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辖》。这是用作比喻的,将高山誉为品德高尚的人。我这里不想引申一个词的含义。古人想象总是非常丰富的,喜欢将客观的事物与人的品行联系起来,一副故作高深的姿态。其实,把词语想得简单些,更原始一点也许更好。返璞归真。我欣赏这样的表述。
我敬仰高山。我所生活的小城不远处是一座山:秦岭。它不止一座山峰,而是一座山脉,由千千万万个山峰构成。这是一派大气象,一座大气场。我只要一进去,肯定会被它征服。征服的不仅是肢体,还有心灵和精神。每每仰望着一座山峰,我就会有由衷的敬意。
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气候的分水岭。家庭、工作、心境相对固定以后,我常常会和朋友登上秦岭梁。每次登上秦岭,我就知道,它注定和我有着某种缘分。
我们常去的地方叫牛背梁,属于陕西柞水县营盘镇朱家湾村的地盘,最高处的海拔在3000米左右。那儿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迷人的潭溪瀑布,独特的峡谷风光,罕见的石林景观,以及秦岭冷杉、杜鹃林带、高山草甸、以及第四纪冰川遗迹所构成的特有景观。那儿竖立着一块界碑:秦岭。手摸摸这边,有点凉;摸摸那边,有点热。其实也明白,那纯粹是心理的作用。如果没有一点差异,好像枉费此行似的。我们拥着那块碑留影,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读《史记》,偶遇这么一句:“秦岭天下之大阻也。”这也许是秦岭得名的由来。因为高,所以难以逾越,因此有九州之险的称号。自古以来,秦岭就是著名的修道圣地,吸引了众多隐士来此隐身修道,成为隐士的天堂。
我一直以为,大凡隐士者绝非常人。常人向往宫殿、城阙、金银、美女,而隐士崇尚着精神的修炼。他们仰望着高山,胸怀着天空云彩,虽生活艰苦至极,但精神无比丰富,也才有了不同凡响的人生。
忽然想到了汉时的张良。二十年前我经宝鸡去汉中,穿越秦岭柴关岭南麓,在316国道途经留坝县境内的紫柏山下下了车,瞻仰了张良当年的隐居之地。仅就张良而言,史学家说,没有他,就没有大汉王朝。汉朝建立后,开国功臣萧何、韩信、彭越等,皆不得善终。“高鸟散,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开国杀功臣,几成定律。这样结局,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世俗功名富贵的诱惑。张良偏偏洞穿了世相,不受三万户齐王的诱惑,辞去丞相之职,“辟谷”于秦岭紫柏山,得以全身而终,成为后人颂扬的典范。伫立在留候祠张良庙前,我的胸中忽然掠过一种烟云,仿佛超越了世间进入另一种境界。我没有进庙,因为进庙势必会阻碍我的视野。一座庙,它四周的环境氛围会更令我感兴趣。
在留侯祠前仰望高山,紫柏山也就成了张良的影像。究竟是紫柏山在仰望张良,还是张良在仰望紫柏山,我不知其解。有人会说,紫柏山在高处,留侯祠在低处,怎么会是仰望?我想说的是,在精神的层面,仰望是不受地理环境制约的。
隐士精神,是紫柏山生命的进行曲。
秦岭又称终南山。因为隐士文化,它为世人所瞩目。终南山自古就有隐逸的传统。除张良外,中国历史上的不少名人也曾做过“终南隐士”。西周的开国元勋姜子牙,入朝前就曾在终南山的磻溪谷中隐居,他用一个无钩之钓,引起周文王的注意,后以八十高龄出山,辅佐武王伐纣,成为一代名相。秦末汉初,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角里四位先生,年皆八旬有余,须眉全白,时称“四皓”,先隐居商山,后隐居终南,终成大业。晋时的王嘉、南朝宋时的李和、隋唐五代的新罗人金可记、药王孙思邈、仙家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金元时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明清时江本实等都曾隐居终南山。
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无数的名人隐士为一座山蕴含了丰富的人文色彩。那些隐士们,在高山上历练了精神之后,也就成为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一座座高山。
