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闻字吗?闻字吗?闻字吗?”在太庙文学讲座中间休息时,坐在我前排的一位学员,扭回头来,一连声地问我。
我一时没反映过来,疑惑地问他,“闻什么字?”
“我有特异功能。书报上的错别字,只要放在我的鼻子底下一过,立刻就能闻出来。”他自我介绍毕,又毛遂自荐,“我听说您要出第三本个人集子‘仲秋’,我愿帮个忙,给您闻一闻?”
我心里想,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刚坐前后桌,初次见面,彼此还未通报姓名,就殷勤主动地要给我的书挑错字。且不用眼睛,而用鼻子。但也说不准他真有特异功能呢,想当众显摆一下。于是,我从书包里掏出我的第二本小说集《半夏》,一只手递给他,“那就请老弟给闻一闻。”
旁边几个学员把脑袋也凑过来,想看看他怎样闻字。只见他赶紧双手接过书,移至眼前,鼻尖触动书本,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一皱眉,“有酸味,这页有错字。”然后用手掐住,“第一百七十二页,倒数第六行,‘往昔’印成‘往醋’了。”
我拿过书一看,还真是。我自己校对了三遍,怎还出现这低级的错误呢?于是,我跟他说,“改天,约个时间。是我到你家还是你到我家?”
他特热情,我到您家闻去。
几天后,他背着书包来到我家。寒暄毕,直奔主题,“开始闻吧。”
我心想,你倒豁鼻子驴,性急。我的手稿还锁在书厨里,得容我功夫拿呀!就顺手递给他一张《南方周末》,“你先闻闻这张,一纸风行二十多年的大报。”
他的头埋进了报纸,只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只几分钟,他的头就从报纸中钻出来,一脸兴奋,“闻出一个白字。”说着,他指着题目“读书改变命运”中“教育被压以重注”应该是“押”不是“压”。
我接过报纸,是《南方周末》2010年1354期A11版,真错了。这篇文章我读了,怎就没发现呢?我问他,“你怎么一闻就闻出来了呢?”
“那当然,我有特异功能吗。”他一脸自豪,“我一闻,感觉有压抑感。”
我又递给他一本2009年第十一期的精彩阅读版《北京文学》,“你闻闻这本,这大刊物不容易出错。”
“那不见得。”他接过杂志,又迅速调动他的大鼻子。果然,他很快闻到,第一百四十一页,毛志成写的“我忆起的非常之死”第十章,从上数第七行“被入瞧不起”。应该是“被人瞧不起”,白纸黑字错印成“入”。我说怎么闻不到人气了呢。”
但我仍不相信他有特异功能。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蓝皮单行本《楚辞》,“这是名著,你闻一闻。”
他用鼻子刚翻过两页,就闻出来了,看看,《离**》中有一句,“岂维纫夫蕙臣”这个草字头下一个“臣”字,是指香草白芷,但“臣”字中间是一个扁“口”字。缺了一小竖,我说怎么闻着,缺了一点香气呢?
他忽然眼睛一亮,拿起我案头的“咬文嚼字”小书,“这本专门挑错字的杂志里,我都能将文章再咬一遍;将汉字,再嚼一遍。您信不?”
我一笑,说不信,这是上海,也是全国唯一的一家最具权威性专门挑错字的刊物。
他并不搭言,用鼻子荡开去,然后顿然停住。您看,第十九页,“苏轼”,错写成“苏试”。我说应该有车上横木的木质味,怎么闻到了书卷气了呢?
我接过书本一看,这是2006年《咬文嚼字》第三期。这回,我真的相信他的确有特异功能了。于是,我赶紧将我的一大摞钢笔写的手稿拿出来,“那就借用您的贵鼻,闻出所有的错字。”
他却将我的手稿一下子推开,很严肃地说:“我从不闻广告词,因为铜臭气噎嗓子;也从不闻手稿,至少是打印稿小样。”
“为什么?”我很诧异,“是你主动要给我闻字的呀!”
“是我主动不假。”他义正辞严:“您自己,连自己手稿里的错字自己全不认真去挑,怎能指望别人呢?这不是俏支使人吗?”
他一句话中,一连咣、咣、咣,三个“自己”,如重拳砸过来,我觉得脸上直发烧。
这时,他从书包中也拿出一摞厚厚的手稿,“今天,是我求您来了。这是我十年来,从《中国电视报》等全国正规报刊中挑出的错字,加上我的批注,一共有三十多万字。求您在您参与编辑的《北京精短文学》上陆续刊登,如何?算我求您了。盛世需圣文。”
我翻了翻这部厚厚的手稿,又掂了掂,沉沉地。问他,“你用鼻子闻出来的。”
“不,是我用眼睛看出来的。”他接着宣布,“我没有特异功能。”
我极其震惊,“那你眼睛的视力……”
“我的眼睛是二五眼。”他接着解释,“左眼睛是零点零一二,右眼睛是零点零一三。加起来,总共零点零二五。”
“这么说,这三十多万字,是在你双目几乎失明的状态下,从浩繁的书报中将错白字挑出来的?”
“是的。”他又充满自豪,“我的眼睛特别特的毒,像老鹰一样,整版整页的书报,只要有一个错字,我立马就能叼出来。”
“那你为什么欺骗我呢?说你有特异功能,能用鼻子闻字?”
“不骗您骗谁呀,要不然,我怎能接近您哪?”此时他狡猾地“哈哈”一笑,然后又几乎哀求地说:“您能给我连载吗?您不用给我稿费,我倒可以倒贴您点印刷费。”
我给他提个建议,“你要是自费出书呢?”
“我真出不起,一个书号就要一万多。再说,这种书谁掏钱买呀。”他这时告诉我,“我是从市残联办的一个刊物编辑部退下来的,一个月才一千多块,还要养家糊口呢。”
我颇不解地问,“你干嘛跟错白字较那么大的劲?”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对我说:我的父亲姓闻,是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和汉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无儿无女。他临终前告诉我,嘱咐我:孩子,你是我拣来的。你的襁褓就是几张报纸,当时你的小肚子饿得瘪瘪的,鼻子在闻字。所以,给你起名叫:闻字。你虽然是一个残疾人,可你尽力要为汉字的健康做一点事;你是一个侏儒,但汉字是巨人;中国五千个汉字就如五千匹骏马,你就是一个小小的马夫;你要为汉字的神圣与纯洁,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捡来的孩子,也是宝啊!
我把他紧紧抱住。闻字的身高,只能到达我的肩膀,但我像抱住一个巨人。我摸着巨人的鼻子,他鼻尖形成一个坚硬的三角小平面,那是天长日久,书报磨成的茧子。
我真是感慨唏嘘!对他说,现在,中国有一个地狱,里面装满错白字,有狱满之患。而你,就是度错字的菩萨,你会成佛的。
闻字神情庄严,眼睛里闪现着**般的光芒,他缓缓说出八个字:地狱不空,誓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