他把她们造出来的一样。
“这孩子就是要到那里去,她们正等着她呢。一路上您能不能照顾照顾她?她可能会走出车厢和别人聊天,或者找人上车和她做伴儿,她真的会这样做呢。——再见,丽贝卡,别淘气,在车厢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这样才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到姨妈家里。可别给科博先生添乱!——你看,她有多激动!昨天我们从汤普朗斯坐车,在我亲戚家里住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又从她家出发,走了八英里,来到这里。”
“再见,妈妈,别担心;您知道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出门旅行了!”
母亲窃窃地笑了,她对科博先生解释说:“她曾经去过维尔汉姆,在那里住过一个晚上;这点路程可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可那的确是旅行啊,妈妈,”小女孩儿急切而又固执地说。“我们离开了农场,用篮子带了午饭,又坐马车又坐蒸汽车,还带了我们的睡衣呢。”
“就算我们出去旅行了,也不能对全村人都宣扬啊!”母亲打断这位经验丰富的旅行家的回忆。“难道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吗?”她压低声音对女儿说,试图最后一次给女儿立规矩,“你可不能大声谈论睡衣啦、长筒袜啦这些东西,尤其是有男人在旁边的时候。”
“我知道了,妈妈,我再也不会这样啦。我想说的是——”这时候科博先生已经坐上驿车, “驾”了一声,甩了甩缰绳,马儿们迈开稳重的步伐,开始执行它们的日常任务。——“我想说的只是,那的确是一次旅行,如果——” 驿车这时候已经上路了,丽贝卡不得不从车门上面的窗子探出头来,好把话说完——“如果带了睡衣的话,那就的确是旅行了!”
尽管兰德尔太太不想听到女儿丽贝卡大声说出这句有伤大雅的话,但是它却在她的耳边一直萦绕着,直到她目送驿车在视线里消失。随后,她收拾好放在杂货店门口长凳上的包裹,上了一辆停在系留柱旁的马车。要调转马头准备上路回家时,她在车上踮起脚尖,手搭凉棚,看着远去的驿车消失在一片尘土中。
“我猜想,丽贝卡一定会让米兰达手忙脚乱的,”她心中暗想,“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塑造丽贝卡,好让她长大、成才。”
以上的情景都是半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路上烈日炎炎,空气闷热,尘土飞扬,加上科博先生正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即将去大都市弥尔顿办事情,一向头脑迟钝的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把照看丽贝卡这件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突然,他听到一个很稚嫩的声音,这声音比车轮行驶的辘辘声和马具的吱吱声略高一点。起初,科博先生以为那是蟋蟀的吱吱声,或者是树蛙的呱呱声,或是小鸟的唧唧声,可是,当他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以后,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小的身躯正在尽力探出窗外。一条长长的黑辫子伴着驿车的颠簸而来回晃动,这孩子一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小巧的遮阳伞,她想要拍打赶车人,却怎么也够不着。
“请您让我说句话!”她喊道。
科博先生听从命令,勒住了马缰绳。
“如果我想坐在你旁边,得多付钱吗?”她问道。“车厢里面太滑了,太阳又太晒了,这个车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在里面撞来撞去,差不多是青一块紫一块了;还有,这些窗子太小了,我只能看到一点点窗外的风景;为了看箱子有没有从后面掉下去,我都快要把脖子伸断了,那可是我妈妈最喜欢的宝贝箱子啊。”
科博先生耐心地听完了这一长串的讲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长串滔滔不绝的抱怨,然后幽默地说:“如果你想出来,就过来吧;坐在我身边是不额外收费的。”随后他扶着小女孩儿走出车厢,又把她抱上前面的驾驶座,然后再坐回自己的位置。
丽贝卡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仔细地抚平坐在下面的裙子,把她的遮阳伞打开放在她和科博先生中间。然后,她把帽子向后一推,脱下那双手工缝制的白色棉手套,兴高采烈地说:
“啊,这样好多了!这才像旅行的样子!现在我可是个真正的旅行家了。刚才在车厢里我感觉像一只关在鸡笼里的小母鸡。但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旅途!”
