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建国门站是转乘站,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也多。上车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位“祥林嫂”。
这是一个老年妇女,瘦高个儿,脸色青黄,满头白发,雪白,连眉毛也半灰白。黑衣黑裤黑袜黑鞋,鞋是松紧口布鞋,前端开了**。左手提一黑布袋,右手拄一根白腊杆木棍,高度超过她肩膀,达于耳畔。木棍的下端,黑黑地,并未开**。
她顺下眼睛,目光呆滞地朝一个空座位走去,然后转身坐下。将黑布袋放在脚下,两腿收紧并拢,夹住那根木棍。眼睛孤零零茫然往前看,旁若无人。活脱脱一个祥林嫂。
人越上越多,竖的扶手,横的吊杆,垂下的吊环,都爬满了手。站立的乘客挨挨挤挤,前胸与后背几乎都贴着人,几乎能把人挤成像片儿,所有的缝隙都充斥着人们的呼吸。每个人都感觉到,人,**是太多了!可都未曾认识到,自己的个体,正是造**多群体的因素之一。
只有祥林嫂身旁,宽阔得两边完全可以各挤坐一个人,但竟无人肯坐,无人愿坐。无人敢坐。离她右侧最近的人,一个穿连衣裙的漂亮姑娘,把脸扭过去,把身子也拧过去,将后背甩给老妇人;离她左侧最近的人,一个穿职业西装的帅小伙,身板儿表现不错,坐得挺直,头却歪到一边,眼睛也斜到一边。似乎身子不由己,脑袋不情愿。于是,在祥林嫂面前,出现一个半环形、半月芽的空间。这空间如沙漠,如雷池,如河流,如荒山。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祥林嫂如处孤岛。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彼此隔开;有一条无形的高压电线,将人们震住。
车到东单,下车的人匆匆下车。避之唯恐不远,逃之唯恐不急。又一批上车的人,争相奔赴各个角落,迅速填满了每一个空间。好像下去多少人,就会填补多少人,都有一个定数。而以祥林嫂为中心的半径,空寂依旧。
一个农村打扮的少妇,手牵着一个约有三、四岁模样的漂亮男孩,正在四处寻找座位。祥林嫂眼睛一亮,立刻起身、离座,弯腰左手提起黑布袋,右手握紧白木棍,支撑着站立起来,双腿还微微有些颤抖。然后一笑,并腾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执意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们母与子。
小男孩非常活泼,脱手要奔过去。年轻母亲却拽紧了他的胳膊,并附耳说:“那个老贫婆是老**,会把你拍走,妈也追不上,你就没妈了!”小男孩被吓住了,像泥鳅一样钻进母亲的**。
“老**”,这个名词古老而又新奇。人们的目光集束似地投过去,祥林嫂无辜无奈摇摇头尔后悻悻地坐回去。低下头,顺下眼,似乎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人贩子,不是老**。
车到王府井,上来一个很有气质的少妇。高高挑挑、白白净净。宽松的白上衣,白运动裤,白衣胜雪。腿前拥着一个约有三、四岁模样漂亮小男孩,径直立在祥林嫂的身边。老妇人的眼睛又一亮,她立刻起身、离座,弯腰左手提起黑布袋,右手握紧白木棍,支撑着站立起来,双腿还微微有些颤抖。然后一笑,并腾出右手,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执意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这母与子。
这位白衣少妇一笑,忙说声“谢谢!”忙执老妇人之手,春葱似的红酥手与老椿树皮似的粗黑手叠加在一起。她忙把祥林嫂按回椅子原处,忙说:“您老人家坐,您老坐。我们年轻人站会儿挺好的。”
祥林嫂侷促不安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指了指孩子。
少妇会意,从身前往外推小男孩,“儿子,挨着你****坐。这是你农村的姥姥。”
孩子毕竟是孩子,闻不见农村****、农村姥姥身上那**有的气蒿蒿、噎嗓子气味。蹦跳着爬上椅子,猴在“老**”身边。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把玩那根白木棍子。
周围的乘客看到这一情景,表情复杂而多元。一位很高贵的女士很好心地提醒少妇,“那,那,你们是亲戚?”
“亲戚倒不是。不过,我****和我姥姥和我妈,从小就敎育我,要爱老惜贫。我也要培养我的儿子。”
祥林嫂此时面色红润,白发生辉,眼光柔和。用粗手抚摸着小男孩那黑漆漆闪亮的黑发,口中喃喃地说出两个字: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