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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草木乡村-麦子

小说:迁徙记 作者:安宁字数:4732更新时间:2020-04-30 17:13:35

玉米收完之后,村子里便开始播种麦子。

在播种机还没有进驻乡下之前,麦田里到处都是人,耕犁,和闷头拉着耕犁的牛。父亲一边吆喝着牛向前,一边注意扶着耕犁,不让垄沟给犁歪了。母亲则在腰上系一个有大布兜的围裙,将化肥或者麦种子放在围裙里,而后一边走,一边一把把地掏出化肥或者种子,撒在新翻出的新鲜泥土里。母亲是个熟练工,能够一边撒种,一边跟右边胖婶和瘦叔聊家常。胖婶骂瘦叔干活不利索的时候,她也会适时地帮腔劝架。那架当然是打不起来的,所以母亲便会有些失落。倒是父亲,脾气急,看到母亲在后面脚步慢了,便会粗声大嗓地训斥。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一边喝着水,一边对我絮叨父亲的不是,大致就是跟胖婶**起来,她命**苦,看人家瘦叔干活的时候,总不忘问候胖婶累了不,累了就停下歇会儿,他自己干就行。我一边假装专注地听母亲唠叨,一边将地头上落下的麦种捡起来,喂成群结队搬运冬天食物的蚂蚁们。

秋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傍晚便浮出露水,天地间于是湿漉漉的,远处有雾气氤氲,树木环绕在这雾气里,恍如漂浮在仙境之中。麦子才播完了四分之一,看样子还需要两三天,才能结束整个的播种。如果天旱无雨,母亲还在撒化肥的时候,便开始心烦地唉声叹气,发愁种子撒完后,什么时候才能轮上我们家浇地。假如总是轮不上,麦子在泥土里,怎么能发芽出头呢?母亲擅长将烦恼无休无止地延伸下去,她还能联想到今冬不下雪的惨况,或者来年麦子拔节的时候,没有及时雨,再浇不上及时水,麦子们都集体趴下的可怜相。父亲在前面扶着耕犁,听得烦躁,总是粗鲁地一句话就打断了她:你就不巴着咱家麦子有一点点好是不是?!母亲住了嘴,但心里却是堵得慌,又不知道朝谁发泄,回头看见我很没用地在地头上玩,就冲我喊一句:快回家去,让你姐姐烧“咸糊豆”喝!

我看看远处慢慢暗下来的天空,一声不响地提起暖瓶和杯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觉得播种小麦还是跟牛们关系更为亲密,我们小孩子,在田野里奔跑着捡拾被遗留下来的**的“马宝”吃。大人们看着我们撒欢似的跑来跑去,会觉得我们碍眼,是最没用的小动物。于是在砍掉了所有玉米秸的有些近乎荒凉的大地上,除了牛的哞哞叫声,男人女人们的争吵声,便是女人们不绝于耳的骂自家孩子的声音。我们不会像大人们那样,由浇地绵延不绝地想象到跟人抢水时的不快。至多,我们会像语文课本里老师们教的那样,想到冬天一场大雪过后,麦子们盖上了白色的棉被。而就在播种的空当,我们还沉湎在秋天最后的温柔里,捡拾着大地上残余的如马宝一样酸酸甜甜的果实,慰藉空落落的肠胃。有时候我们还会看到奔跑的野兔,箭一样穿越苍凉的大地。偶尔它们也会放低对人类的警惕,捡拾一些村民遗留下来的粮食。也就是这时候,村子里播种完麦子后,闲得发慌的“狗剩”之流的男人们,便会扛起尚未被没收的**,躲在大树后面,砰一声射出一颗致命的**,并因此让人嫉妒地收获一只肥硕的野兔。

不知为何,我总是在狗剩得意洋洋地将兔子挂在**上,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回家吃肉时,觉得有些悲伤。所以后来大队里没收了狗剩**之后,我顶喜欢代替母亲,去他们家买豆腐,为的就是看一眼光棍狗剩没了**后,蔫了吧唧地推磨磨豆腐的惨状。

一整个冬天,狗剩家的豆腐坊都在磨着豆腐,而麦子们也躲在大雪下面,以被我们忽视的静寂蛰伏着。村子里的人好像也一起冬眠了,关于麦子关于野兔关于冬雪,全都忘在了洞穴外面。每个人都是臃肿肥胖的狗熊一样,在洞**穿梭来往,串门,唠嗑,或者拜年,说着棉絮一样揪扯不清的家长里短。一晃,就立了春,然后是雨水和惊蛰,雷声轰隆隆地打下来,村人们才好像忽然间想起了田间地头的麦子们,于是纷纷扛起了锄头,去麦田里挖**。

这一出门走走,才发现一场春雨过后,有的人家的麦子已经窜出去老高,而化肥大约施得漫不经心的人家,麦子就青黄不接似的,怎么看都不让人有好心情。于是小路上就时不时地响起女人们之间带着醋意的招呼。

麦子长势喜人的女人会说:哎,你家麦子今年咋样?

