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书签

设置

手机阅读

扫二维码

传奇阅读客户端

下载手机版

点击这个书签后,可以收藏每个章节的书签,
“阅读进度”可以在个人中心书架里查看。

第01章 盲人说书者

小说:失落的周庄 作者:楚云字数:5029更新时间:2020-04-24 12:59:04

纵观中国史书——无论是正史抑或稗野,均不见那些穿行游走于穷巷僻弄的民间(手)艺人。由此可测,这些人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与引车卖浆者流的 “**人”是大抵相当的——他们在历史混沌的长河中,可完全忽略不计,不足为传。套用佛家的口吻,便是“生即是灭,灭即是生。”然于生命个体,**是悲莫大焉!读者诸君如认为鄙人在胡说,这里却有明人凌蒙初的话为证。他在《二刻拍案惊奇》第三十七卷中云:“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记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就是没有盲人说书者、戗刀匠、补锅匠、铁匠、弹花匠、篾匠、窑匠 、石匠、锔碗匠、骟匠、箍桶匠、榨油匠、剃头匠、木匠、瓦匠、裁缝、挦脸婆、伞匠、鞋匠 ……(在我总角之期,又见有炸糙米的)。所谓斗移星转,沧海桑田,岁月之河忽淹湍流至今,这些乡村曾经熟稔的匠人或老行当,也渐消隐沉埋于瓿瓮之间。在可预见的将来,它们或将消失殆尽矣!中国由此便少了繁茂鲜活的乡土记忆。若任其荒圯湮灭,殊非可惜?余生于乡里,少时多见此类乡匠,现忆及前景,仍栩栩犹生,如立阿睹之中,倍感亲切。近**忽生一念,何不以秃笔颓毫,以一艺(人)一篇,枚记乡匠之众生相耶?固无力补天工之妙,然镂空绘影,立此存照,供后世追抚凭吊,岂非妙事?于是欣欣然、惶惶然铺笈泥录,冠其总名为《乡匠列传》,以兹追念。

盲人说书者

盲人说书者,邻村王家巷子人氏,人们背里都唤他“王**”,但当面还得恭恭敬敬地称他“王先生”,因他脾气甚大,稍有不尊,轻则怒叱,重则盲仗横扫,令人十分的惧怕。他身材颇高,倘用《三国》中的话来形容,便是“身长九尺”了。若非瞽目之人,在地方上绝对是一条好汉!

在20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根本无什娱乐可玩,农民基本上还延续着几千年“**出而作,**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如有露天电影来村里放映,那**是**过节还热闹,男女老少几乎倾村而出,拖椅带凳地烩在一起,银幕前满是人,银幕后面也挤的满是人——正面挤不下,只好看反面了!

然露天电影不是月月有,一年也不过才一两次。在没有太多农活的时节,村人闲得极是无聊,于是便有耐不住寂寞的后生鼓捣:要不去把王**请来说书吧?

老人们欣然同意。于是请了一个管事的——通常是小队的队长,上吴先生的门,托他去请王**。

这吴先生是我们一个小队里的人,夫妇俩皆是盲人,均**算命为生。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们是右手拿着一根竹杆探路,左手提着一面黄锃锃的小铜锣,走一步,便用一个小槌子敲一下,“铛——”地一声,锣声清亮、悠远。尤其是在村中午后的静谧里,阳光盈沛,这声音仿佛蕴着神秘的金色禅意,它滤去了乡村农事的沉重,生存的艰辛,使村庄清宁得犹如一汪湖水,变成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王**是在七月流火的某一个傍晚出现在村子里的。其时落**熔金,晚霞绚烂,我刚放牛回来,正把水牛拴在那棵歪脖子桑树上,就看见吴先生夫妇二人一左一右陪着一个高大的盲人,缓缓地在村子里散步。我就知道,今夜有书听了。

说书场设在我儿时朋友棒槌家的禾场上。那夜的天空湛蓝如海,蓝的海面上泊着一锅白月,极肥极亮。禾场西南角垒着**垛,倘从远处看,它像一座孤**的山峦,横浮着,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出幽幽的**香。这时它安安静静地卧在禾场一隅,似乎也在等待说书人的表演。

禾场上洒了水,故尔尘坌不惊,水气洇洇上腾,与薄薄的土腥气息杂糅在一起,袅袅弥散,令人散淡、舒泰而亲切。听者甚夥,人群排成扇形而坐,男**多光膀子,女人们则穿着夏衫,手中俱悠悠地摇着蒲扇,貌甚睱闲。美中不足的是空中有蚊子 ,“嗡嗡”地飞来飞去,极是令人厌憎。不时响起蒲扇的“啪啪”声,那是人们在驱打那吸血鬼儿。

