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盏

那年他二十二岁，正是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

他终于有了勇气，去找当年那个女孩子。

其实只要稍加打听，就可以知道她的消息。他初中毕业就出去工作了，而她还一直在学校里，虽然因为中考失利只进了一所普通高中，然而她的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听说常常甩第二名一百多分。

后来她高考考砸了，原本想去北京的她只能留在市里。他不知道这是她的不幸还是他的幸运。人总是心存一点点私心的，想要喜欢的人离自己近一点，近到自己周末闲着的时候就可以去有她的地方，走着她走过的路，虽然很难看到她的身影，但只要想着这里的空气是她曾呼吸过的就会很满足。而另一点私心，则是不想她遇到其他两情相悦的男生，他想要和她在一起，虽然自己还没能成长为她愿意依赖的样子，但他相信只要她还单身，他总会有机会的。

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象出她的模样。虽然后来偶尔也能碰见几次，但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扎着马尾辫、脸上还有圆润婴儿肥的小学生模样。那时候身为班长的她虽然常常穿着棉布裙，整个人像个可爱的瓷娃娃一样，但却不喜欢笑，严肃得像个小大人。这是那个时代学生官的典型模样，明明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却要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成熟样子，老师们会往这种小时了了的孩子身上赋予太多责任，要他们像“半个班主任”一样去帮自己管理班级，这就导致这样一群学生官总是两面不讨好，管理技能生疏稚嫩的他们树立不了自己的威信，往往很难达到老师的标准，另一方面，被视为老师的第三只眼的他们在同学群中也很难交到真心朋友，就连班长和副班长课代表之间都能上演一出儿童版的争宠宫斗剧。也许是因为初中毕业就再也没有踏入校园一步，后来的他回忆过去，印象最深的总是小学时光，这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教育方式对这群人的心理产生多大影响，他初中结交的哥们也是一个学生官，就算初中已经是普通学生一个了，做什么事情还是有点“梗”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老和自己过不去，好像一言一行总有人监督着、比较着似的，于是自己下意识也会和身边人攀比，不只是考试分数，还有从网络游戏到校园活动等等各种他觉得**毛蒜皮的事情。哥们活得很辛苦，却活得很优秀，后来还考了一个重本大学；哥们活得很优秀，却活得很辛苦，即使现在在大学里年年拿奖学金，还是对未来惴惴不安，生怕电视上炒得很热的“大学生毕业卖猪肉”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所以他揣测着她也许也是这么生活的吧？说不定，最后高考的失利就是因为压力过大。而她似乎连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都没有，就像小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孤单的上学放学，却没有办法帮上什么忙。因为作为外地插班生的他，在班里的境况比她还糟糕。

不知道是谁传出来，他是一个“没有爸的孩子”，是一个“被爸爸抛弃的孩子”。小孩子的玩闹最是无心，杀伤力也最大。班里唯一一把靠背缺了个角的椅子是他的专有椅子，其他人碰都不可以碰，谁碰了谁就会倒霉。他碰过的东西，别人要碰之前也得拿张纸巾擦干净，不然沾上了晦气后果自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他只能尽力让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除了脚下踩的地板，尽量什么都不要触摸，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放学等到值日生都走了之后，才自己拿起扫把打扫自己座位周围的地板，每天都能扫出满满一簸箕的纸团、粉笔头、铅笔灰。

他无可奈何，刚开始还很伤心地边哭边跟老师诉苦，然而并没有用，班主任虽然在“友谊”主题班会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团结和睦，事后大家依然嘻嘻哈哈地拿他开玩笑，见到他仍然会绕道走；渐渐地，他也就习惯了，反正只是一年而已，毕业了就再也不会见到这群人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那次发飙真的算是意外。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后，老师说，下个星期二要开家长会。

他回家跟妈妈说了，这个明明只比他大了十八岁，看上去瘦瘦小小像个高中生的女人仍然忙活着手里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说：“妈下周要赶工，没空去，你跟老师请个假吧。”

他有点委屈，却还是答应了。

然而第二天去学校时，听到身边同学都在叽叽喳喳讨论家长会的事情时，他觉得心里痒痒的。每个人的家长都会来。马上就要小升初了，这次家长会，老师会跟家长沟通学生的升学问题。看上去，他们的父母都很重视这样的会议。……最终，他没有找老师请假。

