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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秋天备忘录

小说:禅与物 作者:赵丰字数:4191更新时间:2019-11-12 10:37:11

秋天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季节的名词,不需要做什么文章。可是,我不一样——尤其在我的少年时期。

在我12岁那年的秋天,先是四伯死了,接着我养的蚂蚱死了。死亡,在庞光镇的人看来不过是非常普通的事件。人生下来就要死呢,连皇上也避不过。这是村子人的说法。可是在我那样的年龄,对死亡毕竟是胆战心惊的。因此对于四伯的死,我不像大人们那样坦然。因为四伯不是死在炕上,而是死在井里。

说说四伯活着时的一些事情。

四伯有一儿一女,女儿香香出嫁了,儿子栓栓聋哑痴呆。两岁时曾有人劝他“折”了儿子,四伯不忍心,抱着儿子跑遍了附近的医院,连西安都去了好多次,到儿子6岁时才死了心。这时,他越发舍不得儿子了。从地里一回去,他先端一盆水给儿子洗脸擦身,端着饭碗给儿子一口一口地喂。为了照顾好儿子,他说服了四娘不再生育。为了不让村里人笑话自己,他从不让儿子出门,也从不让村子人去他家里。为了避开村里人的目光,他跟别人换了庄基,把房子盖到村外。四伯这样做,村子很多人不理解。为了一个傻儿子,如此折磨自己,不值。但四伯淡淡地说:你们不懂。渐渐地,儿子发出了“呀呀”的呼叫。四伯四娘明白:一声“呀”是唤母亲,两声是叫父亲。这简单的呼叫成为夫妻俩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只要儿子活着,他们就不会舍弃;不伺候儿子,他们就感到日子的空虚。

我的记忆里保留着大伯扬场的姿势。碾完麦子,需要将麦粒和杂物分离出来。大伯的姿势是这样的:握着锨把,做一个弓箭步,锨板插入麦堆,挑起麦粒,顺风把锨举过头顶,锨把划过一条弧线,麦粒洒洒扬扬飘向远处……夜风很爽,月光很亮,我和四伯躺在麦堆上望着星星说话。记得四伯问我想讨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沉默中他还问我:“天上落一颗星星,地上会不会就死一个人?”

玉米刚刚挂缨,雨有点疯狂,阳光二十几天都不见踪影,屋顶漏雨,院墙倒塌,屋里的地面渗出人影。田里积着一面面水洼,玉米秆垂头丧气地倒下,玉米棒子浸泡在水里……

“狗日的雨!”四伯仰头骂天,那样子很凶。

天那么浩大,他那么渺小,骂也是白骂,雨照下不误。村子人都窝在屋里,即使村子发生些什么事情也没人知道。在这样的背景下,四伯的儿子栓栓死了。四伯让四**娘家人帮忙,连夜挖了墓坑将儿子埋了。这一切,村子人都蒙在鼓里。等到人们知道了,有些人想劝劝四伯四娘。然而,他们家的门窗紧紧关闭着。

天一晴,村里人开始忙着收秋。一天傍晚,有人看见四伯摇晃到村外,坐在镇西公坟边的机井旁,双手覆盖着头顶。栓栓就埋在那儿。那会儿,村子人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来,看见机井旁站着许多警察,机井边摆放着四伯的尸体,周围是一张张变形的脸……后来,**所长——那个胡子拉碴的老雷说四伯是自杀。

仿佛一个苍白、浮肿的问号——这是四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符号。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近机井最后看一眼四伯,不敢面对他冰冷的面影。我坐在距离机井不远的小路上呜呜地哭……晚上,我幽灵似的徘徊在空旷的秋场,望着星空在想,四伯昨晚坐在机井边时,天上是不是有一颗星星陨落了呢?

