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二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和这座沐浴在改革开放春风中的城市一样,有着蓬勃的心跳,滚烫的热血。
他才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厂里那条拉流水线的拉长(“拉”是line的音译,“流水线”的意思),不必埋头一刻不停地组装零件,只需要来回巡视,管着流水线上十几号人工作。如往常一样,他拍拍好动的阿K,要他工作仔细点,不要把两个部件组装得这么粗糙松散,又走到年迈的老王旁边看两眼,算是对老工人的关心和尊重,而后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踱到流水线的末端——通常这一块是整条流水线工作最辛苦最困难的一个区域,因为经过前面十几双手,零件已经趋于立体复杂,但却还未成形,这最后两三个人要小心着不能把手头的小部件安错了位置,因此这个区域往往只有细心能干的人才能胜任。在他负责的这条线上,阿兰就是这么一个存在。他立于对方身后,看着她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像是电视上什么晚会里那双飞舞在黑白琴键上的手一样灵动。这双手和它的主人一起吸引了全厂人的眼光,他自然也不例外。
目光渐渐移至那涂成红色的指甲上。他记得他说过自己不喜欢这种颜色,粉红尚可接受,然而大红就太艳了,也俗了。
这样想着,手就不自觉伸到对方身后,往微翘的臀上掐了一把。
“哎呀。”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不会被其他人听见,却恰能落入他的耳朵。“我在工作啦,你不要老是动手动脚。”
娇嗔是真实的,斜向上挑的杏眼也是真实的,他放心了,慢慢靠近对方的耳畔:“怎么一个星期都不来我屋里了?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也该完了吧?”
“哎呀你好烦哪。”她的耳朵飞上一抹嫣红,顺便用右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满意了,又悄悄对她说了一句:“要是一会累了就跟我说一下,我让你去送资料。”
“知道啦。”她这才眉开眼笑地回头继续干活。
——当然,如果早知道送资料到老板办公室也能送出事儿来的话,他恐怕宁可让阿兰不得休息,也不愿意自找绿帽子来戴。
然而就算没有这一遭,难道就能改变什么吗?他也说不准。毕竟阿兰看似温软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烈性,他也不是不能感觉出来,那双斜挑的杏眼是不安分的,那艳红的十个指甲是鲜丽夺目的,他的阿兰在他怀里虽然还是温顺如猫,可他也不是没担心过哪一天这只猫会突然挠他一爪子。
厂里人都羡慕他,说他和阿兰在一起就跟天生的一对儿似的,阿兰的美是大家公认的,随时拍一张照片都能把影楼挂的那些海报比下去;而他浓眉大眼,生的也是有几分英气,大家都说像香港这几年热播的那部剧的男主角。两个人同在一条流水线上,一样工作勤快,又都是惹人喜爱的那一类;只不过,他的好人缘来自他的沉稳踏实、淳朴厚道,在这座人心浮躁的城市,有这么一个凡事肯为员工着想的小上级还真是不多了;相比之下,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阿兰则仿佛更受欢迎一些,毕竟谁会不喜欢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孩子呢?他倒也不是很在意,只在看到阿兰和其他男工实在聊得太欢、几乎要贴胳膊碰肩的时候才有几分醋意,回去之后就会用力狠一些,让阿兰更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父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母亲,老人家很喜欢阿兰,总是夸她干活麻利又伶牙俐齿,但凡炒一盘菜上来,肉都被老人家夹到阿兰碗里去了,反倒是他这个亲生儿子被冷落在一旁。他却也不在意,毕竟自家未过门的媳妇能先赢得**亲的好感,以后婆媳关系还用操心吗?他乐得就着青菜吃白饭,听对面两人其乐融融地絮絮叨叨。
这一年,如同雨后春笋般,市里一夜间拔起了无数高楼大厦,星罗密布的工厂也日夜不停地吞吐着货物,整座城市就像一下子被拨快了齿轮的转速。无数人内心的荒芜田野被燎起了火星,闪闪烁烁只差一股大风就能燃烧出一片天空。
他也蠢蠢欲动了。一个拉长当然算不上什么,他想要做一笔大买卖,而这个计划也在混混沌沌中逐渐成型。这天,两个人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时,他跟阿兰说,他干完这一年就要离开,自己也去开一家工厂,自己当老板。阿兰有点不相信:“你平时工作确实很用功,只是开个工厂不只靠苦工,总得有东西拿得出手吧?”
