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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回头，妻子怀里抱着一只大鼓，两腿一拔一拔地、扭搭扭搭地扭进门来，凸肚顶着鼓肚。
“哟嗬！在村**会练水鼓、造声势还不够，还把鼓搬回家来练了！”我边说边把鼓给接了过来。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鼓。红漆罗汉肚，蒙鼓黄牛皮。两根白鼓槌，垂下长长的红穗儿。鼓面镶一圈浅槽，贮一汪清水。五色彩灯，鼓前闪烁。
“你看我能练成吗？”妻子有些担心，“就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
“我保证，你能成。”
“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看你，身条儿跟水桶似的，后背跟案板似的，手指跟烧火棍似的。”我又找补一句，“想当年，你唱的‘老房东查铺’还**挺有味呢！”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妻子的牛脾气上来了，“我非练成不可！”
小院里，李树下，筛漏月色星光。妻子手中的鼓槌，往来挥舞如电。
舞毕，妻问我，“你看我的动作像什么？”
“像拿镰刀割麦子。”
“猜得好！”她又揭我老底，“想当年，你割麦子跟上吊一样，**得接你。”
我赶紧打岔，“你光做动作，怎没声呢？”
妻朝东屋一努嘴儿。噢！妈睡着了。
未进家门，就听见鼓声咚咚。进了家门，才发现烟火未动，午饭未做。我这人嘴急，嗔道：“我饿了！头晕。”
她拿两根鼓槌并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你还知道饿？我以为你钓鱼能钓饱了呢，一摸鱼杆，你头就不晕！”
我赶紧转辙，“我是怕妈饿。”
“妈让他姑接走了。”妻支使我，“你先坐上两耳铁锅，添上八成满的水；然后打开煤气，调到旺火；水翻花后下机切面条，点三次凉水再开锅就熟了；黄瓜顺刀切成细丝当面码，肉丁炸酱在碗橱二层；紫皮蒜剥了八瓣在一层蓝花碟子里，每人每天要吃四瓣蒜。”
我有点困惑，问：“你这是给我派活呢？”
妻子歪着头，问：“你看这里还有第三者吗？”
还未等我表示不会或不情愿，她的一片话如同冰雹一样砸过来，“你是大老爷们，是不？你是不会干，是不？你是不愿干，是不？凡是横人都是 人惯的，凡是懒人都是勤谨人惯的。我进你们家门三十年了，上边伺候老的，下边拉扯小的，我没抱怨过，这是责任；挨饿的时候，你吃面皮儿，我吃刺菜馅儿；一碗疙瘩汤，给你捞稠的，我喝稀的。我认为这是当女人的本分；生产队干活下趟钻南北垅，你一根垅我也一根垅。收工回家，你躺炕上装死我得烧火做饭，然后喂猪，嘴嚼着饭生产队催命钟又敲响了。”
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我赶紧拦她话头，“你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吗？”
“我原来提过吗？”她先是**屈继而又气愤，“咱村成立水鼓队，先前的那个女敎练撇着嘴说，‘你们这一茬人呀，只会受罪，只会吃苦；不会打鼓，不会跳舞。’我们就不信了，我三天掰过十七亩地的棒子，根根过手，一对鼓槌我倒耍不好？”
“你耍鼓槌跟耍镐杷似的。”我赶紧鼓励，“我先给你煮碗老面条。”
“回来。”妻子喝住我，“你先听听我的鼓声和号子声，代表什么？”
她把鼓擂得咚咚响，把头甩得前后左右上下轻重疾徐，口中还发出“嗨！嗨！嗨！”吼声。
我边听边琢磨，“好像挖温榆河的劳动号子。”
妻子竟兴奋起来，“就是，就是！”
不过我马上提出不足之处，“你头发太短，猪鬃刷子似的。行话说，长袖**舞。你若长发飘飘，必然神采飞扬。”
她立刻神色黯然，似乎在自言自语，“我那一对大辫，飘过了屁股蛋儿。”
“请夫人稍等片刻。”我神秘一笑，然后进套间，从柜底请出纸盒子，托到她面前。
妻子打开盒盖，双目凝眉放光。三十年前她的长辫，仍黑漆发亮，如一疋黑锻子。
她一脸疑惑，“不是让你换‘永久’自行车了吗？你当瓦匠串村干活儿好有车骑。”
三个月后，月牙村水鼓队在大剧场精彩亮相。场下，黑压压几千观众；台下，长枪短炮，现场直播。台上，五十六面泱泱水鼓，五十六个健壮农妇，五十六种花色头饰，呈阶梯形往上排列。如白杨般挺拔，似青山般俊秀。整肃如军阵，沙场秋点兵。
妻是领鼓者。她先埋头于胸，尔后突然抬头，长发冲天而起，往脑后双肩后背披泻开来。紧接着，五十六袭长发如一道瀑布山泉，抖落得如星河夜雨。鼓声先是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如空谷足音。渐渐浓烈，似万千铁骑，从千里**原卷涌呼啸，奔来眼底。鼓声咚咚沉实，如**土造屋。鼓声切切均匀，如水田插秧。鼓声沙沙细腻，如抽丝剥豆。背景天幕上，蓝天白云红**，骄阳下金色麦海，农妇挥镰收割，快如闪电，麦香热气扑面。怱然，雷声阵阵，烏云西来。暴风雨要席卷满场院的麦子。**号起，鼓声急骤，声声相催，龙口夺粮，分秒必争。只听得一时风声雨声雷鸣声，人们呼声喊声喘息声，车轮**动声，农具碰击声。少倾，天幕上云开**出，风雨过后，一道彩虹。
此时，台上灯光渐暗，最后夜幕沉沉。只见五十六面水鼓，却如五十六颗水晶石，夜明珠一样，晶莹剔透。每一声鼓响，水花四溅，色彩缤纷。声声鼓响，簇簇花树。群鼓齐响，流星飞萤。
最后，黑幕遁去，光芒四射。五十六个农妇胸前，展现出八个红底金字 ：劳动之美，精彩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