麦子没精打采的女人斜斜瞥一眼对面喜气洋洋的一张脸,酸酸地来一句:能咋样,哪有你家好?

对面女人对这嫉妒显然很满意,笑嘻嘻地谦虚道:要不是我家那口子买的化肥好,估计今年也不咋样呢。

那占了下风的女人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恨不能拔下一垄沟麦子来解解气。但终究什么也没做,快走几步,去自家田里埋头挖**去,挖着挖着,总会不小心将麦子给锄断了几棵。于是心里愈发地烦乱,**不住骂自己家男人,当初让他好好挑选种子和化肥,偏偏不听,看人家谁谁谁种的麦子,油光水亮的,跟**的黄花大姑娘似的水灵!

如果整个春天,都没有贵如油的雨水,女人们也就顾不得**拼麦子了。她们会将自家的男人们骂出去,抢水浇地。这是一场更残酷的战争,女人们常常不再关心颜面问题,只要能排上号浇地,哪怕被别的女人们在脸上挖上几道子,破了相,也没什么关系。大队**这时候便被派上了用场,一边给自己家麦子先浇上,或者排上号,一边协调着快要打起架来的男人女人们。有时候打得厉害了,男人们会在女人的怂恿下,夜里爬起来,搬了石头砸进机井里去,堵住井水,让谁家也浇不成地。当然,很多时候,这样的阴谋并不能成功,因为浇地的那家,会派人**夜守护在机井旁边,并拿了手电筒,防范一切试图**近机井的可疑人士。

我们小孩子们这时也不让**近机井了。那里原本是我们的乐园,我们会捡起小石子,投到机井里去,听石子在深不可测的井底,落入水中时,响起的沉郁的声音。我们还怀疑会有生下来不要的小孩子,被扔进了井底,于是便趴在井沿上,看那一小片落在里面的模糊的蓝天。但在干旱的春天里,我们被焦渴的麦子,和同样焦灼的大人们,驱逐出了这片乐园。

夜里醒来,常常听见父母在谈论浇地引发的种种事故。不外乎是谁家跟谁家又打起来了,还动了石头和锄头,并惊动了乡里**的人。父母没有后门,排号又看似遥遥无期。而在轮到我们家浇地之前,又不能眼看着田里的麦子们枯死。于是母亲便和父亲一桶桶地从家里压水机里压水,然后倒入大桶里,用地排车拉着去田里一勺子一勺子地浇灌麦子。只是那些水浇到地里,好像还来不及被麦子们喝一口,就****的大地吸光了,或者头顶上炙烤着的太阳给蒸发掉了。春天看起来不再那么美好,因为关系着口粮的麦子,每一天都变成了煎熬,至于谁家女人被砸破了脑袋,谁家男人追着浇地的那家人,说要拼个你死我活,在躁动的春天里,有些不再像是可以引起人们兴奋的新闻了。

好在这样的时**,不会太过长久。有时候还不等全村人轮上一遍,老天爷就忽然间开了眼,看到了人间疾苦,于是降下一场大雨来,缓解全村人绷了太久的神经。母亲就坐在院门下面,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这场不疾不徐似乎要下许久的春雨。

我看着母亲有时候发呆,就会问她:娘,你在想什么?

母亲笑一笑,像是回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这雨,下得正好,麦子们能喝个饱了。

我也抬起头来,看向半空。天空里细密的雨,绵密地飘下来,一阵风过,便吹到我和母亲的身上。雨水有些凉,但我的心里却是暖的。我喜欢春天的雨,柔软的,缠绵的。就连平**里好为琐事争吵的父母,也因了这场雨,变得彼此温柔起来,好像他们是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

庭院里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雨声在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敲击着,是世间最单调又最美好的音乐。我好像还能听见麦田里麦子们咕咚咕咚酣畅饮水的声音,这声音一定也在父母的耳畔响着,以致于他们做什么都轻声轻脚的,似乎怕打扰了麦子们的幸福。

有时候**不住,父亲或者母亲还会披个白色的塑料袋子,冒雨跑到田地里去,看看自家的麦子,在雨中有怎样喜人的长势。这时的父亲,更像个诗人,站在地头上一言不发,就这样深情地望着脚下这**的绿色的麦田。整个村子都笼罩在迷蒙的烟雨之中,只听得到雨声,沙沙的,蚕食桑叶一样,细密地落着。