秦岭的北麓中段,我少年时的足迹就常常光临它。那是因为生活,我和伙伴们进山砍柴,用来烧火做饭、冬天烧炕。这是无意识地进入。刚步入青年,我的双足就迫不及待的登上了华山。这是人生第一次有意识的进入。进入它,是为了瞻仰其高耸、其险峻,为生命涂抹上壮丽的色彩。那时尚无缆车,要登上山顶,全凭脚步一寸寸的丈量。从玉泉院出发上北峰,我登完盘旋于悬崖峭壁上的370多个石梯,才艰难地通过了千尺幢。那是一种怎样的艰难啊:手握铁索,手足并用,朝着只有一线光亮的地方行进。那一线天光,仿佛生命里的佛念。出了千尺幢,又过百尺峡、仙人桥、俯渭崖、黑虎岭、老君犁沟。老君犁沟是夹在陡峭石壁之间的一条沟状险道,走上去难免颤颤巍巍,担心着一步不慎便会葬身于两旁深不可测的山谷。传说太上老君见此处无路可通,就牵来青牛一夜间犁成这条山沟。
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方可陆续登上东、西、南、北、中五峰,方可领略“落雁”、“朝阳”、“莲花”等诸多山峰景象。如若晨曦到达峰顶,便可于东峰观日出。华山也是高人现身之处,《尚书》载轩辕皇帝在此会群仙,《史记》载黄帝、虞舜到此巡狩,陈抟、郝大通、贺元希等道教高人居此传道。中国历史上,曾有秦始皇、汉武帝、武则天、唐玄宗等56位皇帝曾到此山巡游或举行祭祀活动。隋唐以来,李白、杜甫等文人墨客咏华山的诗歌、碑记和游记不下千余篇,摩岩石刻多达上千处。自汉杨宝、杨震到明清冯从吾、顾炎武等不少学者,隐居华山诸峪,开馆授徒,蔚为大观。而建于汉武帝在位时的西岳庙,有着“陕西故宫”和“五岳第一庙”之称誉,这是五岳中建制最早和面积最大的庙宇。到了现代,因金庸的一部《射雕英雄传》闻名遐迩。
秦岭是大地的坐标。其实,把眼光放得更开阔一点,哪一座山不是大地的坐标呢?河流是动态的,人是一茬茬的来了又去了,鸟和动物在不断的迁徙、甚或灭绝。而哪一座山能移动呢,千万年、数亿年的巍立不动,上古的猿人在敬仰它,神仙在敬仰它,现代的人依然在敬仰它。高山仰止。这话说得好极了。除了高山,你还有什么需要仰望呢?蓝天、白云你可以眺望,但无需仰望。仰望是一种精神需要,是一种心理崇拜。
一座山谷,容纳了天界的仙气,身临其境,既有博大浩渺的人生波澜,也有波澜不惊的精神境界。这便是秦岭给与人类的杰作。
说到高山,不能不提到泰山。泰山因其气势之磅礴为五岳之首,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崇拜泰山,有“泰山安,四海皆 安”的说法。如果说秦岭是文人之山,那么泰山就是皇帝之山,是历代皇帝登基的必拜之山,仰望之山。泰山,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现象,令天下至尊的皇帝为之称臣?这不能不想到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据说盘古死后,头部化为泰山。古代传统文化认为,东方为万物交替、初春发生之地,故泰山有“五岳之长”、“五岳独尊”的称誉。秦汉之后,泰山逐渐成为政权的象征,古代历朝历代不断在泰山封禅和祭祀,在泰山上下建庙塑神,刻石题字。
十年前的一个**的日子,我在泰山的天街上徘徊踱步。我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座山的一处平地。就这样简单。但风吹之后,我还是身子哆嗦了一下。这是天风,不同于我生命历程里的任何一种风。此刻,我不能不面对着一座山起了一种神圣之心。我不是“高山仰止”中的那个品德高尚的人,我只是一个庸人。面对着一座神圣的山,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渺小。
对一座座山,我向来是怀有敬仰之心的。每座山的形成,都是历经了艰难的痛苦。是的,一种阵痛。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山脉的形成都是经历了阵痛:火山爆发、地震和水、风等的浸蚀。凡成大器者,无不仰慕它的雄姿,它的稳固。就像古语说得那样:仁者乐山。曾经以为,自己是个仁者,但活来活去,总也成不了大器。我知道,这是命。
秦岭之外,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山,是太行山。千峰耸立,巍然耸立,五岳见之而俯伏,昆仑比之而无色。这便是太行山的本色,这便是一个大丈夫的气概。
太行八陉,为一座山脉诠释着阳刚的意义。山岭逶迤之间,忽然闪出一条横谷,巨涧中流,奇险天开。舍去军事上的意义,它更像北方大汉雄伟的肋骨。军都陉、薄阳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帜关陉,是古代晋冀豫三省穿越延袤千里、百岭互连的的八条咽喉通道。每一处都是军事家青睐的关隘,每一处都曾演绎出经典的历史故事。