“哦!我们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科博先生和蔼地说:“恐怕得要两个多小时呢。”
“才两个小时啊,”丽贝卡叹了口气说,“那就是一点半到达;妈妈那时候就到安表姐家了,农场家里的孩子们午饭也该结束了,汉娜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自己带了午饭,因为妈妈说,不能饿着肚皮到砖房子,一见面就让米兰达姨妈做饭给我吃,这可不是个好的开头儿。是该我成长的日子了,对吧?”
“当然是啦;天太热了。你怎么不打起你的遮阳伞呢?”
她一边把裙子抻了抻,盖住了那把遮阳伞,一边说“哦,天哪,不!太阳出来时我是从来不打伞的;你知道吧,粉红色是特别容易褪色的,所以我只是在有云彩的礼拜日才会带上这把遮阳伞;有时候太阳突然出来了,我就得手忙脚乱地把伞盖起来;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只是照顾它确实很费事。”
此时,一个念头渐渐地渗透到科博先生那缓慢运转的头脑里:坐在他身边的这只唧唧喳喳的小鸟与平时他见识过的小鸟完全不同。于是,他把马鞭放回原处,腿从挡泥板上收了回来,又向后推了推帽子,把嘴里一直咀嚼的茶叶也一口吐向马路。这样清理好自己的头脑后,他开始认真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小乘客,而丽贝卡对这样的打量则报以天真、好奇而友好的凝视。
这孩子身上的暗黄色印花布裙子虽然褪色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浆洗得硬梆梆的。她棕色的细长脖子从裙子的立领中钻出来,头看上去很小,似乎不能承受那根长长的、 垂到腰间的、深色发辫的重压。她戴着一顶奇怪的白色麦秆遮阳帽,这也许是最新流行的一种儿童帽子,又或许是临时找出来应付场面的过时的帽子。帽子边沿装饰着一圈暗黄色的带子,帽子的一边还插着一簇棕黑色的豪猪刚毛,这簇刚毛直挺挺地立在她的耳朵上面,这让那女孩子看起来稀奇古怪、与众不同。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脸部的轮廓十分突出。就面部特征而言,她只是个平常的女孩。科博先生还没有来得品评到她的鼻子、前额和下巴这些部位,就已经被她那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丽贝卡的眼睛非常真诚,——“双眼充满希望,可以洞穿一切。”这双眼睛在她美丽弯曲的眉毛下面闪烁,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她轻轻一瞥时,眼神里充满了永不满足的好奇和渴望;她注视凝望时,眼神熠熠生辉而又神秘莫测,似乎要努力看穿透一件事情,一片风景,或者某一个人。没有人能够解读丽贝卡的眼睛的魅力。学校老师、汤普朗斯的牧师都曾经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这双眼睛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但是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一位年轻的艺术家夏天来村庄,准备画红色的谷仓、废弃的磨坊和村庄的小桥,最终却不得不放弃这些乡间美景,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这个乡村女孩的脸上——这孩子普通的小脸因为一双动人的眼睛而变得无比灿烂,她的双眼传递着信息与灵感,传递着些许的催眠力和深邃的洞察力,人们无法克制地想要探求那深邃的双眼,永不疲倦,似乎从那双眼睛里能够读出自己内心的思想。
科博先生还没有得出上述结论;他当天晚上回家后,对他的太太提起丽贝卡时,只是说,每当那孩子看他时,他都会受到某种震动。
“这把遮阳伞是一个会画画的罗斯小姐送给我的,”与科博先生对望了彼此后,丽贝卡已经把科博先生的容貌记在了心里,她说。“你看到那粉色的双层折叠板,白伞顶和白手把了吗?那可都是用象牙做的。手把上有点疤痕,你看,那是方妮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嘴啃的,从那以后,我对方妮可没有以前那么有好感了。”
“方妮是你的妹妹吧?”
“我妹妹中的一个。”
“你们家有几个兄弟姐妹?”
“七个。有一首关于七个孩子的儿歌呢:——
‘少女的回答如此机敏,
哦,主人,
我们是七个兄弟姐妹!’
