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芽村有个赶大车的老把式,脾气倔。人们管他叫:倔三爷。
那一年完秋,他给生产队往县粮库交忠字粮。过晌,在大门外的寡妇饭店下馆子。六个人,要了六大海碗炸酱面,每人一大碗吸溜吸溜吃起来。
其它五个人一进门,就把破草帽子摘下来,扔在墙角。唯有倔三爷不,吃面条时,头上还戴着草帽子。当时还只有十七八岁的儿子宝柱就说:“爸,您是不是求雨呢?”
倔三爷却说:“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他们的草帽是麦秸杆编的,只能轰家雀;我这是蘑菇草帽:顶子,是**给镶的黄蓝布五福捧寿,四边圈的是紫布云彩勾儿。我怕丢。”
但戴着草帽吃面条,不但样子滑稽,草帽带儿自然也跟着添乱。一低头,草帽带儿就垂下来,掉在面条碗里,弯曲折叠的形状和面条差不多。他只好将草帽带儿撩起来。可是再一低头,草帽带儿又坠进碗里,如是者三,有和他抢吃抢喝的意思。三爷的庄稼火这回“腾”地上来了,一怒冲天,势不可挡。只见他把草帽带儿,三抻两拽揪下来,在手中团了团,摁进面条碗中,用筷子捣杵着,“你比我还饿?好,我不吃了。让你吃,让你吃个够!撑死你!!”
如今的倔三爷享福喽!儿子宝柱开出租车,早上从石园东区撮几个“散活儿”带到南法信,或空港物流仓储站;然后到首都机场排队“趴活儿”;到达城里后,开始扫马路“捡活儿”。晚上,还定时能从潘家园捎回一个收古玩的南方人,顺路回到石园东苑,那是包月的活儿。来回来去,很少有跑空的时候。因此,倔三爷的酒壶,常常是满满的。
倔三爷赶了一辈子大车,就保留喝酒这样一个嗜好。他饮酒还有这样两个特色,其一,就认牛栏山百年二锅头;其二,无论冬夏,先把瓶酒注入他独有的酒壶之中。然后将酒壶再坐进热水盆中,酒温才饮。他从不吃冷酒。倔三爷有一句名言:喝凉酒,使官钱,终究是病。
三爷的酒壶也颇具特色:高装、细颈、圆肚、弯嘴;通身青底蓝花;一只凤凰,展翅飞翔。凤头是壶嘴,凤尾则是壶把,而瓶盖如柿蒂四瓣。而且此壶还有一绝,壶中有两个分隔的空间,可同时盛白酒与茶水,行话称:阴阳鱼。只要将壶盖往左一转,壶嘴流出的是酒;再将壶盖向右一拧,同一壶嘴流出的却是水。
一次偶然的机会,宝柱带那个收古玩的南方人,到家中作客。三爷自然是温酒相待。可那个南方人,却直勾勾盯住了这把酒壶,眼睛放出光来,“请问老爷子,这壶,这把酒壶,怕是有些来历吧?”
倔三爷一笑,“要说来历呢,也有点来历。我爷爷的爷爷给北京王府的贝勒爷,赶了一辈子小轿子骡车,救过贝勒爷一回命。这把壶,就是贝勒爷送给我爷爷的爷爷的。这不,传到我这辈了。”
那个南方人听了,点点头,嘴里不由得“噢,噢”两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第二天,宝柱就神神秘秘地跟父亲说:“爸,爸!昨晚在咱家喝酒的那个收古玩的南方人,要把您的酒壶,过过手。一吐口,开价两万。”
“不卖。”倔三爷一口回绝,“三万也不卖。”
又过了一天,宝柱又神神秘秘地跟倔三爷说:“爸,爸!那个人出到五万了。”
倔三爷反问,“一把壶,值那么多钱?”
这时宝柱才说:“那人说,他要是没看走眼的话,这把壶真正是元青花瓷。这不是酒壶,叫执壶。壶的底部有三颗支钉。整个潘家园旧货市场,截止现在,还没有一件是真正元青花的,都是假的。”
倔三爷又一笑,“那个人,我头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子,想来‘憋宝’哇!”