王**坐在禾场中央,一袭青灰长袍罩身,浸在水一样的月色里,隐隐有几分仙气。在他前面,摆着一张黑黝黝的小八仙桌,桌上有一个白瓷的茶杯,在皎月下似乎映射着别样的幽光。另外一个物什则是说书的道具——惊堂木。惊堂木长约三公分,厚约二公分,上面雕成六角的棱边形,木泽光润(大概是桑树之类硬木做的罢)。月上柳梢头时,王**慢慢呷一口茶,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将惊堂挟起,其余三指搭在背上,缓缓举起,待略过肩头,在空中微微顿了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落直下,但听“啪”地一声响,极是清脆,刚才还喧闹着的禾场戛然寂静了,此时的月光像一把刀斩下来,将声音劈沉于夜的渊底(**是一木惊堂!),天地间只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回荡……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那天好像说的是《三侠五义》。我被他极富情趣的评述带进一个新鲜、神秘而陌生的侠客世界: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锦毛鼠白玉堂……,这些侠客踏雪无痕,来无影、去无踪,他们会点穴、打飞镖、甩袖箭,用的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说至势急处,王**吐字如钢珠**板,绵密急疾,却又字字铮铮亮堂,听得极为分明,毫不含糊。若到亢奋时,其声虺虺,宏震屋宇,并辅之以右臂挥舞,如翼德挥矛大战长阪坡,气势夺人。当平缓时,其叙述则若秋之长河,波平浪纡。他将情节拿捏得恰到好处,悬疑时吊足味口,你满以为是前峰无路,经他巧舌如簧却又柳暗花明。假如传本中无什精彩处,他就用荆南方言插科打诨,逗得满场大笑。然纵使他说得如何地天花乱坠,还是有人不时发出零星的嘈杂。这时他便停下来,弹衣,整袖,泯茶,不愠不急,直至**的人用目光将喋噪者弹压窒息,他这才“书接上回”。

这一夜直说到月移中天,人们犹不尽兴。王**却不干,将桌子上的那个白瓷杯子一推,起身道:“今个你们把酒准备少了,没得酒喝,洒家如何说书?不说也!不说也!”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喝茶润喉,谁知是用酒!

一片哄笑声中,老村长赶忙站起来,大声道:“王先生,我们明天跟你准备几斤荞麦酒!”

王**听得振声大笑,道:那我明天就专门说个喝酒的,《水浒》,如何?!

于是我又巴巴地盼望着天明,恨不得用竹杆将月亮捅下去,用瓢子将太阳捞起来。待太阳升起了,又恨不得将其轰走,而将月亮捞起。

次夜说的是《水浒》中的《林冲误入**堂》片断。昨天虽说了一夜,但他毫无瓦缶之音,仍作金石之响。讲鲁智深扔众泼皮进粪坑时,王**且说且演,将众泼皮的丑态表演得惟妙惟肖。我至今还记得他的一个动作:全身蜷缩成弓,左手紧掩口鼻,右手在鼻前猛扇,不迭地说“好臭!好臭!臭杀洒家也!”引人笑得肚痛。然说至林冲与妻悲别离时,则声凄情切,如丧考妣,弄得场下几个妇人也跟着泫泣涕咽。他说书的语调高低抑扬、缓急顿挫拿到极为精准。譬如他在评说林冲在小店里买酒时,喊一声:“拿—酒——来—!”“酒”字拉得高而长,而“拿”“来”二字则轻快滑过,方寸起转之间,波澜腾挪,足见功力非同小可。

王**评书有一个特点,就是将原传与自家创作相结合,无中生有,因此他讲的故事常出人意表,别有洞天。那天他讲高衙内如何如何的好色,就添油加醋地掺了许多故事:劈空添了一个名叫香兰的女子,此女甚是浪荡,被高衙内勾搭上,二人极尽**流之事。王**绘声绘色地将一些细节讲得纤毫毕露,活灵活现,人群中响起笑骂声。笑声是男人发出的,而骂声自然是女人了。当然不是**骂,是且笑且骂的那种。但他说的太露骨,还是有许多妇女拖凳带椅地离开了。

于是村人又给他起了个浑名:瞎说书!

王**说书吃住都在吴先生家里。没过多久,便传出王**与宋先生的闲话来。宋先生乃是吴先生的婆娘,虽为女流,但乡里人亦尊呼她为“先生“。宋先生眼虽眇,却是个极素净的人。与常常一身泥水的种田妇女相**,就有了几分城里人的况味。常有些婆姨既羡且妒地说:要是我能像宋先生那样,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做牛做马,就是瞎了眼也值!现在有了她的风言蜚语,那嫉妒便成千百倍地放大,而流言则跟着成亿万倍地放大,甚至连细节的言语都传了出来,流言布道者讲得眉飞色舞,宛如目觌。从此村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看宋先生的眼光就有了别样的内容。但宋先生一双盲目,哪看得见现世的污浊?因此浑然不知,依然还是和吴先生肩并肩,用了她的盲仗,一步一步地笇量着她黑暗中的生命之路。

自王**那次进村说书后,就再没请他来过。大约是他的**故事讲得过于露骨罢——彼时淳朴的乡下大抵还容不下这般的无忌,但我们还是经常看到他。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叫化子王——或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丐帮帮主。

王**这个丐帮帮主的“地盘”有多大?有人说是管一个省,亦有人说管一个地区,但更多人相信他只是我们县的“丐帮帮主”。而丐帮,是三教九流之聚所,里面多有**龙卧虎者,所以大家平时对他很是敬畏,轻易不敢招惹。有一次我曾亲眼看过他身上挂着七个袋子,鹌衣百结巍巍地在路上走,细细瞧去,果与别的乞丐不同,自有一番气度。

然再牛的叫化子也得讨饭,不然何以为叫化?贵为“帮主”的王**也不例外。每到冬腊闲时,农村的红白喜事格外多,王**无不知晓,总是在东家将要开席的时候出现,不早不迟,恰到好处。这令儿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长有千里眼、顺风耳,消息为何如此灵通?!