我学了这首儿歌,可是当我在学校唱的时候,有些讨厌的同学就会笑话我。汉娜是老大,我是老二,然后是约翰,接着是珍妮,后面是马克,再后面是方妮,米拉是老小。”
“哇!真是一个大家庭啊!”
“太大了,人人都会这么说,”丽贝卡出人意料的、完全成人化的坦白弄得科博先生有点不好意思,科博先生只好嘟囔地说了声“我的天哪!”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些茶叶,用左颊嚼了起来。
“他们都很好,但是孩子多了就成了麻烦,养活这么多孩子要花很多钱,你知道吧,”她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汉娜和我没做别的事情,就是每天晚上负责帮助弟弟妹妹们脱衣服上床,第二天早上再给他们穿上衣服,帮他们下床。不过,现在不用了,这真让人欣慰,等我们都长大成人了,家里的抵押贷款也还清了,我们就会有好日子过了。”
“现在不用了?哦,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家里了?”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他们都长大了,不需要照顾了;我们家不会有新成员了。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她总是说话算数。生完米拉之后,妈妈就再也没有生孩子了,米拉已经三岁了。她出生的那一天就是爸爸去世的日子。米兰达姨妈本来是想要汉娜,而不是要我到利维保罗去的,但是妈妈腾不出汉娜;她做家务比我做的好多了,汉娜就是这么能干。昨天晚上我告诉妈妈,如果我不在家,家里再添新婴儿的话,就请一定把我叫回来,因为如果有个小婴儿,就得汉娜和我两个人来照看,而妈妈还要为大家做饭,还要照顾农场。”
“噢,你们家住在农场里,农场在哪里啊?——就在你上车的那个地方附近吗?”
“附近?才不是呢,我看得有几千英里!我们乘汽车从汤普朗斯出发,然后又走了很长的路到安表姐家,在那里过了一夜,然后起床又坐很长时间的车到美坡伍德的驿车站。我们的农场离哪里都很远很远,但是我们学校和教堂都在汤普朗斯,那里离我们家只有两英里的路程。和你一起坐在这里,感觉特别美好,就像爬上教堂的尖塔一样。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曾经爬上了教堂的尖塔,他说站在上面往下看,下面的人和奶牛就像苍蝇一样小。我爬上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我看到的奶牛却让我失望——它们看上去并没有我期望中那么小;也没有我们在下面和它们一起时那么大,对吧?男孩子总是做些刺激而有趣的事情,女孩子就只能做男孩子剩下的枯燥而无聊的事情。女孩子不能爬得太高,不能走得太远,不能在外面待得太晚,也不能跑得太快,反正就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科博先生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喘了口气。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驱赶着从一座山峰跑向另一座山峰,中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好像还是没弄清楚你们家农场的位置,”他说道,“不过我去过汤普朗斯,一路上也很快活。你们家姓什么?”