在麦子还没有长成麦浪之前,我能想到的村庄最美的时刻,大约就是春天淅淅沥沥的雨季了。而雨季一过,布谷鸟开始啼叫的时候,村子里便有了忙碌的气息。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准备收割麦子。磨刀石上,镰刀在飞快地起起落落。布谷鸟的每一声啼叫,似乎都在催促着人们,快一些行动起来。大家再也不盼望下雨了,还总是忧心忡忡地担着心,希望一直都是这样大好的晴天,千万不要来一场暴风雨,将麦子全都吹倒在地上。这样不仅割起麦子来,会有很大的麻烦,而且还会因此减产不少。

麦子一株一株,眼看着粒粒饱满起来,人们的心也跟着提得高高的,怕夏天的风,也怕夏天的雨。如果是微风,吹拂过麦子,让它们像大海里的浪花一样翻**,整个村子有如诗如画般的美好。但如果是**,或者赶上夏天无休无止的雨季,那么没有谁的情绪,会风平浪静,不起波澜。父亲总是一边在风雨中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一边暴躁地跟母亲吵架。哪怕是脚底下一个让他滑了一下的小石子,也会立刻惹怒了他,并让他将这怨气,迁怒到母亲的身上。

我和姐姐在这时候,便总是猫一样蹑手蹑脚的,当然会很有眼色地帮着一起收拾庭院里被暴雨打得砰砰作响的锅碗瓢盆,尽量地将那些会让父亲发作的东西,全都收进房间里来。收拾完的时候,我会老老实实地坐在窗前温习功课。可是一颗心却飞到了自家麦田里,我恨不得孙悟空一样,一挥衣袖,就将乌云全部拂去,露出光芒四射的太阳。

父母早已都睡下了,我知道他们是借睡觉来逃避麦田可能会遭遇到的**的袭击。家里静悄悄的,我听见父母辗转反侧的轻微声响,还有一个知了哑着嗓子,在某一片梧桐树叶下,偶尔发出的惊慌鸣叫。我有些饿了,但没有人做饭,我只好去找一个煎饼来吃。吃煎饼的时候,想到那煎饼是小麦面粉做的,我又有些难过,我想这一场暴雨,该让我少吃多少个煎饼啊。

天放晴的时候,村子里浩浩荡荡的全是人,大家穿着雨靴,急冲冲地朝自家麦田里走。边走边问遇到的人,麦子有没有倒伏?如果说没有,心依然不肯放下,会想着自己家的也是这样幸运吗?小孩子们趟着水玩,捡起水里爬出来喘气的蚯蚓,搭在小木棍上,旋转一阵,而后又扔到水里去,看它们一伸一缩地消失掉。

我没有心思玩这些,远远地跟着父母,去了麦田。麦穗上全沾满了雨水,沉甸甸的,愈发地低下头去。我看到麦田的中间,有一片麦子集体倒伏下去,好像臣服的人。我知道直到割麦的那一天,它们都将以这样的姿势,匍匐在大地上,再也无法站起,仰望给了它们干旱、也给了它们暴雨的蓝天。

相**起割麦、扬场,和之后晾晒的整个过程,我更喜欢这一大段麦子安静生长的时光。我在所有人都赤膊上阵,匆忙地割麦的时候,常常喜欢在烈**下回忆暖风吹过绿色麦浪的初夏时光。空气里有甜蜜的花朵的香气,我总觉得那是麦子的气息,它们像即将生育的女人,腹部饱满,面容恬静,又隐匿着动荡与不安。我曾经见过村子里年轻的夫妇,挖**的时候,忽然间消失在麦田里,随后有危险的笑声从麦田的深处传出。他们在做什么呢,年少的我并不清楚,可是却知道一定是诱人的事情,否则,当他们再次出现在麦田里,年轻女人的脸上,不会荡漾着醉人的微笑。

可是,一切**人心的微笑,都将转化为蓬头垢面的生活。割麦的人们,总是急迫的,焦灼的,他们怕又来一场大雨,怕场地太小,没有了自家扬场、晾晒的地盘,即便后来有了打麦的机器,无需再用人拉着牛和轱辘一天到晚地在麦子上旋转,可是割麦还是像一场竞争激烈的**赛一样,催促着人的心。一切都不再有绿色麦浪里的浪漫和闲散。母亲裹着的头巾上,似乎永远都覆盖着一层麦糠,扬场的人脸上,灰扑扑的,那些麦子,就这样一下一下地分离开来,最终被晾晒干净,装入麻袋,存入了自家一排排的的大瓮里。

而我的记忆,也被这样一层一层地过滤,分离,最终,只留下美好洁净的春天,和春天里碧波荡漾的****的麦田。

  安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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