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年没回老家了。这次回老家,老家的平房拆了,猪圈、羊圈、兔窝、鸡架、柴禾棚子都拆了。代之而起的是回迁的拔地而起的高楼。但我种的那棵泡桐树,竟被当做古木一样,保护下来。高高大大,亭亭如盖,树干平身一个人环臂刚搂过来。我不禁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母亲郑重告诉我,今天晚上,小耘要请你去饭店吃饭。
我一时楞住了,哪个小耘?
母亲说,还哪个小耘?是柴小耘,你弟媳妇呀!
噢,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柴禾妞。
柴小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弟媳妇,娘家是河北景县。十多年前嫁过来,我当时随的是二十块钱份子,掏二十块钱拜钱。她低着头,红着脸,给我剥一块糖,全没叫一声“二哥”。
有一件小事,她给我印象特深刻。
我和我堂弟是一爷之孙。她家就住在我家前边。每天早上,我都要从她家门口经过,然后出胡同口上街。那天早上,我刚迈出二门子,就看见她正弯腰抱柴禾。本来棒秸已经抱在怀里,可回头一看见我远远走过来,就把怀里的柴禾“哗啦”又扔在地上,脚步“蹬蹬”又紧走几步,退回到自家的栅栏门内。我走过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小耘呢,正从墙垛边探出头来,瞄我。见我回头,她的脑袋“嗖”地缩回去了,像小耗子小贼一样,“嗖”伸出来,“嗖”又缩回去了。
还有一回,她在地里拾柴禾。棒秸尖、棒秸叶和拉拉蔓草,已经用三股绳捆好了小山一样的一大捆。这时我走过去,向她说,我帮你掀起来。小耘却又急又慌,忙说,不用,不用,您走您的,您走您的。我又不好意思走,又不好意思帮,只好就地看着。只见她急急地先用膝盖顶了一下柴禾捆,这样形成一个浅窝儿。然后一伸右胳臂,又一伸左胳臂,这样两只膀子都入了柴禾捆的绳子。又左肩垫一把干草,右肩垫一把干草。然后仰面向后挺直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儿,往前一扑,这垛柴禾山就让她背起来了。
一次说闲话,我和我母亲说起小耘早上抱柴禾和地里背柴禾捆的事儿。您说,她都结婚一年多了,怎么还那样封建呢?真是个柴禾妞。
母亲跟我这样解释,尤其河北那一带人,农村风俗,老人古语:宁可在小叔子腿上坐,不从大了伯子门前过。
噢,是这样。我和柴小耘之间,就是大了伯子和弟媳妇之间的这种关系。虽然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传来一个脆亮的年轻的成**性的声音,二哥,我是小耘!您下来吧,我的车在楼下等您哪。
我下了楼梯门。果然,一辆黑色的现代车亮着灯光。前门开启,下来的就是小耘。她一袭风衣,迎上前来。主动伸出温热的手,握紧我的手掌说,我都来两回了,你都不在家,我大妈说你看老同学去了。要不,我还要说你,怎么就卧不住兔儿呢?
我心里准备的戒备、矜持、隔膜的厚墙,都被小耘热情的握手,称呼瞬间将“您”改成“你”和一句“卧不住兔儿”给冲得稀里哗啦了。
她开车很潇洒。她左手的自动玻璃窗降下,而左臂肘就搭在上面。右手从挡风玻璃下的烟盒里摸出一根三五烟,左手点一下方向盘。右手则伸向点烟器,点着后递给我。见我摇头,迅即将烟卷移向自己的左嘴角,然后又用右手扶方向盘。转弯时,就用一只右手四根手指拨方向盘,滴溜乱转。有了烟灰,左手将烟卷往窗外一甩一扬一弹。任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往脑后飘过去。显露出她的宽脑门、黑眉毛、高耸鼻、白脸膛。路口等红灯时,引起临车的一个小伙子摇下车窗称赞:这姐们!三点一四,够派!我心中暗想,这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背柴禾捆的小黑媳妇吗?
我问,咱上哪个饭店?她目不斜视,大鸭梨二层。我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呢?她反倒问我,我大妈没跟你说?我这个人还能干什么?跑保险呗!今天,咱们就去参加几个新险种的发布会。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是拉我入保险吧?