院子里白杨树的叶子纷纷飘落,一个个老鸦窝清晰可见。窗外,一只蚂蚱装在笼子里。这是我养的蚂蚱。从夏天到秋天,它一直享受着吃北瓜花的待遇。在我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对北瓜花情有独钟。吃了一小片,它感激我似的振翅鸣叫。在秋风凄雨中,它翅膀摩擦声渐渐有气无力,细长的腿肢日渐收拢。在四伯死后的第三天,它死在了竹笼里。四伯的死让我心惊肉跳,哪还有心情为它采集北瓜花!它侧身躺着,腿肢不甘地前伸,向我发出抗议。几天后,天放晴了,但我仍然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潮湿的心能拧出水来。梦里,一些阴影总像毒蛇般纠缠着我。我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笼子里枯干的蚂蚱用土掩埋了。

又是秋天。和我有关的人或死亡或失踪都在秋天发生。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外婆的情景。风开始冷了,丝瓜架上的叶子泛黄,映衬着外婆瘦小枯黄的脸。回去吧,冷。母亲说。外婆不言语,只是诡秘地笑。母亲十三岁时外公出走了,外婆经历了整整三十年的守寡日子。母亲常常放心不下外婆,我就有机会跟着她去外婆家。外婆家院子很深,院子里搭着长长的丝瓜架。秋风起了,外婆站在架下,抚摸着长出的丝瓜,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外公是在没完没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只要一下雨,外婆就唠叨这么两句:“没戴草帽,也没穿鞋……”她是在挂念外公出走时的情景。

外婆是死在秋天的丝瓜架下的,她怀抱着一个枯萎在架上的丝瓜,静静地躺在地上。看见外婆那个样子,我惊叫了一声。母亲号啕痛哭起来,我才明白,外婆死了。她的死亡方式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对秋天增添了更多的恐惧。

在我上学的路上,我要从一面池塘边走过,塘边是一片苹果园。苹果飘香了,外婆死前,我会在中午或傍晚看守果园的人回去吃饭时,潜进果园偷偷地摘几个果子。外婆死的那天,看守果园的人正在茅庵睡午觉,我路过果园时,突然起风了。那风呼呼地走进果园,刹那间树枝舞蹈起来,接着便是暴雨,果子从树枝上乒乓地落下,有一颗砸疼了我的头,我落荒而逃。我是举起双臂迎着风跑出果园的。那样的动作现在想起来很滑稽——举着双臂,像电影中敌人投降的姿势。以后,我再也没有心境踏进那片果园。在以后相对漫长的岁月中,我甚至不愿品尝苹果的滋味。

母亲带我去为外婆守灵,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母亲拧我的屁股,非让我学她的样子痛哭流涕。

关于祖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咳嗽声。一入秋,他的咳嗽声伴着蚂蚱的插翅声,在剧烈的颤动之后戛然而止,之后便是祖父的喘息声。父亲让我夜里守着祖父,在他咳嗽过后削一片梨塞进祖父的嘴里,然后递给他一个茶缸,让他把浓黑色的痰吐进里边。祖父一辈子爱抽烟,那黑色的痰便是烟叶的精灵。在咳嗽声平息下来时,祖父说:“好了,现在我接着讲赵匡胤……”祖父讲过的故事中,赵匡胤是最活跃的一个皇上。他自豪的是和赵匡胤拥有同一个姓。在讲述的过程中,祖父的腮旁挂起微笑。

皇上降临时有预兆,**时有天象,不是刮风闪电,就是地震冰雹——祖父对我这样描述着皇上的死,不过他不说死,说**了。祖父没有穿龙袍坐龙椅的命,却在咽气时享受了皇上般的天象。一入秋,祖父咳嗽开始咳血。父亲要送他去县城的医院,祖父说:“还去啥医院?我这病神仙也治不好……”一天夜里,屋外是狂风暴雨,祖父剧烈的咳嗽过后,我捧着茶缸小心翼翼地去厕所,黑暗中那血里仿佛映射着我惊悸的魂魄……

玉米拔节的时候,一口井里出现了一具小孩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是镇上的吉余叔。他在井上装水泵,准备浇灌晒玉米。小孩的尸体已经泡胀,显然死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吉余叔很自然地联想到十天前村里高怀礼丢失儿子的事。儿子刚过了八岁生日,平日沉默寡言,所有的激情都在梦游中出现。那情景从三岁就产生了。正睡着他愣不丁会坐起身自语:“我是谁?我是你前世的父亲。”他不停地念叨着村子一个死去很久的人的名字,常常在梦中下炕开了屋门,走到那家人的门前徘徊……镇上人都说那个死去很久的人招这孩子的魂呢。