巍巍太行,峥嵘岁月。从春秋战国延伸到明清,两千多年来,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字来证明曾经飘逝在太行山的战争烟云。齐桓公、刘邦、汉安帝、曹操、袁绍、李世民、窦建德、刘福通……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胸怀韬略、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一座山,将他们的名字镌刻于山壁之间。一座山脉,是一部英雄的史诗,一面面山壁,便是豪杰的纪念碑。
血染娘子关。那是中华儿女的鲜血。我伫立在那儿的时候,大脑里忽然闪过元好问《游承天悬泉》诗中的句子:“娘子关头更奇崛”。这座**长城的著名关隘,危楼高耸,气宇轩昂,历经战火烟云的熏陶,彰显出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每一处水面,每一块石头,每一枝草木,仿佛都染上了血的风采。面对着它,我肃然起敬。
有些山景,是需要遥望的,如井冈山的主峰五指峰。绵亘数十公里,气势磅礴,巍峨峻险,至今杳无人迹。自然和人类的融合,很多时候是不可想象的。那五座山峰,并列如人的五根手指。眯着眼,我宛若看见了它的指甲,它的关节,以及,关节处那些横着的、深深的褶纹。它那样数万年的伸展开,是向人类的招手相迎,还是挥手道别?站在观景台上,远望其巍峨的雄姿,是那个下午我的一个姿势。再如我曾走进的太行大峡谷。五指峡、龙泉峡、王莽峡、紫团洞、云盖寺、水妖洞、真泽宫……绿浪滔天的林海,刀削斧劈的悬崖,千姿百态的山石,如练似银的瀑布……有“超然云雾中,不与群山伍”的照壁峰,有生生世世一语不发的树木,有背阳处潮湿阴柔的苔藓。超然出众,这是道家的境界。那是冬天的一个日子,空谷传响,林鸟交鸣。我聆听着风的呻吟,欣赏着花的绽放,踩踏着雪的足迹,沐浴着月的柔情,鸟的声声啼叫,将我的丝丝恋情,定格在一草一木之间。
有些山景,是需要瞻仰的。如在山东境内招虎山的云顶竹海,我见到了苏公竹、板桥竹。一株普通的竹子,也会吸引我瞻仰的目光。这完全是睹竹思人的情怀。苏东坡,当是出名的文人雅士,当年任登州太守时来过这儿。他一看见蓬生的竹海,犹身于故乡,便结草庐于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之美誉。郑板桥在潍县任县令时,不惧千里到此画竹。他的“千枝万竿挡不住,随手择来都是竹”也许是为招虎山写下的。苏东坡、郑板桥,这些旷世的才子身上具有着禅的风骨,这才为招虎山留下了无数游客瞻仰的目光。再如武当山老君岩石窟正中的太上老君,超然平静,凝神谛听,心若磐石。我模仿着老君的样子闭目打坐,心灵顿时空明。此刻,人的境界则物我两忘,超圣脱凡。南岩万寿宫外的绝崖旁,是一处悬空的雕龙石梁,传说是玄武大帝的御骑。凌空的龙头顶端,有一香炉,被称为“龙头香”。烧龙头香,对众多游客来说,是心灵里渴盼许久的一个仪式。我知道,他们怀揣着希望。希望是精神生活的阳光,它照亮你,温暖你,并悟出活着的勇气,完成自我心灵的救赎。恍惚间,佛祖拈花一笑,是释然,是看透,是舍得,是放开。飞升崖,被誉为武当山的第一仙境。它一峰突起,三面绝壁。沿着山脊上的小径直达峰巅,跃顶眺望,胜景尽收眼底。既为仙境,必有仙人的典故。相传,真武大帝曾在此修炼,面壁数十年,静如古井,坐如盘松,甚至连鸟儿在他头上筑巢都纹丝不动。
崖上的山风。搅乱了几位女士的长发。若是仙女,她们飞升的姿态该有何等优美?
爱欲海,我慢山。这是《华严经》里的句子。登山,则情满于山。因此,我双腿迟疑,侧耳倾听,慢慢品味它的绝妙,它的禅意。
山顶的风,仿佛从远古驶来,与我相守着一个契约。万事万物,皆无定数。侧耳聆听,松涛的怒吼,犹如万马奔腾。山泉汩汩,瀑布奔泻,小溪如诉,宛如维也纳交响曲,雄浑、悲壮。万物无常,正是禅的心声。
高山仰止。无需引申它的含义,词面的意味足够了。在高山上仰望,或仰望高山,让身心空灵,让精神上升,无疑便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诗经》里“高山仰止”的后一句是“景行行止”。汉郑玄注解说:“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他把“高山”比喻崇高的道德,“仰”是慕仰,“景行”是明行,即光明正大的行为,是人们行动的准则。宋朱熹则解释说:“仰,瞻望也。景行,大道也。高山则可仰,景行则可行。”
高山上,本无大道。不过,只要你高山上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大道,便会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