“兰德尔。我妈妈的名字是奥蕾莉亚·兰德尔;我们的名字分别是:汉娜·露西·兰德尔,丽贝卡·罗恩娜·兰德尔,约翰·哈利法克斯·兰德尔,珍妮·林德·兰德尔,马奎斯·兰德尔,方妮·埃尔斯勒·兰德尔,和米兰达·兰德尔。我们七个孩子中,有一半人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另一半人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可是我们的总数不是偶数,于是爸爸妈妈决定用利维保罗的米兰达姨妈的名字来给米拉取名;他们希望这样做可以给这个孩子带来好运,但是,好像这个名字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现在我们都叫她米拉。其实,我们都是用一个人的名字命名的。汉娜的名字取自一首儿歌《坐在窗前缝袜子的汉娜》,我的名字取自《劫后英雄传》,约翰·哈利法克斯是一本故事书中的男主角;马克的名字来自马奎斯·德·拉法叶特叔叔,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双胞胎一般都不能同时长大成人,三胞胎就更不可能了,——你知道这些吗,科博先生?)我们不叫他马奎斯,就叫他马克。珍妮的名字来自一个歌星,方妮的名字取自一个美女舞蹈家,但是妈妈说她们两个的名字都太不相配了,因为珍妮唱歌根本就找不着调子,而方妮天生就是一副硬腿,跳不了舞。妈妈本来想,只叫她们简和弗朗西斯,而不叫她们中间的名字,但是,她说那样对爸爸太不公平了。她还说我们应该时时刻刻站在爸爸的立场支持爸爸,因为爸爸周围所有的事情都和他作对,要不是运气这么差,爸爸也不会死的那么早。我想关于我的兄弟姐妹,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丽贝卡严肃地结束了她的自我介绍。
“我的天哪!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科博先生突然迸出一句话。“天底下的名字已经被**妈选得差不多了!你的记忆力真是太强了!我猜想学校的功课对你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功课倒没什么;麻烦的是要穿上鞋子才能去学习功课。我的新鞋子必须要穿够六个月,妈妈总是说要节省鞋子。可是,除了脱掉鞋子光脚走路,好像没有什么办法能节省鞋子;但是在利维保罗我不能光脚走路,这会给米兰达姨妈丢脸的。一住到米兰达姨妈家,我就得去上学了,两年后再去维尔汉姆神学院继续深造;妈妈说这样会塑造我的性格,对我有好处!我打算毕业后像罗斯小姐那样做个画家,不管怎么样,这是我自己对未来的打算。妈妈认为我最好将来做老师。”
“你们家的农场是不是老霍布斯农场?”
“不是的,我们家的农场是兰德尔农场。妈妈是这么叫它的,而我把它叫做太阳溪农场。”
“我觉得只要你知道它在哪里,随便叫它什么名字没多大关系,” 科博先生倚老卖老地说。
丽贝卡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有点责备、甚至有点严厉地说:——
“噢!你可不能像别人一样也这么说!你给一个东西起的名字不同,叫起来的感觉就不同。如果我说兰德尔农场,你能想象出它的样子吗?”
“不,我想象不出来,” 科博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那么,如果我说太阳溪农场,它会让你想起什么?”
科博先生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离开海水在沙滩上喘气的鱼;他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丽贝卡的双眼就是探照灯,刺穿了他头脑中的一切谎言,甚至都看见了他后脑勺上的秃头。
“我猜想农场附近应该有条小溪吧,”他怯怯地回答说。
丽贝卡有些失望,但是她并没有泄气。“你猜得不错,”她鼓励科博先生说。“你很温和,但是你不热情;农场附近确实有条小溪,但那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小溪。那条小溪两旁长着很多很多小树,还有矮矮的灌木,浅浅的溪水哗哗地流着,水底是白色的砂石和光闪闪的鹅**石。只要有一点点阳光,小溪就会抓住它,一整天都闪闪发光。你的肚子饿不饿?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因为害怕赶不上驿车,我连早饭都没有吃。”
“那你就先吃午饭吧。我要到米尔顿再吃东西;到时候我吃一块馅饼,再喝一杯咖啡。”
“要是我有机会去看看米尔顿就好了。我猜想它一定比维尔汉姆大得多、气派得多吧;它一定更像巴黎吧?罗斯小姐给我讲过巴黎;她就是在巴黎给我买的这把粉色的遮阳伞和这个珍珠钱包的。你看看,只要轻轻按一下,钱包就打开啦。钱包里有二十美分,这些钱得花上三个月,主要用来买邮票、纸张和墨水。妈妈说,米兰达姨妈要供我吃饭,供我穿衣服,还要供我上学买书,她一定不会愿意再给我买邮票这些东西了。”
“巴黎没什么好的,”科博先生轻蔑地说。“巴黎是缅因州最枯燥无聊的地方。我很多次赶车都经过那里。”
丽贝卡又要责备科博先生了,虽然这次她压低了嗓门,舒缓了语调,但语气却非常坚定,她飞快地瞥了科博先生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眼光,否定他说:
“巴黎是法国首都,你得坐船才能到那里,”她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地理课本上就有巴黎。书上说:‘法兰西是一个生性快乐、彬彬有礼的民族,爱好舞蹈和非烈性酒。’我问过我们老师什么是‘非烈性酒’,他说可能是指‘苹果汁’或者‘姜汁汽水’这类饮料吧。我一闭上眼睛就能轻而易举想见巴黎的样子。美丽动人的女士们总是随身带着粉色的遮阳伞和珍珠钱包,欢快地四处起舞;风度翩翩的男人们优雅地跳着舞、喝着姜汁汽水。不过,你真幸运,每天睁着眼睛就可以看见米尔顿。”丽贝卡羡慕地说。
“米尔顿也没有什么好的,” 科博先生说,听他的口气,似乎自己已经游遍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发现它们不过如此而已。“现在,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把报纸扔到布朗太太门前的台阶上的。”
“啪”,报纸果然不偏不倚地落在科博先生指定的地方,正好在栅栏门前玉米壳编织的脚垫上。
“哦,你这招真是太神奇了!”丽贝卡激动地哇哇大叫。“就像我在马戏团看到的飞刀马克扔飞刀一样准确。我真希望有一长排的房子,每栋房子前都有栅栏门和玉米壳编织的脚垫,然后你在每家的脚垫上都扔一份报纸,那多好啊!”
