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集团公司的穆老总,有这样一个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每天都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自己宽大的三楼办公室,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认真地沏上一杯浓浓地绿茶。然后,他端着茶杯,走到窗前,看一看下面的人群、车辆以及自来水龙头前匆匆洗漱的工人们。
一连三天,他都看到了自来水龙头前,重复出现的这样一个镜头:一个身着工装的年轻女工,在帮助一个约有**岁的小男孩刷牙。这个小男孩一只手拿着牙刷,那个女工往牙刷上抹牙膏,然后那个男孩的头横向动起来。看样子,不是牙刷在动,而是小脑瓜追踪着牙刷在运动,很笨拙很滑稽的样子。而那个女工,可能就是他的母亲,则给他递水,漱口。然后,牵着小男孩的手,往南边的空瓶区走去。而这个小男孩的右肩,空荡荡、晃荡荡垂下一只空袖子。晨风吹过来,这只空袖子打着秋千。
穆总就盯着这只空袖子,一直晃进了一道小角门,空袖子消失了。他却怔怔地,似乎有所触动,若有所思。
穆总通知办公室主任,把付总请过来。他向付总交代,我要到欧洲考察去,估计得二十多天。我走后,集团公司的一切事物,还按惯例,由你主持。临了,他对付总交代,南瓶区有一个断臂的小男孩,他的那只空袖子老在我眼前晃。你抽时间去了解一下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们有没有关系?
当晚,穆总就坐飞机飞走了。第二天,付总特特地来到南瓶区。
南瓶区是盛放空啤酒瓶的场地。绿盈盈的啤酒瓶,被码成高高地、长长地、方方正正、一垛一垛地空瓶方阵。几十名女工,就分布在瓶阵的一角。因为新旧瓶混在一起,必须人工分拣,才能分别上流水线洗瓶。
付总在瓶阵中穿梭,终于发现了那个断臂、晃着空袖子的小男孩。此时,他正在吃午饭。一只铝饭盒里盛着米饭,饭上有几片白菜帮子,似乎还放了酱油,颜色黑紫。饭盒放在灰水泥地面的两块红砖上。他低一下头,就用小勺舀一口饭,像鸡在啄米。而那只空袖子,也就一下一下悠荡着。
那个女工也在吃饭,不过一只手往嘴里送煎饼,另一只手仍不停地、麻利地挑空瓶。
付总和女工攀谈起来,他了解了大概情况。女工是河南人,而这个断臂小男孩,就是他的儿子,今年十岁。
渐渐地,付总试着问,这孩子的一只胳膊是怎么没的呢?跟机器有关系?
女工回答出乎意料地干脆,跟机器没关系,该着。
付总往前凑近女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怎么就该着呢?
这时,女工抬起头,咽下最后一口煎饼。手里的活儿却并没停下来。说,我看您像个老工人,也该退休了吧?您长得面善,说话也挺和气的,我这才跟您说实话。我是托人弄戗才到这儿挑瓶来的,一晃都八年了。这孩子从小就跟着我,我挑瓶,他在旁边玩儿。不就是五岁那年大夏天的,一个跟头,栽在碎啤酒瓶上,手扎破了,胳膊流血了,我抓把土就给堵上了。我一向都这么干的,我妈对我磕了碰了也这样,没事的。若在屋里呢,就抓一把香灰;若在外边,就抓一把土。这孩子胳膊一开始也没事的,肿是肿了,溃了点脓,可封口了。谁想以后口子又迸开了呢?皮肤先是红,后来变紫,又变黑。最后,医院说,得锯掉。锯掉就锯掉吧。
付总听着,心里直哆嗦,打冷战。一个当母亲的,锯掉儿子一条胳膊,怎么听着像锯掉一段木头那么不在意呢?于是顺口说出来,你这个当妈的呀,这孩子日子还长着呢。
女工听了,竟一点不恼。说,您别替我们发愁。这算什么?我小叔子倒是大小伙子,在煤矿上刚干半年,矿难冒顶,现在胳膊腿都没了,像金刚蚕蛹一样整天躺在炕上。照您的想法,还不活了呢?我老公,也是在那次矿难中没了一条腿,现在不也得在老家,蹦哒着一条半腿,喂猪、种地,赶牛车,还要伺候我那个瘫婆婆。
付总叹口气,又摇摇头,说,那你怎不送这孩子上学呢?
上啦,女工说得挺干脆。
付总赶紧问,在哪儿上的?
女工一努嘴,就在这水泥地上。说着叫小男孩,儿子,让爷爷看看你的作业。
小男孩很听话,赶紧停止了鸡啄米。用一只小手拉着付总的大手,在那儿,您看地上。
水泥地上,好大一片,用粉笔头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党好,社会主义好,毛主席万岁。重重复复地就这么三句话。
女工这时颇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就是他的老师。我才上到小学四年级,只有这个水平。您别见笑。不过我教的图画,比字要好。
小男孩的小手又拉付总走到另一片场地。原来地上,画着一幅千手观音图,观音菩萨的面部画得还真有点传神。
女工这时又说,我们老家兴画这个。
付总问,是千手观音吗?
不,是九百九十九只。小男孩回答,稚气但很坚定。
为什么少一只手呢?付总不解地问。
小男孩抬起眼睛,对付总说,那一只手给我了。
付总不敢面对小男孩的眼睛,一时无言,沉默良久。
临别的时候,女工对付总千叮咛、万嘱咐,老师傅,您千万千万可别透露出这孩子的胳膊是在啤酒厂没的。要不然,该把我辞退了。况且,厂区立有严禁小孩入内,后果自负字样的牌牌。再况且,那个小角门,就是我自己偷偷打开,每天偷偷地从小角门溜进瓶区的。
付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情实在难以平静。马上起草了一个报告,承认啤酒厂管理有漏洞,没有明显标识:瓶区严禁小孩入内。角门管理失误,致使女工的小孩右臂缺失,啤酒集团负有不可推卸责任。建议:一:给女工签定长期合同;二:让小男孩免费上集团内的子弟小学;三:全厂募捐,献爱心,给小男孩安假肢,等等。
二十多天后,穆总从国外回来,付总及时将自己的报告当面递上去。穆总阅后,非常满意,当即签字:同意,照办,责成付总立即落实。然后深情地对付总说,出国这些天,一闲下来,我眼前就晃动着那只空袖子。有一句话我只能跟你说,我父亲就是一只胳膊,他**给地主扛活卖快刀铡草,铡掉了四个手指,结果整个胳膊烂掉了。只能晃荡着一只空袖子。
付总也动了真感情,对穆总说,我也有一句话,也只能跟你说,我的孙子和那个小男孩一般大,也是十岁。今年四月份出了车祸,也没了一条胳膊。现在,也只能晃荡着一只空袖子。
两位老总同时都很感慨:咱们两个人啊,就是心太软,最怕看见空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