还真让我猜中了。小耘在向在座的三、四十位新老保险客户介绍我时说,今天和我一块来的这位大哥,别看衣着朴素,但包子里有肉,不在褶上。他手里有一个文化公司,今天签的保险单,是蚕丝被级别的。
我心里又咯噔一下,她不是拉我入传销吧?
传销还真不是,她是保险公司的这个项目部经理。而且,是个二级讲师。
小耘这时脱掉白衣胜雪的风衣,露出笔挺庄重的藏青色西服职业套装。她这时将长发往脑后头上绾起,显得身长颈也长。讲课之前,她先自我介绍,今天哪,有多一半是老客户,有少一半是新客户。无论是新老客户,我们都为您服务;您不是我们的上帝,上帝谁看见了?却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叫柴小耘,柴禾的柴,大小的小,耕耘的耘。意思就是,在庄稼地里辛勤耕耘的柴禾妞。我热情高,水平低;年龄大,贡献小。
她的一番开场白,溅起了一片掌声。
然后,她打开电脑,用幻灯投影屏幕开讲。昨天咱讲到哪儿啦?哪位聪明的客户提示一下?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站起,举手: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小耘马上伸出大拇指,您真棒!请坐。今天,我先让大家认一个字。接着,屏幕上打出一个“挣”字。大家说,这是一个什么字?我替大家说了,是一个“挣”字。这个字左半边是“手”右半边是“争”,用自己的双手去争钱,竞争,争工资,养家糊口,容易吗?肯定不容易,在座的各位体会比我深刻。
紧接着,小耘又在屏幕上打出一个字“赚”,这个字左边是“贝”,贝壳、宝贝,就是“钱”的意思;右边是一个“兼”,是兼并、扩张、兼收并蓄的意思。在座的诸位,大冷的天,今天齐聚这里,干什么来了?
下边一致呼应:赚钱!
小耘手一挥,说一声,好!现在,就给大家一个赚钱的机会。接着,她连续地介绍几种新推出的险种:投资连接型、递增养老型、保本分红型、子女上学型、小康之家型、大病万能型等等。同时,屏幕上有金字塔图案显示,有列表说明,有数字排列组合,还有动漫演示。
人们热烈讨论起来,纷纷寻找适合自己的险种。弄不明白的,自有客户的保险业务员。再有困惑,小耘当场释疑解惑。
自然,也仍有不少心存疑虑的。一个无名指上戴一颗硕大绿宝石的胖胖的中年汉子说,柴讲师,我只有一个儿子呀!
柴小芸向他伸出大拇指,您真棒,您一个儿子是“建设银行”啊,您得投资建设呀!
这时,又一瘦瘦的中年妇女说,柴讲师,我只有一个女儿呀!
柴小芸又向她伸出大拇指,您也真棒,您一个女儿是“招商银行”啊,您不投资,怎么招商啊!
在一片笑声中,还真有七、八个人当场签单。十万元以上,奖蚕丝被;五万元以上,奖电饭煲;一万元以上,奖电壶。上零保险的,奖大红福字一对。会后照样管饭。
小厅里一时热闹而有点乱。这时,小耘又一挥手,签单咱一个险种一个险种的来,客户也一个一个的来。竹竿捅屁股眼,咱捅一节儿说一节儿。
一句话,又把大伙给逗乐了。
最后当然是吃饭,隔壁大屋三桌人。不知什么时候,小耘又将职业装脱掉。红上衣,一枚胸针红玫瑰;红裙子,裙子下摆刚及膝盖。脸色红润,额上香汗,活脱脱一个新娘子。
当然还是小耘致祝酒词:咱们会也开了,单也签了。签单的客户,我们全体保险公司同仁谢谢您,希望您继续关注我们公司的发展状况;今天没有签单的客户,我们也谢谢您,谢谢您来捧场。以后,我们会给您提供更多的险种。面包会有的,我们与您的合作会有的。现在开始,咱不再提保险签单的事,咱就提喝酒。谁也别膝盖骨上钉掌,跑题(蹄)。
酒席上的气氛,更是热烈。
客户当中,一半多是女性。她们只能喝一些可乐、雪碧、酸枣汁和少量啤酒;男士这桌,当然主打白酒。小耘挨个敬酒,很有分寸。声明:只要感情有,喝的都是酒。