“有时候我也会扔不准的,” 科博先生的笑脸上洋溢着谦虚的骄傲。“如果你的姨妈米兰达同意的话,等夏天驿车不是很挤的时候,我可以选一天带你去米尔顿。”
一股妙不可言的兴奋传遍了丽贝卡的全身,从她的新鞋子开始,一直传过那顶麦秆编织的帽子,然后又向下传到她的黒辫子上。她无比激动地拍打着科博先生的膝盖,眼睛里饱**欣喜而惊讶的泪水,哽咽着说道:“哦,这不是真的吧,我简直不敢相信在家的耳朵;想想我居然可以亲眼看见米尔顿。这真的好像是有个仙女教母,她问你你的愿望,然后就帮你把愿望实现了!你有没有读过,《灰姑娘》、《金黄矮子精》还有《青蛙王子》、还有《戴金锁的仙女》?”
“没有,”科博先生思考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回答说。“我连想都没想到自己会读你刚才说的那些故事。你怎么会有机会读到这么多故事啊?”
“哦,我已经读了很多书了,”丽贝卡不经意地说。“我读过爸爸的书,还读过罗斯小姐的书,还有很多学校老师的书,还读过主日学校图书馆的书。我读过《点街灯的人》、《苏格兰酋长》、《雷德克里夫的子女》、《医生的妻子考拉》、《劫后英雄传》《大卫·科波菲尔》,《红毛栗鼠的金子》、《天路历程》、《普鲁塔克的生活》、《华沙的萨迪厄斯》,还有很多别的书。——你读过什么书呀?”
“我从来就没有读过你读的那些书;可是,老天!我年轻的时候也读了不少书!现在我每天忙着赶车,所以就看看《年历书》、《每周卫报》和《缅因州农学家》这些杂志。——又要过河了;这是最后一个长斜坡了,等我们上到斜坡顶上,就可以看到远处利维保罗的烟囱了。路途不算远,我自己住的地方离你姨妈家的砖房子只有半英里。”
丽贝卡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她的双手紧张地在腿上拨弄着。“我觉得我不会紧张的,”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可是,我还是有点点紧张——特别是当你说就快到了的时候。”
“你还要回去吗?” 科博先生好奇的地问道。
她勇敢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骄傲地回答说,“我绝不会回去的——我也许会感到害怕,但是逃跑会让我感到羞耻。去米兰达姨妈家就像是到黑暗的地窖里去探险一样。楼梯下面也许藏着凶猛的怪兽或者可怕的巨人,——但是,还有这样的可能,就像我对汉娜说过的那样,也许我会遇到美丽的小精灵和可爱的小仙女,或者会遇到英俊的青蛙王子!——通往维尔汉姆有一条主干道街,通往村子也有主干道街吗?”