这孩子叫高欢喜,高怀礼两口子为孩子看过医生,请过巫婆,但孩子的梦游症依然。欢喜上幼儿班时,那个扎小辫的女老师反复地讲述月亮婆婆的故事,老师讲得专心,欢喜也听得认真。他从此就喜欢观看水中的月亮。在家里院子的水井看常常遭到母亲的呵斥,他就转到田野的机井边看。

欢喜丢失的那晚,是农历的八月十五。月光皎洁得迷人,圆圆的月亮上有一束黑影,欢喜知道那是一棵桂树,树下坐着一位慈祥、善良的老婆婆。在院子他仰着头看不觉得累,直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哈欠连连地进屋睡觉,不知什么时分他从炕上爬起转悠到镇子外的一条小道上,坐在机井旁看井里的月亮……

那个夜晚,我在田间小道上游荡,走到那口有柳树的机井旁我停住了脚步。月亮在云层中穿行,井台上坐着一位妇人,燃着香点着蜡烛,口中念念有词:“喜儿的三魂七魄回家来咯,快回家来咯……月亮上的老婆婆哦,让喜儿回家来咯……”村子人都晓得这是在叫魂,或者叫收魂。那妇人是欢喜的娘,那纡缓、低弱的声音充满悲怆和希望。而那种语调让我激动得灵魂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高欢喜的娘离开了,只有蜡烛和香。我耳边依稀回荡着一个母亲呼唤儿子魂灵归来的声音。那声音对我有着巨大的诱惑。我在思索他们母子二人的归宿和处境。对高欢喜来说,他进入了一个至高的境界,和月亮婆婆一道享受那没有纷扰和烦恼的幸福生活;而对他的母亲却是一种切肤之痛,那种痛苦将伴随她的一生。

秋天带给乡下人的是欢乐。我却在他们的欢乐中体会着死亡的意义。那些成熟的农作物以及树上的柿子和苹果(我的少年时代,只见过树上结着这两种果子)在秋天不都面临着死亡么?成熟意味着死亡。就像屠夫宰猪一样,吃的人喜欢,而猪却悲哀。那时,我处在一个与常人颠倒的角度。

心理的作用影响到生理。一些事物在我的视野里也就怪诞起来。我站在田野里,观察着秋天的阳光。它仿佛在遭受着蹂躏。秋风把它一块块地撕碎,锄头和镰刀无情地割裂着它,耕牛、犁铧粗暴地践踏着它,让它遍体鳞伤,在呻吟中死亡。我诅咒秋风,还有锄头、镰刀、耕牛和犁铧……我怀疑是它们将死亡带给了秋天。我的心理扭曲着,用残疾的心态和扭曲的视角解读秋天的事物。

收秋的季节来临了,我正在屋檐下喂蚂蚱,母亲在屋里喊我磨镰刀(收谷子需要镰刀),我没好气地说:“磨啥镰刀!”母亲走出门愣了会儿,我听见她在我背后急促的喘气声。“咋个(怎么)天一冷你就蔫不拉几的?”母亲说着就抽泣了。我呆呆地站了会儿,在后檐墙上取下了镰刀。我在磨镰刀的时候,四周是那样的静,我使着劲,仿佛跟谁赌气似的,阳光在镰刃上跳跳闪闪……我忽然就忍不住了,脑子里蹦出些怪念头来: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还磨的什么镰刀!我跳起来,把磨亮了的镰刀朝空中一挥,企图向秋天讨个说法,或者想割断秋天的翅膀。

秋天是个魔鬼!我在心中吼道。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像个妖怪。

惊悸和仇恨,折磨着我尚不成熟的思维。迷惘、失落、霉雨,混杂着青春期的无处宣泄,我无辜地发脾气,摔东西,在家里人愕然目光的注视下,我烦躁地用被子蒙上了头。

——这是我曾经拥有过的秋天。或者,它是我曾经受伤的心灵。现在,秋天在我的眼里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着它——这是成熟的一个蜕变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我所经历的秋天是透视人生的窗口。因此,记录它是必要的。

  赵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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