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到小公园去溜弯儿,看到了一老人与一小孩在玩鸟儿。
一个大约有四、五岁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很漂亮的儿童车。两边车把上伸出的酸枝木横竿上,各站立一只漂亮的鸟儿。
鸟儿脊背青灰色,脖颈却点缀着一圈翠羽;头顶斑白却镶有丹凤眼的黑眼圈。喙长而勾,腿短却壮;静静立于童车之上,气宇轩昂而两眼顾盼流星。
小男孩盯着两只鸟儿,老人盯着小男孩,我则盯住老者问:“老先生,此鸟能飞吗?”
“您这句话问的。”老人颇不满,“鸟不能飞,还叫鸟吗?”说着,他解下系住鸟腿的细绒绳,口中吐一个字:飞!然后伸出右手掌,手心朝上,擎与肩平。
那鸟儿一下子从横杆上起飞,绕老人头上三匝,然后飘然落在老人的手掌之上。
我顿感新奇,“您能让这鸟儿飞高了吗?”
老人并不答话,而是用另一只手,从裤兜中掏出一枚硬币。手臂一扬,飞镖一样,尽力向空中抛去。一个小白点儿,转瞬即逝。那鸟儿却如闪电一般,直逐云霄。眨眼之间,竟将那空中飞翔的硬币衔住,旋即返回,仍落在老人手掌之上。鸟儿嘴巴一松,那枚硬币就落入他的手掌心。而且,硬币的“5角”一面朝上。大有不辱使命,完璧归赵的豪情。
尔后,老人从另一衣兜之中,掏出数十粒浅白的线麻籽。于是,鸟儿就着他的手掌,刚啄食有四五粒,老人却将手心收拢。鸟儿知趣,一下子飞回横杆之上,又静静立定。
鸟儿如此神奇。我请求老人,“您能让它飞得更高吗?”
“那当然。”老人从兜中又摸出一枚一元硬币,又尽力往空中一抛,白点幻化成黑线头儿,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那鸟儿真是了得,立刻箭一样射向天空,也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在我惊诧之余,那鸟儿却已将那枚一元硬币叼回,稳稳地放在老人的手掌之中。且“1元”一面朝上,与“5角”硬币,如出一辙。
然后,老人解下童车上一个小小丫丫葫芦,从中间拔下一个小木塞,一小汪清水,存于其中。鸟儿飞过来,就着老人手掌,刚尖起嘴巴仰脖啜几口,却又被老人将小葫芦收起。鸟儿并无愠色,又飞回原处,静静停在杠上。
真是仁义智慧敏捷灵巧之鸟哇!我不由得赞叹,指着另一只,问:“那只鸟呢?”
老人颇自豪,“那只鸟比它还棒,它能追空中的大铜子。就在前几天,裕龙小区楼市开盘,我把这两只鸟儿都放飞表演,二十多分钟,它给我衔来二百多块钱的硬币。”
可我觉得,鸟儿空中衔币,未免俗气。就问:“您这两只鸟能叫吗?”
“看您说的,不能叫还叫鸟吗?”老人又不悦,“岂止是叫,它俩还能歌善舞呢。”
言毕,老人将另一只鸟儿腿上的细绒绳也解开。这样,两只鸟儿都去除了束缚。只见老人的双目向两只鸟儿的四只圆眼传递信息,头昂起,手节拍。一声“唱”刚出口,那两只鸟儿的脚爪,竟在横杆上随节拍而挪动,头昂首而引颈歌唱。歌词我自然听不懂,但那曲调,绝是阳春白雪,夏日清音,婉啭得不得了,脆亮得真不得了。
我连连说道:“天籁之声,自然之音,胜过人间。妙,妙,妙!”
老人也很高兴,“那当然。鸟儿的喉管是双的,而人类的喉管是单的。”
鸟儿歌舞既毕。老人又开启他那宝贝葫芦,每只鸟儿,只奖赏几点清水。
我这时才动问老先生:“请问,这两只鸟儿,属何芳名?”
“梧桐。”
“好名字,好名字。”我连声称赞,“凤凰非梧桐不栖,梧桐筑巢引凤。这鸟儿必然名贵吧?”