几轮下来,男士们中有的就喝高了。当小耘端着酒杯来到男士一桌敬酒时。那个无名指戴着硕大绿宝石的中年男子,红红的脸,油汪汪的鼻子。站起来,端着酒杯,身子有点摇晃,舌头也有点发直。眼睛直勾勾地对小耘说,小耘经理,小耘,你,你今天,真,真**。大家听了,顿时一愣。小耘也一楞,但紧接着一笑,说,李总,您记错了吧?我姓柴,不姓感。
但这位李总还真是有点像醉猫一样,开始失态。端起酒杯,抬起胳膊,对小耘说,你,你要跟我喝一个交杯酒。我,我就跟你签一个三十万元的大单,大单。
全场一时寂静。我心中也不禁为小耘捏一把汗。
小耘又一楞,然后非常平静。一笑,款款说道,这有什么?只要在桌上签单,不在床上签单,象征性地喝一杯交杯酒又算什么。就是我当警察的老公在场,我也敢和您喝,我还感到荣幸。谢谢您看得起我,“恨不相逢未嫁时”。来,干!说着,将高脚酒杯端起,将胳膊肘抬高且弯过来。
可那胖胖的中年男子却退缩了。连说,别,别,我别乏膏药,找病。此刻,人群中一片嘘声。几个保险业务员及时盯住他,有大家做证,签不签单?弄得他非常狼狈。
小耘此时说道,酒席一开始,我就宣布了酒规:只说喝酒,不提签单。李总,我得罚您,上一口。那个李总见给个台阶,如何不下?忙说,**了,**了。
小耘把酒给李总的杯子满上后,又说道,李总可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刚才承诺的三十万元大单,肯定不是酒话。现在,我们全体保险业务员,新老客户,共同敬李总一杯,我先干为敬。
言毕,小耘萧洒地一仰脖,手捏空杯口朝下。
最后,酒席阑珊时,小耘举杯提议:白酒随意啤酒干,各种饮料底朝天。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小耘,你喝了酒,能开车吗?
小耘说,没事。咱穿过补花厂和园林公园,就奔滨河路,那儿有路灯,没警察。
这时,小耘双手把握方向盘,认真而沉默。我问她,我堂弟当警察了?
小耘一笑,当什么警察?还不是还在大龙建筑公司,拿瓦刀、抡大铲?我要不用大话“嘭”那个大面瓜一下,他还真要想入非非了呢。
接着,我一阵感慨,提起了她早年早上抱柴禾和背柴禾捆的两个细节。她一听,咯咯笑了,肯定是我,我当初就是那样的。她也顿生感慨,一个柴禾妞,嫁给农村,嫁给农民。想法挺单纯的,可不就是种点粮食够吃的,捡点柴禾够烧的,养个猪,卖个鸡蛋够花的,土房草房够住的,小日子也挺滋润。
我笑了,那你现在不滋润?
不滋润!小耘说得很坚定:睁开眼,水费、电费、煤气费、学校收费;闭上眼,房贷、车货和眼袋。房价嗖嗖地长;养一个车,油价也咣咣地长,比养一个小老婆还贵呢!再说了,我们干保险这行,就是跟各种人打交道。磕瓜籽磕出小王八来,什么人(仁)都有。
我望了望她,你没有眼袋呀?她说,那不是天天晚上做面膜吗?
这时我放松地问她,咱们俩可是:大了伯子和弟媳妇之间的关系哟!
没有想到小耘甩出这样一句话:人身体上的零件都一样。
我问她,你户口从河北转来了吗?小耘说,户藉一松动就转来了,好几年了。
我又感慨了,那你也是北京人啦!原来你是一个柴禾妞,现在是北京妞啦!
小耘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那得再加一个“俗”字,我是“北京俗妞”。不过呢,我还要往上走,当白骨精!
什么?当白骨精?我叫起来。
小芸却咯咯一笑,瞧把您吓的。白领、骨干、精英。
到了我家楼下,她把一床蚕丝被硬塞在我怀里,说,您这个当大了伯子的大编辑得扶一下贫,我这个当弟媳妇的也免不了俗,明天晚上我带着单子过来,当着我大妈的面,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