晚上回到家，他再次用恳求的语气询问。

“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会去。

“老师会按照考试分数，逐个对家长进行分析。

“这对升初中很有帮助的。

“你去一次吧。我从一年级到现在，你都没去过一次家长会。”

他仿佛可以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

“好吧。下周二对不对？到时候我接你去上学。”

——后来他才知道，厂里前段时间抽检的一批零件不过关，得全部返工；而她因为在紧要关头请了这一个下午的假，被扣了近半个月的工资。

可是那时候他是如此幸福，他还幻想着，也许他的同学见到自己有一个这样年轻漂亮（他总觉得自己的妈妈是最漂亮的）的妈妈，也许就不会再排挤他了。

如果他能预料到周二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绝对会就算独自忍受排挤的痛苦也不让自己的母亲走进校门。

“这就是**妈？”

“看上去好小。”

“是不是被什么‘臭男人’骗了，然后‘臭男人’不要他们俩啦？”

……

这是一群初懂世事、深受电视剧荼毒的孩子无心而又伤人的背地里的言论。可是很不巧，他听到了。

他一时怒气上冲，摔开了门，那几个人显然吓了一跳。他正准备开口大骂，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地走到那群人面前：“哎我说你们几个，不要随便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啊，注意同学之间的影响。”他不知怎么的气血上涌，竟转而朝这个身影大叫：“你**的怎么那么多嘴？！什么叫‘坏话’？！你也觉得我就是可怜没人要的孩子是不是？！别装得好像乖学生似的，其实心里也瞧不起我对不对？！别**的好像我就比你们矮了个头要乖乖听你们胡说八道！我妈这么漂亮又不是没人要，她只是不想！哪轮得**们在这里叽叽喳喳！……”

像是沉默许久的猎豹突然张牙舞爪，他突然疯了似的冲向那个身影，她吓得躲到刚好闻声而来的班主任身后；如果不是被老师使劲拽着，他几乎要和她打起来。明知道她其实是在帮他，可他一时冲动，反而将矛头对准了她，嘴里机关枪似的拼命往外蹦出不堪入耳的话语，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来憋着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她吓得连抽泣一声都不敢，只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的爆发吓到了在场的家长学生，还引来了校长。后来他被老师带到办公室的隔间里休息，妈妈则留在校长室里和校长谈话。

等到桌上那杯水几乎凉透时，妈妈才推门进来。

“走吧，我们回家。”她看上去很疲惫，却仍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走出门时看见门边站着她和她的妈妈，她脸上还带有浅白色的泪痕，眼眶鼻子仍然红彤彤的；在看见他的瞬间，她明显往身边人的怀里瑟缩了一下，他再不敢吭声。

然而第二天，当看到原本左侧空荡荡的一块地方突然间多了一套课桌椅，还有端坐着正在写作业的她时，他愣了好久，甚至以为自己的座位被清走了。

可是旁边那把缺了角的椅子，确实是属于他的。

平常喜欢趿拉着鞋子的他不敢发出声音，悄悄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内心莫名有种充实的快乐。

她也许不会知道，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在小学的最后两个月里。

一个是因为优秀而被人孤立的女孩，一个是因为家世而遭受歧视的男孩，两个同样形单影只的人坐在一起却仿佛有了一种安谧强大的气场，就算每天说的话不超过三句，却仍然在借笔、传作业等等琐事上有足够的默契。

因为发生的种种不愉快，他对于学校产生了极度的厌倦，当权威的光辉形象被打碎时，它的弊端会更清晰地显露出来。他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于是勉强读完初中就再也不想踏进校门一步。

然而当年那个明明势单力薄却仍努力在众人面前**自己、还主动和自己坐同桌的女生，却让他对人世始终存有最后一份善意。

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据说是他爸爸的男人，是**妈一直闭口不谈的对象。后来他才渐渐知道，当年自己年仅十八的母亲，是怎样在男人的花言巧语下乖乖拿钱离开，却又遭受家里父兄的冷眼相待，甚至连家门都不让进的情况下，一个人走进医院产房。直到他的外婆终于忍受不住、偷偷跑到医院帮忙之前，**妈拽着已经脱下來的家常衣服不肯放手，只因在暗格里装有她的全部家当，离开之前拿到的最后一笔钱。

她在后来每一个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时刻，总会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有多苦命，他虽然听腻了，心却还是凌迟般的愈来愈疼。他要做个好丈夫，好爸爸，这是他对未来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