“也不算名贵,一般般吧。刚认食的雏儿,一百元一只,西边的花鸟鱼虫市场就能买到。”老人说得很淡然。
“那这鸟儿必然产自名山大川,茂林修竹,水清气爽之地吧?”我又问。
老人却说:“您可能没玩过鸟儿?这类梧桐,就属于咱北方的地界。远从辽宁,近到承德,就是现在咱小公园的小树林中,也时常有的。只是人们不注意罢了。”
我点点头,算是开耳朵了。又问:“训这种鸟很难吧?”
“倒也不难。”老人此时很乐意教导我这个鸟盲,“但要有绝活儿。看来您对鸟儿只是一时感兴趣,热情一潮就过,不会成为玩家子,我才告诉您绝窍。”
接着,老人将他训鸟的过程,全部揭秘:
训鸟的第一步当然是选鸟儿。选择的鸟儿不一定自己亲自到山林里去捕捉,而最好到花鸟鱼虫市上去抓。因为这些鸟儿已被鸟贩子几易其手,从清幽的山林到市场的乱世,正在过渡。鸟儿的身体生理发育处于青春期,精神上心理上也处于萌动困惑迷惘期。
训鸟的第二步是折磨它,折腾它。它想吃松籽、草籽。对不起,没有,只有谷子粒,线麻籽;它想喝山泉水,您委屈点吧。只有自来水;它也想吃几只活虫儿,想沾点荤腥。您念佛吃素吧,偏给它喝洗白菜帮子的苦涩水,好刮下它嗉子里的膛油;为了让它适应环境,有时往它身上浇凉水,冻一冻它。要不然,它感觉不到阳台里的温暖;它想睡觉,偏在它犯困的时候,用棍子捅它,让它跳杠。当然,要严格掌握一个度,也别把它折腾死了。过了这一阶段,才让它过上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
到了第三步,才真正到了训练阶段。训练它叼硬币,叼钱,向钱看,两只贼眼把钱盯住了,跟市场接轨。我训的鸟儿都把显示钱数的那一面朝上。刚才你也看见了:5角的面朝上。背面是荷花,清高,朝下;1元的面朝上。背面是国徽,庄严,朝下;就是1角的硬币,背面是兰花,幽雅,朝下。您别看我训的鸟儿干的是叼钱的行当,可给鸟起的名字必须堂而皇之、大气、响亮、有风度和以天下为己任,好像在为大众当公仆似的。叫它梧桐,高雅不?若叫它钱串子,那不就砸了牌子吗?
我听了老者的揭秘后,马上产生了一个疑问,“您不怕这一对鸟儿飞了,跑了,回归山林吗?”
“这您就外行了。”老人笑我,“您看了半天,还是外行,还没有看出其中的门道。”
老人又进一步揭秘:我每让鸟儿叼一回硬币,就奖给它几粒麻籽,绝不能让它吃饱;再叼一回硬币,就赏它饮几口水,也不能让它喝足。而且食物与清水,不能同时伺候。
这时我答言,“您是不是怕它们水足饭饱之后,就该飞走了呢?”
老人沉吟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说:“按说就算它们吃饱喝足之后,也不会飞走。因为它们已久别山林,在楼房阳台生活日久。会耽心一旦离开我这里,会饿死渴死冻死热死,其实也未必。但形成的心理障碍使然,它们会画地为牢。但是,我也不得不防。”
这时,公园刺槐树上各种鸟鸣,此起彼伏,像是开音乐会。老人忽然指给我,“您看,您看,那枝桠上五、六只鸟儿,就是梧桐。他们是同一家族,没准还是表姐表妹呢!按说,那才是它俩真正的家园。”
我趁机说:“您还不放飞它俩,让它们省亲归宁也好。”
“我并没有捆着它们呀。”老人似乎有点委屈,对两只鸟儿说:“回家吧,回家吧。”
两只鸟儿听到命令,不约而同地腾空而起。但,并没有飞到树上,重新融入它们鸟的家族。而是飞向旁边一栋高楼,钻进六层阳台,一户打开的窗户。
我顿生感慨,“鸟儿鸟儿,你真的很悲哀,你永远迷失了家园哪!”
老人却对我的感慨更加感慨,“还有比鸟儿更悲哀的悲哀。”
我问:“那是谁呢?”
老人神情庄重地说:“我们人呀,不也是拒绝独立的思考,愿意接受现成的答案,也正在迷失精神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