“你可以把它叫做主干道街,你的索亚姨妈们就住在街上,可是这条街上既没有商店也没有磨坊,整个村子里只有一匹马!如果你想打听什么消息的话,你得趟过小河到对岸我们家这边才行。”
“我感到好遗憾,”她叹了口气说,“如果是在真正的主干道上行驶,那该有多气派啊!坐在两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后面,撑开我的粉红色遮阳伞,镇上的每个人都会猜想,身边放着丁香花和毛织箱子的女孩子会是谁啊?这样才像盛装游行中那个美丽的女士了。去年夏天,有个马戏团去了汤普朗斯。那天早上,她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游行。妈妈让我们都走进游行队伍里面,我们把米拉也放在推车里带了进去,因为等到下午我们就没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表演了,我们买不起进场的门票。游行队伍里有活波可爱的小马,还有很多动物,它们被装在笼子里,滑稽的小丑骑在马背上;队伍的最后是一辆由两匹小**拉着的小战车,车身涂成了红黄相间的颜色,车里面的天鹅绒垫子上坐着舞蛇人,她身穿光滑的丝绸锦缎衣服,上面装饰着闪闪发光的小贴片。她真是太漂亮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科博先生,如果你看到她,你一定会喉咙梗塞,不住地咽唾沫,你的背后从上到下会有一股凉气穿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有没有遇到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人?”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科博先生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到窘迫,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是惴惴不安了。不过,他巧妙地逃避了这个棘手的话题,他对丽贝卡说:“依我看,就照你刚才说的做也没什么不好。让我们出演一场最高规格的入村仪式吧。我要拿起鞭子,把马车赶得快快的;你把那束花放在膝盖上,把你的遮阳伞撑开,我们要让村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孩子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起来,然而这洋溢的热情即刻间便消失了,“我忘了——妈妈把我安顿在车厢里面,是想让我从那里走进米兰达姨妈家里。也许在车厢里面我会显得更优雅些,这样我下车的时候就不用跳下来,我的裙子也就不会飘起来了,我就能够自己打开车门,像女士一样走下车来。科博先生,你能不能把车子稍微停一下,好让我回到车厢里面?”
科博先生耐心地勒住了马的缰绳,把这个无比激动的小家伙从驾驶座旁边抱下来,打开车门,扶她进了车厢,又把丁香花和粉红色的遮阳伞放在她身旁。
“我们两个的路途很愉快!,” 驿车夫说,“我们已经是真正的老相识了,对不对?---你不会忘记去米尔顿的事吧?”
“当然不会了!”她大声叫喊着说;“你确定你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对吧?”
“绝对不会忘记,我会记在心里的!” 科博先生郑重地起誓说,然后他重新登上了驾驶座;驿车辘辘地驶进了村子的街道,街道两旁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枫树。通过自己家的窗子向外望的人们看见了一个穿着暗黄色印花裙子的褐色小精灵端庄地坐车厢的后座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大束丁香花,另一只手则拿了一把粉色的遮阳伞。如果他们的视力再好一点的话,他们或许已经看见,当驿车驶进那幢老砖房子侧面庭院时,一个小姑娘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慌乱地从车厢里站起来,她走下车,苍白的脸颊忽红忽白,两只明亮的眼睛里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
丽贝卡的旅途结束了。
“驿车开进索亚姐妹家的院子了,”帕金斯太太对丈夫说。“肯定是她们的外甥女从汤普朗斯来了。好像她们俩写信给奥蕾莉亚,邀请老大汉娜来,可是奥蕾莉亚回信说,如果米兰达和简觉得没关系的话,她想让丽贝卡来;所以来的那个女孩子是丽贝卡。她可以和我们的女儿艾玛·简做伴玩儿了,不过我相信她们不会让她待够三个月的!她看起来肤色很深,像个印第安人;皮肤黝黑,精神饱满。过去听说兰德尔家族中的一个人娶了位西班牙女人,据说那女人在寄宿学校教音乐和西班牙语。洛伦佐皮肤就黑黑的,你还记得吧,这孩子和她爸爸一样。不过,我觉得有西班牙血统没有什么丢脸的,况且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听说那个西班牙女人品行端正,受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