“当然。”他自十六岁辍学进厂,就一门心思不满足于当个小工人。他本就头脑灵活,在厂里多条流水线上做过之后,他发现了厂里一些零件在进货时以次充好,每个零件的毛头相加累积起来就存在一个巨大的利润空间。事实上,工厂因为产品质量问题已经遇到几次投诉了。而他的同学是在另一家厂里负责进货的,早就和多个厂家有所联系,只要两人合作,把零件的大小修整得更精准,就可以和对口厂家建立长久合约关系,而后只要推出比本厂更优质更廉价的产品,他们就能够在行业里有立足之地。
是的,那个时代风云变幻,一夜之间可以崛起一座辉煌不老的城市,光速流转的节奏也膨胀了年轻人的野心和志向。只要敢去做,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兴致勃勃地把柜里锁着的一沓资料给阿兰看,全是他们俩这些年摸索听闻的信息,徒手画的零件剖面图也好,抄下来密密麻麻的零件名称和厂家对比也好,这就是他许诺给她的未来。还没有戒指,也没有什么嫁妆,但是,“嫁给我,你就可以做个老板娘,不用天天面对那些让人头晕的部件。”
“那我到时候可要买个很大的钻石戒指。我前几天在柜台看到的,可美啦。”
“好好好,买两个给你,一个戴着,一个在家抛着玩。”
“玩玩玩,你就知道玩。我要去旅游哪。”
阿兰的呼吸声渐趋均匀,他的内心却始终不平静。城市不灭的午夜灯火点亮了出租屋的玻璃窗,也点亮了一群又一群年轻人的眼睛。他的眼里映着灯火的光彩,慢慢勾勒成一幅美好的蓝图。
什么时候这双眼睛会在现实面前黯淡下来?
那一天他走进厂里,流水线尽头的位置上没有熟悉的身影。“阿兰呢?”他随口问了一下身边人。
“她没跟你说吗?刚刚她提前到了厂里,说是家里有急事,要休半个月的假,然后就离开了。”
前一天独处时还一切如常,难道是她家多病的老父亲又……
阿兰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一轮,所以她才二十,她的父亲已经年近六旬,年纪大了身体就弱了,她时不时总得请假回家去照顾他。但是以前每次离开她都会跟他说明的,这次走得这么匆忙,他的内心涌起不祥的预感。
思忖许久,他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去她家里。——虽然此前从来没有尝试过。
“您好,我是……我是阿兰工厂里的同事。”
“有什么事吗?”苍老的男人嗓音,听上去状态却似乎不错。
“阿兰今天没有来上班,我来问候一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有劳你了,我这边没什么事啊,也没喊她回来,你要不去问问其他人吧,可能她在忙着别的事情。”
挂了电话,他的内心更不安了。那个年代啊,BP机都还是奢侈品,一个人只要从眼前消失,很轻易就能销声匿迹,他此刻就完全无法找到她的踪影。因此这种不安感一直持续到他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还萦绕在心上。老板亲力亲为,虽有车间主任监督工作进度,他还是会时不时点名叫拉长来亲自过问,开头时自然免不了一些场面话:“你也在这工作四年了,为厂里下的功夫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一年你带着这群人……”他半颗心跟着老板的话,负责指挥着脑袋偶尔点一点,好让自己看起来还算谦虚认真地听取老板建议,而剩下半颗心却在考虑着阿兰最亲的朋友有哪几个,一会要怎么去联系。所以当听到“另寻高就”时,他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抬眼看老板,却见对方已经停住了话头,正等他的回应。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白色信封,半敞开的口朝着他的方向,里面是一小叠粉红色钞票。
十年后,他才第一次原原本本跟别人讲了他当年的经历。相处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和老板好上了,在得知他的野心之后暗地里把他的所有资料都带走,并且使他被开除出厂。爱情和事业一夜间回到了零点,他因为泄露了厂家信息,甚至都不敢再联系原本说好一起打拼的兄弟,于是他一个人带着临走时老板发的几百块钱跑到了另一座城市,一切都重新开始。
或许怨恨是一个人上进的最强动力,他用了七年时间终于成了真正的老板,手下有几百号人。一提起这座城市里的这个行业,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然而紧跟在名字后的言论,既有对他成功的艳羡与钦佩,也免不了对他情感生活的轻蔑和不屑。他看中的大多是工厂基层的、年轻貌美而又学历不高的女工,别人只知道他玩弄感情不负责任,却不知道他其实好言哄得对方心甘情愿带着一笔钱和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而离开,说起来明明算是你情我愿吧。毕竟真正的恩爱长久现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