宝柱忙摆手,“您可别误会人家。我和他打一年多交道了,他和我说的是真话。我看这人还行。”宝柱又嘱咐,“他说了,您要留就留好了,可千万千万别摔了 卒瓦 了。”
宝柱是个孝子,他还遵守着《弟子规》中“出必言,返必面”的古训。早上出车之前,他会手里晃着车钥匙,对父亲言明,“爸,我拉活儿去了啊。”倔三爷呢?照例“嗯”的应一声,“别喝酒啊,没事儿就早点回来。”
晚上收车回家时,宝柱往往一只手还晃着车钥匙,另一只手掌,或托着六必居的酱牛肉,或熟猪肘;再不,又提拎一瓶“牛二”。把这些东西往厨柜桌上一墩,就从内衣口袋往外掏钱,抖落着一沓百元大票就显摆起来,“爸,您说我的点儿怎就那么正呢?加满一箱油,还剩三百多!”
宝柱继承了倔三爷的基因,好喝酒;同时,也传承了他爸喝酒的好习惯,就是中午绝对是滴酒不沾,怕酒后误事。只是到了晚上没事时,爷俩才温酒相对,滋吧咂吧地能喝出声来。小酒小菜,那叫一个滋润。
爷俩往往边喝边聊,还互相沟通车艺。宝柱爱给父亲戴高帽,“咱村出过二三十个大车把式,爸,您的鞭杆子,软硬劲都有。要软呢,就打拉帮套的牲口软肋,一打一哈腰;要硬呢,一鞭子抽到稍子马的耳台子,能把牲口抽一个骨碌子。多淘气的尥哥骡子,一到您手里,老实得跟猫似的。”然后,又感慨地给父亲满上酒,“您也真不容易。大鞭一抱,脖一缩,怀里揣着两棒子面饽饽。省下每天四毛钱的补助,来喂我和我弟宝刚,这两个半大小子克郎猪。”
倔三爷更有感慨的资本啦,“你比我强多喽!我不过是当了一辈子车耠子。你是个司机。你有拉客的一套口诀:扫、趴、蹲、撮,前赶后错,追好车,超破车。可是哪,我所担心的不是你弟弟,他坐办公室;我提溜心的是你。你晚上收车一回来,我的心‘呱哒’才放下了。”
忽然,宝柱的手机响了。他赶紧将手机扣在的耳朵上,“哎,哎,是我,是我,我是宝柱。什么?马上到城南去一趟,多少?五千块?好,好,我这就过去。”
宝柱放下手机,就抓桌上的车钥匙,“爸,我出去一趟,也就三、四个钟点。”
父亲的老手,却一把摁住了儿子的大手,厉声问,“干什么去!?”
宝柱见状,红红的脸,只好实话实说:“那个**子让我连夜拉他到城南娄子庄,去看几件‘坑里的活儿’,天亮之前回来,车费五千块!我得去呀,第一,应人是事;第二,五千块。我得踩多少脚油门啊!您别拦我,拦,我也得去!”
知子莫如父。倔三爷知道自己的脾气是:倔!但更知自己的儿子脾气随自己,是:凿!
此时,倔三爷将那祖传的酒壶高高举起,问儿子,“小子,你说,这酒壶值多少钱?”
“五万。”宝柱脱口而出。
倔三爷手一松,“啪嚓”一声,这件古老而沉静的青花瓷,掉在地上,粉粉碎!
就在宝柱惊愕之余,倔三爷说道:“三天以前,前院的宝利开出租车,只喝了三两白酒,夜间出车就出了车祸。一死一伤,死的是六十多岁的老头,现在还在医院太平间冻着;伤的是他的独子儿,大学毕业读硕士刚一年,还在医院抢救。医生说了,抢救过来也是个植物人。”他缓口气,继续说:“你不是不知道哇!我的孩子,你刚才喝了半斤多白酒。你别看这二锅头在酒壶里存着没事儿,可搁在你肚子里没准就会出事啊!你开的是汽车,铁皮包肉;可行人哪,是肉皮包肉。你的汽车就由交通利器变成杀人凶器。我说句你最不爱听的话,你没了,我还有你弟弟,我还有一个儿子;可苦主呢,那不就断子绝孙了吗?我把酒壶摔了,五万,十万,有价;可人命,有价吗?你就行行好吧,爸求你了,爸给你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