王**讨饭时,总有两三个跟帮。跟的最多是一个叫清平驼子的,还有一个叫义山麻子。他们一到主家的禾场上,便各自拿出一架百十来响的小鞭来,“劈劈啪啪”热闹一番。支宾先生(招待宾客执事的人)听到屋外小鞭炸响,就知道有叫化来了,忙迎将出,一边敬烟一边客客气气地把王**他们接引到专门为叫化准备的客桌上,令人端茶倒水好好地招待,不敢有半点怠慢。主客寒喧几句后,清平驼子和义山麻子就拿出“拍搭子”(拍搭子者,即拍板也。拍搭子由两块竹片制成,用线串着,敲打时,将拍搭子挂在右手拇指上,一片竹版握在掌心,手肘微晃,将另一片竹版轻轻掀起,同时左手也握一竹板,按韵律节奏敲打拍版顶端,三版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边敲,一边唱起讨饭歌。

讨饭歌大体分为两大类。一是喜庆类,二是悲伤类。喜庆类多是吉祥如意的内容,什么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合家幸福之类。还有给老人祝健康长寿的,也有祝主家读书的小孩考状元的,总之全是喜庆的话; 悲伤类的是主家家里老(死)了人才唱。然不管哪类讨饭歌,叫化子唱的时间越长,主家就给的越多。

王**不轻易上阵唱讨饭歌。若是主家邀得紧了,才说一段书凑凑兴。主家自是大大的高兴,便把好酒灌了满满一坛,让他带将去自饮。

讨饭的叫化子有两个行规: 一不能上主家的客桌吃饭;二是只准吃不准带——可以吃得撑死,但不能带走一粒饭、一筷菜。 但对于王**带酒,有无行规却无可考了。

乡人敬畏王**,除了他脾气大,亦还敬他是个义丐。

我们邻村里有一个姓孙的**,据说家财万贯,住的房子犹如金龙宝殿,却将自己七十多岁的**赶出家门,住在村头一个破窑里,吃也不管,穿也不顾,任凭老娘自生自灭,村人看在眼里,自是义愤得紧,但惮于**的权势,竟无人敢明言斥责,唯腹诽不已。

话说这年孙**的小儿子结婚,贺客宾朋如云,好不热闹。孙**大感有颜面,正洋洋得意间,忽瞅得王**率领一百多个乞丐,蓬头垢面地浩浩荡荡而来,大呼小叫地要吃要喝。孙**见这阵势,脸都唬变了,唯恐闹出事来,耽误了娶媳妇,只得好烟好酒好肉地招待。这帮叫化也不客气,斜臀歪**地围坐起,手抓爪捞,风卷残云似地将盘盘碗碗吃得精光,汤汤水水滴得满桌横流,脏不**睹。待吃喝罄了,却又不散去,聚在一起,个个将竹杖齐齐捣地,合声唱起《十跪谢母恩》来,声震长空。孙**大窘大悟,忙跑到寒窑里,把枯如芦杆的**背回来,拉上婆娘,当着千人百众的面,下跪,磕头,请罪,三亲六眷也都上来说好话求情。王**“哼”一声,也不说甚,一挥竹杖,众乞丐呼哨一声,风流云散而去——从此地方上再无**老人者!

后来王**年纪大了,便再不乞讨,衣食自有下面的乞丐供奉。不过他的酒瘾是愈来愈大,腰间挂了一个酒葫芦,须臾不离。那酒葫芦者,正是林冲雪夜上梁山枪挑的那种形状也。有好事者便问这葫芦是哪来的?他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送洒家的!说得极其认**,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就是林冲本人听了,也会相信有这回事的!

但他终究还是死在酒上。

大概是1986年的冬天吧,一个极冷的雪天的早晨,有人发现他死在邻居的**垛里。腰间那个林教头送他的酒葫芦瓢碎成几瓣,地上吐得一片狼籍——他是醉倒在这,然后冻殁了。他的这种死法,**达到了古诗中描写的那种境界:“不如来饮酒,仰面醉酣酣。”

王**无儿无女,是个孤老。然逍遥地活了87岁,也算是高寿了。

从此,说书(者)在我们乡下成为绝响。

  楚云说:

        

2
  • 88传奇币

  • 588传奇币

  • 1888传奇币

  • 5888传奇币

  • 8888传奇币

  • 18888传奇币

立即打赏

当前剩余0传奇币 充值

  • 1

  • 2

  • 3

  • 4

  • 5

  • 全部

今日剩余可投推荐票0

立即投票

忘记密码?注册新帐号

使用合作网站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